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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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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岛的回程航班上,叶安澜吐了三次。
第一次是在起飞后半小时,他突然捂住嘴,眼睛睁大。付辄立刻抓过呕吐袋,刚好接住那一口混着血丝的黄色液体。
空姐关切地过来询问,付辄撒谎说是晕机,婉拒了帮助。
第二次是在用餐时间,食物的气味让叶安澜脸色发青。他踉跄着冲向洗手间,锁门声后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干呕。
付辄站在门外,拳头抵着额头,听着里面痛苦的声响,心如刀绞。
第三次是降落前,叶安澜已经虚弱得说不出话,只是靠在付辄肩上,任由他擦拭自己嘴角的污渍。
他的额头滚烫,呼吸带着不祥的杂音,像一台即将报废的老旧风箱。
"快到了,"付辄低声安慰,手指轻轻梳理叶安澜汗湿的头发,"再坚持一下。"
叶安澜微微点头,眼睛半闭着,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细小的阴影。
他的左手无名指上戴着那枚冰岛买的银戒指——比之前更松了,指节凸出得吓人。
机场轮椅服务把他们直接送到停车场。
付辄开车时不断从后视镜观察后排的叶安澜,他蜷缩在座位上,像一片风中的枯叶。
冰岛之行的兴奋过后,疾病以加倍凶猛的方式反扑回来。
别墅里,阿尔弗雷德和温斯顿欢快地迎上来,但在嗅到叶安澜身上的药味后,两只动物都安静下来。
阿尔弗雷德轻轻蹭了蹭叶安澜的脚踝,发出担忧的呼噜声;温斯顿则趴在他脚边,耳朵耷拉着,发出细微的呜咽。
"它们知道..."叶安澜虚弱地笑了笑,弯腰抚摸温斯顿的头,这个简单的动作让他喘了好几下。
付辄立刻扶他上楼,帮他换了睡衣,又拿来药盒。
叶安澜吞下止痛药和抗生素,然后瘫在床上,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
付辄用湿毛巾擦拭他汗湿的脸和脖子,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贵瓷器。
"我去煮点粥。"付辄说,声音刻意放轻,仿佛大声一点就会震碎眼前这个脆弱的人。
厨房里,付辄机械地淘米、加水、开火。
他的手机震动起来,是医院的复诊提醒。他盯着那个通知看了很久,直到粥锅噗噗作响,溢出的米汤浇灭了炉火。
"操!"付辄猛地关掉煤气,双手撑在料理台上,额头抵着橱柜。
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席卷而来,压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冰岛的极光和婚礼像一场美丽的梦,而现实是叶安澜正在他眼前一点点枯萎。
粥煮好了,稀得能照见人影。
付辄端着碗上楼,发现叶安澜已经睡着了,呼吸浅而急促,眉头紧锁,即使在梦中也无法逃离疼痛。
付辄轻轻放下碗,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他。
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进来,勾勒出叶安澜瘦削的轮廓。他的脸颊凹陷,锁骨突出得像要刺破皮肤,手腕细得仿佛一折就断。
短短几周,疾病已经从他身上夺走了太多血肉。
付辄伸手,小心翼翼地触碰叶安澜的头发——曾经柔软浓密的黑发,现在变得干枯稀疏,轻轻一梳就会掉下几根。
他的指尖顺着叶安澜的额头滑到鼻梁,再到嘴唇,最后停在那枚银戒指上,仿佛这是唯一还能证明叶安澜生命力的东西。
叶安澜在睡梦中无意识地抓住付辄的手指,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付辄任由他抓着,就这样坐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叶安澜的状态稍好一些,勉强吃了小半碗粥。
付辄趁机提出去医院复查,但叶安澜摇头。
"没用的,"他轻声说,眼睛盯着窗外,"医生早就说了..."
"至少调整一下止痛药!"付辄声音陡然提高,又立刻压低,"你昨晚疼得发抖。"
叶安澜转头看他,嘴角微微上扬:"你守了一夜?"
