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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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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辄在黑暗中惊醒,一时分不清是什么吵醒了他。
窗外,一轮满月悬在花园上空,银白的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画出一道细线。
阿尔弗雷德蜷缩在床尾,温斯顿则趴在门边的地毯上——两只宠物都安安静静的,没有异常。
然后他听到了——一阵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喘息声,来自身旁的叶安澜。
付辄立刻翻身坐起,打开床头灯。
暖黄的光线下,叶安澜蜷缩成一团,双手死死抵住腹部,额头布满细密的汗珠。
他的眼睛紧闭,牙齿深深咬住下唇,已经渗出了一丝血迹。整个人像一张拉满的弓,绷得紧紧的,时不时痉挛一下。
"叶安澜!"付辄一把掀开被子,手掌贴上叶安澜的额头——冰凉而潮湿,像一块浸了冷水的石头。
叶安澜微微睁开眼,瞳孔在灯光下收缩成针尖大小。他想说什么,但一阵更剧烈的疼痛袭来,让他只能发出一声闷哼。
"操!"付辄跳下床,手忙脚乱地找手机,"我打120。"
"不...用..."叶安澜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试图坐起来,却立刻被疼痛击倒,重重跌回床上。
"放屁!"付辄已经拨通了急救电话,语速飞快地报出地址和症状。
挂断后,他胡乱套上裤子,抓起一件外套裹住叶安澜,"能站起来吗?我抱你下楼等救护车。"
叶安澜摇摇头,又点点头,矛盾的反应显示出他神志已经不太清醒。
付辄不再犹豫,一把将他打横抱起——叶安澜比想象中还要轻,骨头硌着付辄的手臂,像抱着一捆树枝。
下楼时,温斯顿焦急地跟在后面,发出呜呜的哀鸣。阿尔弗雷德则站在楼梯顶端,尾巴蓬松,警惕地观察着一切。
客厅的灯光刺得叶安澜闭上了眼。
付辄小心地把他放在沙发上,才发现自己的手在发抖。叶安澜的脸色在明亮的光线下惨白如纸,嘴唇因为忍痛而咬得血肉模糊。
"多久了?"付辄单膝跪在沙发前,用拇指轻轻擦去叶安澜额头的冷汗,"疼了多久?"
叶安澜微微摇头,不肯回答。
又一阵疼痛袭来,他的身体猛地弓起,手指抓住沙发垫,指节泛白。付辄看到他太阳穴处的青筋暴起,像一条蓝色的小蛇。
"对...不起..."叶安澜在疼痛的间隙挤出几个字。
"闭嘴!"付辄声音发抖,"谁要你道歉了!"
远处传来救护车的警笛声,由远及近。
付辄冲去开门,两名医护人员抬着担架快步走进来。
简单的检查后,他们迅速给叶安澜打了一针止痛剂,然后将他抬上担架。
"家属一起吗?"一个医护人员问。
付辄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嗯。"
他随手抓起鞋柜上的钱包和钥匙,跟着上了救护车。
车内刺眼的顶灯下,叶安澜看起来更加脆弱,像一具苍白的石膏像。
止痛剂开始起作用,他的眉头舒展了一些,但呼吸仍然急促而浅薄。
"癌症晚期,"付辄听见自己对医护人员说,"胰腺癌,伴肝转移。"
医护人员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让付辄的胃部拧成一团。
他知道那个眼神意味着什么——对于这种程度的癌症,疼痛发作只是开始。
救护车驶入医院急诊通道,叶安澜被迅速推走。付辄被拦在检查室外,手里塞了一叠表格。
他机械地填写着,笔迹潦草得几乎认不出来。表格上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像一场无情的审讯:病史、过敏史、保险信息...最后一个问题是"与患者关系"。
付辄的笔尖悬在纸上,墨水晕开一个小圆点。最终他写下:"伴侣。"
一小时后,一位戴着眼镜的中年医生走出来。"叶安澜的家属?"
付辄立刻站起来,膝盖撞到茶几也毫不在意:"他怎么样?"
"疼痛暂时控制住了。"医生推了推眼镜,"但肿瘤有进展,压迫到了周围神经。我们需要调整他的止痛方案,可能还要考虑姑息性化疗..."
"姑息性?"付辄抓住关键词,"那不是...?"
