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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一苦苦一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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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重似画,曲曲如屏。
一路行来,景随步移,最后都收拢进一方折屏,浑然一体,雅韵天成。
高朋满座,觥筹交错。
棠棣声名在外,但这样的场合,她一个琵琶女,只是名头响亮些,在别人嘴里能多赏几个字句而已。
容色才貌就是风里的尘土,从来最易被高高举起,也最易委地。
阿郁不作他想,缓拨轻挑,琵琶声流泻而出,身侧教坊司的陶春婳为她伴曲,明暗相偕,云起雪飞。
阳春白雪,大雅之堂,潜滋暗长。
夹杂在乐声中,似乎有意味不明的呻吟,尖锐的痛呼与欢笑交叠,在羯鼓如雷般的节奏间若隐若现。
阿郁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手下不留神弹空了音,她惊疑未定,茫然地望向陶春婳,对方却只是抿着唇,眼含担忧地冲她摇摇头。
她稳了稳心神,借琵琶半掩,悄悄打量起来,仅屏风相隔处,塌上被翻红浪,隐隐绰绰间人影交叠。那动静不小,可所有人都像是听不到般,依旧谈笑风生。
主坐上,屏风遮掩,阿郁只能看到两人衣角,一人黑色深衣庄肃端坐,另一个则丹衣绛纱,双腿腾空,漫不经心地斜倚在胡床上,轻佻至极。
另一侧,坐着个加烈打扮的男子,看不清面容,只见他举杯对主坐敬了一杯:“早听闻永宁朝设女官一职,使男女皆可同朝为官,以至民间学风甚佳,男女老少皆以读书为上。我们加烈素来以武为尊,倒是没见过这样的景象。”
红衣人朗声笑道:“暴虎冯河,死而无悔,加烈之勇,确实叫人叹服。”
加烈人没听出话里的暗讽,哈哈大笑,目指屏风后,揶揄道:“温柔乡英雄冢,以官侍官,永宁好容色,真叫人神魂颠倒。”
一直不说话的黑衣人似乎是摔了一个杯子,却被红衣人按下:“寻常歌舞而已。”
加烈人得寸进尺:“来了数日,还未见过永宁的歌舞。从前听说永宁有‘菩萨蛮’一舞,高髻金冠,赤足旋歌,似九天彩云飞坠,是一番圣景。”
红衣人拍拍手,一群菩萨打扮的舞伎鱼贯而入,陶春婳低声提醒阿郁换曲,那加烈人忽然发难,往地上摔了瓷盏:“不慎手滑,想必不影响歌舞吧。”
瓷盏碎片飞溅开一地,舞伎们又是赤足,怎么可能不影响,可是红衣人还是说:“无妨。”
无妨?
碎片扎进皮肉里,迸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声响,血色浸渍满眼,除此之外看不清任何东西。旋歌,那是在歌唱吗?不过是引颈受戮时的悲鸣,是听不见的叹息。可是没有人停下来,没有人反抗,羯鼓愈来愈疾,悲号、惊叫,都成了鼓点的添饰,像一场瓢泼大雨当头冲刷而下。
她们哭,他们笑。
疯了!都疯了!
阿郁双目通红,是惧是气,整个人都在发抖,她怒不可遏地想要摔烂这琵琶,不管不顾地想要去冲上前去,却被陶春婳死死按住。
她不可置信地望着她,不可置信地望着宴会上所有人。所有人都像是个精美的木偶,会动,会笑,但都空荡荡。
那加烈人在鼓声里拊掌大笑,纵声念道:
“红日已高三丈透,金炉次第添香兽。红锦地衣随步皱。
佳人舞彻金钗溜,酒污时拈花蕊嗅。别殿遥闻萧鼓奏。”
“好歌,好舞,好词!只是——”他话锋一转,声音里透出森森冷意:“女官里怎么还混进去男子?”
红衣人温声道:“哪里有男子?”
加烈人抬手指出。
阿郁依旧被陶春婳紧紧箍着,只知道在一串尖细地拖拽声后他听到了一声剑鸣。
一滩软肉落地。
“不都是女子吗?”