付辄没有回答,只是固执地重复:"去医院。"
最终叶安澜妥协了,但拒绝坐轮椅。他慢慢地自己走下楼梯,每一步都像是用尽了全力。
上车时,付辄不得不托着他的腰帮忙,手掌下的身体单薄得令人心惊。
医院的走廊永远那么长,那么冷。
肿瘤科的李医生看了叶安澜的最新检查报告,眉头越皱越紧。他建议增加止痛药的剂量,又开了几种缓解副作用的药物。
"可以考虑住院观察..."医生谨慎地提议。
"不。"叶安澜斩钉截铁地拒绝。
医生看向付辄,眼神中带着同情和无奈。
付辄明白那眼神的含义——已经没有治疗意义了,住院也只是拖延时间。
回程的车里,两人都沉默着。
付辄紧握方向盘,指节发白;叶安澜则靠在窗边,看着外面飞驰而过的景色,表情平静得可怕。
"付辄,"他突然开口,"我想去海边。"
"现在?"
"嗯。就现在。"
付辄看了看表,又瞥了眼叶安澜苍白的脸色:"明天去吧,今天先休息。"
叶安澜摇头,眼神固执:"就现在。"
付辄叹了口气,调转车头驶向海岸线。
他知道叶安澜的固执从何而来——每一分每一秒都可能是最后的机会,他不想浪费在任何不重要的事情上。
工作日的中午,海滩几乎空无一人。海风带着咸腥味扑面而来,浪花拍打着岸边的礁石,发出永恒的声响。
付辄扶着叶安澜慢慢走在沙滩上,感受着细沙在脚下流动。
叶安澜突然停下,弯腰捡起一个贝壳,小小的,乳白色带粉色条纹。"漂亮吗?"他问,把贝壳举到阳光下。
付辄点点头,喉咙发紧。
叶安澜的笑容在阳光下近乎透明,像随时会消散的幻影。
他们找了个干燥的地方坐下。
叶安澜小心地把贝壳放进外套口袋,然后靠在付辄肩上,闭上眼睛。海风吹乱了他本就稀疏的头发,阳光给他的睫毛镀上一层金边。
"我小时候,"叶安澜突然说,"被关在地下室的时候,总想象自己住在海边。养父家的地下室又黑又潮,但我假装那是海浪的声音..."
付辄轻轻搂住他的肩膀,感受着那具身体微弱的温度。
"后来回到亲生父母家,家里有个大游泳池。"叶安澜继续说,声音轻得像梦呓,"但我一次都没下去过...不知道为什么。"
付辄想起别墅后院那个仅使用过一次的游泳池,水面永远平静如镜,倒映着天空的蓝色。
"你呢?"叶安澜问,"小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付辄沉默了一会儿。
他很少谈起自己的过去,那些记忆像一箱打碎的玻璃,每片都锋利得能割伤手。
但此刻,在海浪的伴奏下,他突然有了倾诉的欲望。
"我是个孤儿,"他慢慢说,"至少在记忆里一直是。七岁还是八岁的时候,被人贩子拐过,后来逃出来,被送进了孤儿院。"
叶安澜的身体微微僵硬:"人贩子?"
"嗯。"付辄点头,目光落在远处的海平线上,"记不太清了,只记得一辆面包车,黑漆漆的后备箱...还有另一个小孩,比我小一点的男孩。"
叶安澜猛地坐直,转头盯着付辄的脸,眼睛睁得极大:"什么?"
付辄被他激烈的反应吓了一跳:"怎么了?"
"那个男孩...是什么样的?"叶安澜的声音颤抖得厉害。
付辄皱眉,努力挖掘那段模糊的记忆:"记不清了...他眼睛很大,一直哭...我试着保护他来着,但..."他突然停住,"...你怎么问这个?"
叶安澜的脸色变得惨白,手指紧紧抓住付辄的手臂:"那辆车...是不是车窗贴着黑色的膜,后备箱里还扔着一个扳手和一捆麻绳?"
"你怎么..."付辄的声音戛然而止,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击中了他,"不可能..."
两人对视着,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样的震惊和难以置信。
海浪的声音突然变得遥远,世界仿佛只剩下这一小片沙滩和两个呼吸急促的人。
"是你..."叶安澜的声音几乎听不见,"那个抓住我手的小孩儿...是你?"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六岁的叶安澜,被幼儿园老师打晕后扔在野外,醒来时在一辆蓝色面包车的后备箱里。旁边有个比他大一点的男孩,脏兮兮的脸上一双倔强的眼睛。
当人贩子要把小叶安澜抱下车卖掉时,那个男孩死死抓着他的手臂不放,即使被扇耳光也不松手,直到人贩子掏出刀子...
