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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故事 ...

  •   他的手掌干枯,那几颗色彩鲜艳的糖果躺在掌心,显得格外突兀,又格外温柔。
      “孩子,吃。”仁钦喇嘛的声音依然平静,温柔而慈和。
      林雪川看着那糖,又看看老喇嘛浑浊却又通透的眼睛,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伸出手,接了过来,紧紧攥在手心。糖纸棱角硌着他掌心,传来一丝微弱的痛感。
      仁钦喇嘛这才转过身,将袋中剩下的软糖和牛轧糖,仔仔细细的供奉在佛龛前那个写着藏语的牌位下。
      他点燃三炷细细的藏香,插在香炉里,青烟袅袅升起,再次模糊了牌位上历经风霜的字迹。他合十枯瘦的双手,嘴唇微动,无声的念诵着,那佝偻的背影在青烟中,仿佛与这庙宇融为一体。
      做完这一切,老喇嘛才慢慢走到一个陈旧得看不出颜色的木箱前,他从怀里摸出一把小钥匙,打开了箱上那把沉重的铜锁。
      箱子开启的瞬间,有一股温润的气息奄奄传来。
      里面没有多少东西,最显眼的,是一个用明黄色绸布包裹的长形物件。他如同侍弄出婴儿般,将那个包裹捧了出来,放在铺着破旧卡垫的矮榻上。
      他一层层,极其缓慢的揭开黄色的绸布。
      最终,一件折叠整齐的藏袍显露出来。那袍子是极其浓烈的正红色,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也像一团凝固的火焰,灼烧着林雪川的眼睛。
      然而,在那耀眼的红色之上,却浸染着点点已经变成深褐色的血迹,如同雪地里凋零变得凄厉的梅花。
      仁钦喇嘛枯瘦如树枝的手指,极其轻柔的抚过那血痕,仿佛在触碰一个易碎的梦。他抬起头,看向林雪川,眼神里是历经数十年风雨也无法冲刷掉的、深可见骨的痛楚与温柔。
      “孩子,坐吧,”他开口,声音像穿越时光而来,“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一个关于……一件衣服,一个胆小的马夫,和一只绝美“雪豹”的故事。”
      仁钦喇嘛的眼神失焦,仿佛在看一段非常遥远的时光。他的声音平静得像庙旁的溪水,没有什么波澜。
      “这件袍子……以前,不是放在盒子里的。”
      他顿了顿,像在回忆一个别人的故事。
      “我年轻的时候,不是喇嘛。是在一个很大的庄园里,给人喂马的。”
      庄园?林雪川坐在破旧的卡垫上,抬眼看了看老喇嘛。
      “庄园里,有一个人。他……很漂亮,像天上的云,但身子骨很软。老爷喜欢他,把他留在身边,像对待一只珍贵的雪豹。”
      雪豹……林雪川知道了老喇嘛的意思,他瞳孔震颤,眼睫连着眨了几下,如同蝴蝶在用翅膀练习怒吼。
      “我每天都能看见他。给他牵马的时候,他会对我笑一下。那时候,我就想,能不能带他走。走到一个,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地方去。”老喇嘛的指腹滑过那藏袍,他已经看不大清了,可那藏袍的一纹一样清晰的浮现在他眼前。
      “我真的这么问了。他听了,没说话,只是又笑了一下。后来我才知道,他去告诉了老爷。老爷赏了他,把他十岁的妹妹,送去一个……‘好地方’做活儿。”老喇嘛闭上眼睛,忍下了浓浓的思念,他从不恨他,那时没有,之后没有,现在也没有。
      “老爷生气了,要打死我。那时候,一位……很有身份的僧人路过,说我有佛缘,把我带走了。”老喇嘛捻动手中念珠,想到当初死而复生的无奈,他本求一死,却有转机。
      “我成了喇嘛。很多年后,我才从一个快死的老仆人口中知道,那天不是佛缘救了我。是他……他把自己唯一值钱的东西,一个金镯子,给了那个僧人。”老喇嘛打开桌上的蛋糕盒,蛋糕很大,放不上供桌,那就整个都给他,整个都是他的。
      “后来,世道变了。新来的人,抓了那个僧人。我在他们抄出来的东西里,一眼就看到了那个镯子。我认得,上面刻着一朵小小的格桑花。”
      他的声音到这里,有了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很快就又恢复了平静。
      “而他呢……在我离开后不久,在一个冬天,穿上他最漂亮的一件衣服,安安静静的,就走了。那年,他刚满十八岁。”
      仁钦喇嘛缓缓转过头,第一次真正的看着林雪川的眼睛。他那没有一丝水汽的眼睛对上林雪川悬泪待泣的眼睛,林雪川一时不知道要如何回应。
      “别哭,他总说,眼泪,是魔鬼的贡品。”仁钦喇嘛给沈曜拿了纸抽,点点那纸,像是在强调是干净的。
      林雪川闭上眼睛,抽了纸巾,压在眼前。等他整理好情绪,老喇嘛才继续道:“他最爱吃甜的。”
      老喇嘛突然笑了,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挤出孩子般的笑容,“他是最喜欢吃。”
      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那时候,一点蜂蜜,一块粗砂糖……都能让他高兴半天。”
      他停顿了一下,笑容依旧,可眼睛黯淡下去了,是个古井无波的惨笑。
      “他总是吃不到,老爷们喜欢……他……一点。”
      老喇嘛是用藏语说的,他说完喉咙“咕嘟”一声,笑容变成独属他的眼泪。
      你说过,不要哭,那我不哭,听你的。
      老喇嘛的脖子像生锈的齿轮,他生生把自己的目光钉在他亲手刻下的牌位上,“????????????????????????????????”,次仁桑吉1,他的……名字……
      “后来……好起来了,我有钱买了,他却一口也尝不到了。”
      说完这几句,仁钦喇嘛仿佛陷入了回忆。他合上眼,手中的念珠又开始缓缓拨动。
      林雪川坐在一旁,按着腹內的酸痛,手里紧紧攥着那几颗糖果。
      糖纸在他汗湿的掌心变得柔软。
      他看着佛龛前那些永远无人享用的祭品,又看看怀中这件凝固了生命与爱情的血色衣袍。
      老喇嘛没有哭,甚至没有叹息。
      快乐对他来说那么简单,不过是一块糖。
      遗憾对他来说那么沉重,重到至今都无法释怀。
      你以为,送我入了空门,便是给了我解脱。
      仁钦喇嘛的嘴角勾起点点弧度,带着无尽的怜爱。
      我的小施主,我活着,本身就是一座走不出去的牢。你用自己的血红,给我换了一座……更大的牢。
      “这件袍子,我守了一辈子。现在,也该交给孩子了。”
      “您……”林雪川忍住哽咽,几乎说不出话,“您终于……放下了吗?”