阿郁倏地落下两行泪,她徒然地瞪着眼,像好不容易腾飞而起却被网罗住的黄雀,又或者终于跃上龙门却在旱地搁浅的鲤鱼,惊恐的悲鸣被陶春婳死死摁回嘴里,没发出丁点儿声音。
因为有人在叫。
不,也许是野兽,是厉鬼,是溅在泥里难消的碧血,是金戈相撞时晦涩的铜声。
阿郁滑落在地上,眼前血流如注,耳边鼓声依旧。她的琵琶拨不响,她的眼泪拧不干。
读书,习字,做官,沦为玩物。
天尊,菩萨,难道你对我们的困苦一无所知吗?难道我们就没有哭号,没有呐喊,天生像哑巴一样顺从沉默吗?
没有,没有,你蘸着我们的血歌舞,拆了我们的骨头击鼓。抽筋又剥骨,还做成一副恩赐的慈悲相来惑蛊。
菩萨啊,你怎么吃人不吐骨头。
蝼蚁也好,畜生也罢,怎么不给我们留一条活路。
她跌跌撞撞地逃出欢乐场,格格不入的撕裂感将他割成两半,于是她想起了自己的姐姐阿满。
姐姐,谁为你哭呢?
*
谢连堂负荆请罪,带回来一条消息。
他将浮梦楼与附近的烟花之地翻了个底儿朝天,发现其中不少男扮女装的妓子,一个两个姑且称作情趣,但数目之大,规模之盛,恐怕不是简单的爱好所能粉饰。
永宁虽不好男色,但也不排斥,娈童或美婢,各人有各人的取舍。
只是好男色,可以大大方方寻找男子,不好男色,又何必自欺欺人,寻找扮作女子的男子,更遑论发展成如此规模的产业?
尤其是与户籍细较,这些人竟然一个个都是女子。谢连堂指着“翠妞”看向面前胡子都没刮干净,但硬是挤在红色罗裙里的大汉,与户部小吏大眼瞪小眼,古有赵高指鹿为马,今有永宁指男为女。他不敢怠慢,赶紧上报给王无财。
得到消息的王无财也是一头雾水,斟酌半天,问向毫不意外的阿郁:“这是你们的风尚……?”
阿郁捏着嗓子嗔怪道:“郎君与我还分我们你们……”
王无财难得沉下脸,露出些与身份身份相符的威仪来:“你要欺君吗?”
阿郁不再自讨没趣,收敛起矫揉的媚态,方显露出本真的冷淡来:“求生之举而已,生下来就稀里糊涂地错了,就只能一错再错,装作稀里糊涂地过一辈子。”
永宁百姓的赋税,占大头的是“人头税”,说来也简单,每家每户若是生了男孩,三岁以上就要依年纳税。
最初百废待兴,百姓们各有土地,加之淮南安定,风调雨顺,生活自然渐好。但慢慢地,随着土地兼并之风四起,一些人生不起孩子,无奈之下,只好把襁褓中的孩子处死。
不忍心杀死孩子的,要么去投靠氏族乡绅,交地赔人,世世代代黑给他们奴役。不愿的,只好交一笔不菲的“换女钱”,把儿子充作女籍,才得以养在自己身边。
氏族们得了地得了人,却并不上报,官府收不到足够的粮就只能来找百姓讨要,于是百姓缴纳的税越来越高,朝廷收到的钱却越来越少。
不堪重负的百姓只好早早地将孩子杀死,四处都是膝下无子的老翁老妪,他们晚年无依,或病或卒,死去人事不知,甚至能算得上一 大幸事。
红事不见喜,白事不见悲。
彼时民间有一首流传甚广的野调:
人皆愿我寿岁久,我被久岁苦终生。
天若怜我平生愿,长梦来生不成人。
没了孩子,更收不上税。此时指望不上氏族,官府只好日日巡逻,挨家挨户去寻怀孕的女子,不生下来,纳“杀生钱”,生下死胎,纳“往生钱”。生下孩子他们也不管是男是女,养不养得大,通通记作男孩,年年前来要税。
官府走后,氏族乡绅紧跟着就找上门。他们总派通身绸缎的家奴,这些人从前是这户人家的邻里,来也不说别的,只是嘘寒问暖地道喜,再恰到好处地送上份薄礼。