"你手腕上..."叶安澜颤抖着抓住付辄的左手腕,摸索着那道几乎淡不可见的白色疤痕,"是不是有一道刀伤?"
付辄点头,记忆的碎片逐渐拼合——那个哭泣的小男孩,那双惊恐的大眼睛,还有自己不顾一切抓住他的决心..."原来是你。"
叶安澜的眼泪突然决堤,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他扑进付辄怀里,浑身颤抖得像风中的树叶。
"是你...一直都是你..."他哽咽着说,"你试过救我..."
付辄紧紧抱住他,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
命运像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圆,将他们在起点分开,又在终点重新连接。
所有的偶然都是必然,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后来呢?"叶安澜问,声音闷在付辄的肩膀上,"你怎么逃出来的?"
付辄轻轻抚摸他的后背:"记不太清了...好像是车加油的时候,我趁机跑了。后来在街上游荡了几天,被警察捡到送去了孤儿院。"
叶安澜点头,轻轻笑了一下:"孤儿院…挺好的。他把我卖给了一户山里人家当保姆,一待就是十二年。"
付辄的胃部拧成一团。
他无法想象叶安澜经历了什么——六岁的孩子,被拐卖,被虐待,失去身份和名字...而自己,曾经那么近地几乎救了他,却又阴差阳错地失去了机会。
"对不起..."付辄的声音嘶哑,"如果我当时再坚持一下..."
"不,"叶安澜摇头,"你差点为了我丢掉一只手,"他拉起付辄的左手腕,轻轻吻上那道旧伤疤,"你尽力了..."
付辄将叶安澜拉进怀里,两人的心跳通过紧贴的胸膛互相传递。
海浪依旧拍打着岸边,阳光依旧温暖,但世界已经不再是五分钟前的样子。
他们之间不再只是一段偶然的同居关系,而是被命运之线紧紧缠绕的共同体。
回程的车里,叶安澜靠在窗边,不时用指尖触碰付辄的手臂,仿佛要确认他的存在。
付辄则时不时看他一眼,每次目光相遇,两人都会不约而同地微笑,像是分享着一个神圣的秘密。
别墅里,阿尔弗雷德和温斯顿热情地迎接他们。
叶安澜蹲下来,同时抚摸两只宠物,轻声对他们说着什么。
付辄站在一旁,看着这个画面——瘦弱的叶安澜,忠诚的宠物,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们身上...他突然希望时间能永远停在这一刻。
晚上,叶安澜的疼痛又发作了。
这次比以往更剧烈,他蜷缩在床上,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叫出声,但冷汗已经浸透了睡衣。
付辄手忙脚乱地拿来止痛药和热敷袋,但效果微乎其微。
"去医院吧,"付辄近乎哀求地说,"求你了。"
叶安澜摇头,手指紧紧抓住付辄的手腕——正是那道伤疤的位置:"不...不去...就在这里...和你一起..."
付辄别无选择,只能将他抱在怀里,轻轻按摩他紧绷的背部,哼着一首没有调子的歌。
渐渐地,叶安澜的呼吸平稳下来,身体也不再那么僵硬。
"好点了吗?"付辄轻声问。
叶安澜微微点头,虚弱地笑了笑:"你唱歌...真难听..."
付辄忍不住笑了,眼眶却湿润了:"挑剔鬼。"
夜深了,叶安澜在药物作用下昏昏欲睡。付辄帮他换了干净的睡衣,又用湿毛巾擦去他脸上的汗渍。
就在他准备关灯时,叶安澜突然抓住他的手。
"付辄,"他的声音很轻,但异常清晰,"我们是被命运绑在一起的,对吧?"
付辄躺在他身边,轻轻将他搂进怀里:"嗯。从很久以前就绑在一起了。"
叶安澜满足地叹了口气,靠在他胸前。
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进来,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两枚银戒指在黑暗中微微发亮,像两颗永不分离的星星。
"晚安,付辄。"
"晚安,叶安澜。明天见。"
明天,还有明天的明天。
只要太阳还会升起,他们就还有时间。
在这短暂的永恒里,他们紧紧相拥,像两株根系缠绕的植物,再也无法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