"为了减轻症状,提高生活质量,不是根治。"医生委婉地说,"以叶先生的情况,我们更关注如何让他剩下的时间过得舒适一些。"
剩下的时间。
这个词组像一把钝刀,缓慢地锯着付辄的神经。
他想起叶安澜的诊断书:4-6个月。现在已经过去了将近三个月。
"我能见他了吗?"付辄的声音粗粝得不像自己的。
医生点点头:"转到304病房了。不过他现在睡了,最好别吵醒他。"
病房里,叶安澜在药物作用下沉睡,胸口规律地起伏。各种仪器的管线连接在他身上,发出规律的滴滴声。
付辄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在访客椅上坐下。
窗外的天色已经泛白,新的一天开始了,但付辄感觉时间仿佛停滞在这个充满消毒水味的房间里。
他盯着叶安澜的脸看——瘦了很多,颧骨更加突出,睫毛在眼下投下青黑的阴影。嘴唇上的伤口已经结了一层薄痂。
付辄突然想起昨晚睡前,他们还因为这个小小的伤口开玩笑,叶安澜怪他接吻太用力...那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
护士进来换药,对付辄点点头:"您可以去休息室睡会儿,他这一觉至少得到中午。"
付辄摇头:"我就在这儿。"
护士没再劝他,只是同情地笑了笑。病房里又剩下他们两人。
付辄小心翼翼地握住叶安澜的手——那只曾经割腕的手,现在插着输液针,冰凉而脆弱。
叶安澜在中午醒来,先是睫毛颤动,然后慢慢睁开眼睛。目光涣散了几秒钟,最后聚焦在付辄脸上。
"...付辄?"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
付辄立刻凑近:"嗯,我在。要喝水吗?"
叶安澜微微点头。
付辄倒了杯水,扶起他的头,小心翼翼地喂了几口。叶安澜的喉结随着吞咽上下滚动,像一只虚弱的鸟儿。
"几点了?"叶安澜问,眼睛扫过窗外的阳光。
"十二点半。"付辄放下水杯,"疼吗现在?"
叶安澜摇摇头,但付辄看到他额头上又冒出一层细汗。
骗子。付辄想骂他,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医生说要调整你的止痛药。"付辄干巴巴地转述,"还有...肿瘤长大了,压到神经了。"
叶安澜平静地接受了这个消息,仿佛只是在听天气预报。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被单,上面有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味和浆洗后的僵硬触感。
"对不起..."叶安澜突然说。
付辄的火气一下子窜上来:"你他妈道什么歉?"
"吵醒你了...还折腾到医院..."
"叶安澜!"付辄猛地站起来,椅子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音,"你他妈疼了一晚上不吭声,现在跟我道歉?憋着不说是想把自己憋死吗?"
叶安澜被他突如其来的怒火震住了,眼睛微微睁大。
付辄看到他的表情,突然感到一阵无力,又重重坐回椅子上。
"对不起,我不该冲你发火,但是…我是你男朋友,"付辙声音低下来,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有什么事不能告诉我?疼了不能说?难受了不能讲?"
叶安澜的睫毛垂下来,在脸上投下细小的阴影:"...不想让你担心。"
付辄咬牙切齿,"你不说我才更担心。"
叶安澜抬起头,眼睛里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然后慢慢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付辄紧握的拳头:"我错了...下次告诉你。"
付辄的拳头松开了,反手抓住叶安澜的手。
他想说很多——想骂叶安澜是个傻子,想告诉他不必一个人扛所有事,想问他到底疼了多久...但最后他只是紧紧握住那只手,喉咙发紧。
"付辄,"叶安澜轻声说,"你眼睛红了。"
付辄猛地别过脸,用另一只手粗暴地擦了擦眼睛:"...灰进眼睛了。"
叶安澜轻轻笑了,没有拆穿他。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病房里只有仪器的滴滴声。
"我想坐起来。"叶安澜突然说。
付辄帮他摇起床头,又在他背后垫了个枕头。
叶安澜靠在枕头上,长长呼出一口气,像是完成了一项艰巨任务。
阳光透过百叶窗照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条纹状的光影。
"隔壁床的大爷,"叶安澜指了指帘子另一边,"刚才你出去的时候醒了,跟我聊了会儿。"
付辄挑眉:"聊什么?"
"他去年去冰岛看了极光。"叶安澜的眼睛亮了起来,"说绿色的光带在天空中舞动,像活的生物一样...还说站在冰川上能听到几万年前冰层形成时的声音。"
付辄看着他闪闪发亮的眼睛,胸口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付辄,"叶安澜转向他,声音里带着罕见的兴奋,"我们去冰岛吧。"
"什么?"付辄以为自己听错了。
"去看极光。"叶安澜的眼睛在阳光下呈现出透明的琥珀色,"趁我还走得动。"
付辄的胃部沉了下去:"你现在的身体状况..."
"医生不是说姑息治疗吗?"叶安澜平静地打断他,"意思就是治不好了,对吧?"