      仁钦喇嘛缓缓的、缓缓的摇了摇头,“不是放下。”他将血袍轻轻放到林雪川面前,“我老了,不能一直抱着它,最后走进那塔里。”
      “他是希望,能有人因为他的死,更好的活。”
      “拿去吧。交给诺布,让他把这袍子,变成新的东西。”老喇嘛的声音带着最终释然的颤抖,他若知道,他的故事,或许能救你……他在那片虚无里,也会……会快乐的。
      仁钦喇嘛没有说出这句话,他知道林雪川已经懂了。
      林雪川伸出双手,拿起这件沉甸甸的血衣。它冰冷而厚重,他知道它承载了两个被时代与命运碾碎的痛苦灵魂,以及一份跨越了生死的、沉重而充满希望的爱。
      “孩子,别人给你的是饭,你吃下去,又变成债。这债,压不垮别人,只会压垮你自己……”
      偈语一般,在吃着奶油蛋糕和牛轧糖的林雪川耳边来回激荡。
      他吃的很干净,干净极了。
      那天下午,林雪川待在仁钦喇嘛那间的小破庙里,老喇嘛再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的为他倒了一碗温热的甜茶,又添了一块蛋糕。
      林雪川听着门外隐约传来的、云丹嘉措与诺布压抑的争吵声,多吉和顿珠放牧回来的声牛羊声,卓嘎和梅朵背着蘑菇回来的唱歌声,他心中却没有迷茫,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傍晚,云丹嘉措敲响了庙门。他的怒火已经熄灭,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决心。他对仁钦喇嘛行了一礼,然后看向林雪川,声音沙哑却不容置疑,“我们回去。回拉萨。”
      林雪川没有反抗,默默的跟在他身后。
      诺布在门口等着,还想说什么,当他看到林雪川笑着摇摇头后,把血衣递给自己时,一切的话全都咽了回去。
      越野车在苍茫的暮色中驶离牧场,将温暖的帐篷、袅袅的炊烟和那座沉默的小庙甩在身后。
      云丹嘉措全程一句话也没说,但林雪川手里捧着一碗酸奶。那是他上车的时候,就放在副驾驶的。
      将夜的草原,风大的像哪个负心汉在雷雨天发誓了一样。林雪川固执的一直开着窗,任由烈风抽自己大耳刮子。
      “把窗户关上点。”云丹嘉措都被风打得眼睛疼,他眯着眼睛紧咬了下牙。
      林雪川抿着唇将窗户按上去了,他的脸颊红红的,看着前方的一切。
      当车辆行驶至一个开阔的垭口,念青唐古拉山巨大的主峰毫无征兆的映入眼帘,它披着金色的夕阳,如同一位顶天立地的银色巨人,沉默的注视着芸芸众生。
      “停车。”林雪川忽然开口,云丹嘉措没有立刻停下,但在林雪川叫了声哥后,他轻轻叹了口气,踩下了刹车。
      车子稳稳停在路边。
      林雪川推开车门,端着碗走下去,高原的冷风再次吹乱了他的头发。他仰望着那座神圣的雪山,想起仁钦喇嘛一生无法释怀的深情,想起云丹嘉措近乎绝望的愤怒,想起自己那无法摆脱的心魔……
      他忽然朝着神山的方向,直挺挺的跪了下去。膝盖撞击在坚硬的碎石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云丹嘉措心头一紧,刚要走上前,却听到林雪川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雪山嘶喊,每一个字都像是刚从胸腔里剜出来的,热腾腾的冒着热气。
      “念青唐古拉山作证!我林雪川在此起誓!”
      他的声音在旷野中回荡,带着哭腔,却无比清晰。
      “若我再以此病躯为耻,行自伤自弃之事——”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勇气,喊出了对自己最恶毒的诅咒。
      “便叫我此生此世,永失所爱,孤独终老!”
      最后一个字落下,他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肩膀剧烈的颤抖起来,泪水终于决堤,滚烫的砸在冰冷的高原土地上。
      云丹嘉措站在林雪川身后,看着那个跪在天地间、在神山前立下重誓后脆弱又决绝的身影,心脏像是被扔进了甩干桶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快步上前,沉默又坚定的将林雪川从地上拉起来,用力的拥入怀中。
      林雪川没有挣扎,他靠在云丹嘉措宽阔坚实的胸膛上,迎着风,轻轻说了一句话。
      云丹嘉措浑身一震,更紧的揽住了林雪川的腰。
      林雪川说:“对不起,云丹嘉措。”
      他是用藏语说的。
      车子重新启动,驶向拉萨。车窗外,念青唐古拉山的雪顶,在最后一缕夕阳的照耀下,闪烁着如同誓言般圣洁而凛冽的光。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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