寻常百姓,日渐凋零。
好在王显当了皇帝。
这位诞生于民间的帝王似乎是不一样的。
没有地,那就发展商贸,官不廉,那就破除门第之间,大事科举。
经商的,风生水起;为官的,扬眉吐气。
化腐朽为神奇,王显是个好皇帝。
因经贸之故,王显与加烈示好,又立平南方小国,民间拥趸愈足。
可惜他没有用兵的天赋,旷日久战,功未成名未就,就一命呜呼。
好在高后与他一心,修正当年错误门籍,太过于劳神费力,且仍要担心被盘剥,高后顺势而为,干脆提出了女官之说,不论男女,同等科考为官,这才将这件事又压回去。擢优提拔入国子监,也是这时候的事情。
*
太医开的方子,喝了就犯困。
当年还是太子的王栎,一上课,也犯困。
梦里他不做太子,跟着一个吊儿郎当的老道,做一个吊儿郎当的小道。
老道自号“芥流子”,倒是不老,才戴冠几年,但出门示人,总爱捡平日里掉下来的头发粘在下巴上装胡子。
“世外高人都是这样的,长胡子,宽袍子。”他手艺不好,说话间免不得把胡子粘得歪七扭八,于是又给自己找补:“胡子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韵味,得恰到好处……”
王栎无仆无从,衣服头发都是他依照芥流子用三流画技创作道童画像现学现卖,因此衣带扭曲,发髻歪斜。他看着蹲在地上仍旧苦苦执着于长髯的芥流子,又回头盯着湖里的自己上下左右照了一圈,发自内心地佩服起自己的手艺来。
道爷有道爷的讲究,有道是人靠衣装马靠鞍,得装模作样才好招摇撞骗。
他在天桥下有个既刮风也漏雨的破烂摊子,打着“上通碧落,下晓黄泉”的旗号,专门为过往的路人答疑解惑。可惜近来百姓亡半,道路两旁森森白骨作荒草,人如饥兽啖腐肉,像芥流子和王栎这样还能收拾一番再出门的,已经是罕见之至。
王栎紧跟在芥流子身后,掌心濡湿,紧紧拽着老道的衣角。一双双幽绿涩重的眼睛蛰伏在荒芜的道路两旁,在风草的簌簌声间缓缓逼近,那然看不见,但王栎隐约能听见从他们胸腔里发出来的低顿嘶鸣,好似下一秒就要扑上来将他分食。
越来越近。
他缩着头不敢再看,低泣着哀求老道快些离开。
老道却忽然停下了步子,王栎猛地撞上他后背,一时间天旋地转不辨东西。他匆忙抬起袖子擦干撞出来的眼泪,面前的老道不知何时转过身微微下蹲,原本乌黑的长髯变作花白的短髭,再往上老道的人头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张着血盆大口的狼首,马上就要对着他的脖子下口!
一支飞矢破空而来,不偏不倚射中老道的脖子,温热腥涩地血崩溅而出,悉数喷射在王栎脸上,顺着他因为惊讶张开的嘴巴,一路从唇舌灼烧到肚肠,咸腥燥涩,烧得他整个人发麻。
扎穿喉咙的利剑堪堪在他眼前停下,王栎还呆愣在原地,直到听到第二道破空声,利箭贯穿了他的脑袋。
血污,战旗,白马,银甲。
“王栎!”
梦里的疼痛依旧作祟,王栎猝然睁开眼,气急败坏的太傅就站在他的面前,手里捏着半截墨块吹胡子瞪眼。至于另半块,因为他猛地站起来的动作还在他桌上滴溜溜打转。
“《弟子规》十遍,明日交给我。”
王栎乖乖应下,蔫了吧唧地坐回位置上。
邬夷悄声问他:“梦到什么了,脸色这么白。”
“梦到你做了大将军,威风凛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