付辄张口想反驳,却找不到合适的词。
叶安澜说得没错——姑息治疗就是对末期患者的症状管理,而非治愈。
这个认知像一块冰,顺着脊椎滑下去。
"我不想剩下的时间都在医院度过。"叶安澜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重若千钧,"我们出去玩吧,好吗?"
付辄的喉咙发紧,像是被人扼住。
他看着叶安澜期待的眼神,想起诊断书上那个残酷的时间限制...三个月,最多四个月。
时间像沙漏一样无情地流逝,而他们无能为力。
"太危险了。"付辄最终说,声音干涩,"你的身体..."
"付辄。"叶安澜伸手捧住他的脸,指尖冰凉,"我治不好了。"
这句话像一把刀,直接刺入付辄的心脏。
他猛地抓住叶安澜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但又立刻松开,生怕伤到他。
"可是..."付辄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知道。"
叶安澜微微笑了,那个笑容柔软而悲伤,像冬日里最后一缕阳光:"我们去看极光吧,他们说那是世界上最美的景色,看不到,我会遗憾的。"
付辄的心脏像被人用力攥住,疼得几乎无法呼吸。
他深深地注视着叶安澜的眼睛,那里面盛满了期待和恳求,还有某种他从未见过的东西——对生命的渴望,对世界的好奇,尽管死亡已经近在咫尺。
"...好。"付辄听见自己说,声音嘶哑。
叶安澜的眼睛亮了起来,像夜空中突然被点亮的星辰。
他用脸颊贴了贴付辄的脸,轻声说:"谢谢你,付辄。"
付辄将他拉进怀里,紧紧抱住。
叶安澜的身体单薄得几乎能摸到每一根肋骨,但他在付辄怀中是温暖的、真实的、活着的。
付辙把脸埋进叶安澜的颈窝,呼吸着他身上淡淡的药味和洗发水的香气,像是要把这个味道刻进记忆里。
"不过得等医生说你稳定了才能走。"付辄闷闷地说。
叶安澜在他怀里点点头,头发蹭得付辄下巴发痒:"嗯。"
"还要带上足够的药。"
"嗯。"
"还有保暖的衣服,冰岛很冷。"
"嗯。"
付辄突然意识到自己在絮絮叨叨地说些无关紧要的细节,只是为了掩饰内心的恐惧——对失去叶安澜的恐惧,对未来的恐惧,对那个不断逼近的死亡倒计时的恐惧。
叶安澜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情绪,轻轻拍了拍他的背:"不怕,我会没事的。"
这句显而易见的谎言让付辄的眼眶再次发热。
他收紧手臂,把叶安澜抱得更紧,仿佛这样就能阻止时间流逝,阻止疾病带走怀中这个人。
"你必须没事。"付辄在他耳边低语,声音颤抖,"你必须..."
叶安澜没有回应,只是安静地让他抱着。
阳光洒在两人身上,在地板上投下一个融合在一起的影子,仿佛他们本就是一体。
门外,护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付辄不情愿地松开怀抱,帮叶安澜重新躺好。
护士推门进来,手里拿着新的输液袋。
"今天感觉怎么样,叶先生?"护士一边换药一边问。
叶安澜看了付辄一眼,嘴角微微上扬:"好多了。"
护士离开后,付辄握住叶安澜的手:"再睡会儿吧。"
叶安澜摇摇头:"不困。"但他的眼皮已经不受控制地开始打架。
止痛药里的镇静成分开始发挥作用。
付辄看着他强撑的样子,忍不住笑了:"睡吧,我就在这儿。"
叶安澜的眼睛慢慢闭上,手指却还紧紧抓着付辄的手,像是害怕一松开他就会消失。
付辄轻轻抚摸他的头发,直到他的呼吸变得均匀而深沉。
窗外,阳光依然明媚,花园里的玫瑰开得正艳。
付辄望着这一切,突然觉得世界荒谬得可笑——叶安澜快要死了,而太阳依旧升起,花儿依旧开放,仿佛宇宙根本不在乎一个小小的生命的消逝。
但他在乎。
这个认知像闪电一样击中他——他在乎,比想象中在乎得多。
不是因为这该死的五个月合同,不是因为叶安澜的钱,而是因为...因为他是叶安澜,是那个会为流浪猫流泪的叶安澜,是那个做噩梦会蜷缩在他怀里的叶安澜,是那个说要去看极光的叶安澜。
付辄低头看着熟睡中的叶安澜,轻轻吻了吻他的额头。
这个动作如此自然,仿佛他已经做了一辈子。
"我们会看到极光的,"他在叶安澜耳边轻声承诺,"我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