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琉璃凤凰 ...
-
风自南来，拂过新绿的柳梢，淌过太液池初融的春水，最后携着桃李的细碎芬芳与宫外鲜活的热闹气息，悄无声息地漫入重重朱墙。
又是一年春宴至。
皇家园林里，锦帷绣幕早已铺设停当。命妇贵女们云鬓珠翠，华服逶迤，言笑间眼波流转，皆是无声的较量。
去年彼时，苏婉柔还在为春宴上的诗词愁白了几根青丝，而今她端坐席间，一袭流霞锦裁成的宫装华美夺目，衬得她面若春晓之花。她的目光宁静地掠过席间喧闹的人群，仿佛周遭一切喧哗皆与她无关。
“东西备好了？”
巧燕立刻俯身给自家小姐换了杯茶水，也笑眼盈盈：“小姐放心吧，万无一失。”
年轻的贵女们如同初绽的花朵，三三两两簇拥在皇后身侧，言笑间眼波流转，心思却皆落在几位未婚的皇子身上。
如今宫中适婚的皇子不过四、六、九三位。九皇子尚且年幼，四皇子又圣眷寡淡，唯剩中宫嫡出的六皇子萧翊，身份尊贵，仪容出众，自然成了众人眼中最炙手可热的那个香饽饽。
远处传来闫莹莹清亮含笑的嗓音。她如今已是太子妃之尊，周身缀满珠翠锦缎，昔日那株雪中红梅般的孤高气韵早已寻不见半分踪影。她像是被宫闱深深雕琢成了另一番模样——通身的荣华富贵，言谈举止间带着不容置疑的自信与威仪，仿佛这世间万千女子，皆需在她面前低眉俯首。
可若细看，便能发觉，那精心敷就的脂粉再厚，也掩不住她眼下一抹倦怠的青灰。想必在这重重宫墙之内，她与皇后之间的那番无声较量，从未止息，反倒愈发磋磨人了。
“苏小姐，今日这春茶，可还合你的口味？”
一道温软嗓音自身侧响起。苏婉柔抬眼，便见八皇子妃春玲乐正含笑立在跟前。她今日穿着一身水碧色宫装，眉目柔顺，语气谦和，宛若泠泠清泉。
苏婉柔即刻起身，依足礼数微微垂首：“臣女参见八皇子妃。劳娘娘动问，这茶清冽甘醇，自是极好的。”
春玲乐浅浅一笑，声音轻柔动听：“苏小姐不必如此拘礼，不过是闲来无事，想寻你说说话罢了。”
她说着，便自然地在苏婉柔身旁的空位落座，目光掠过案上茶盏，似是不经意地提起：“每年春宴献礼之际，最是令人头疼。不知今年苏小姐可备下了什么别出心裁的贺礼？也好让妹妹开开眼界。”
苏婉柔心中微动。她与八皇子之间，还维系着互惠互通的书信往来，于朝局信息上各取所需。这位八皇子妃素来通透，从不曾为此拈酸吃醋，今日突然前来打探，恐怕并非出于女儿家的嫉妒，而是另有一层深意——是想试探她苏家如今的态度，还是想从她口中，窥得几分八皇子未曾言明的意图？
她面上却不露分毫，只莞尔一笑，轻声道：“娘娘说笑了，臣女所备不过是些寻常物件，怎敢在娘娘面前卖弄。”
这般客套话，春玲乐早就听得腻烦。今日她来，实是萧临渊嘱托的：“苏家如今看似中立，但暗地里与大哥、四哥皆未断了往来。你且借春宴之机，去同那苏婉柔叙叙话，探一探苏家的风向。”
既已选了这般野心勃勃的夫婿，春玲乐自然要全力辅佐。
眼下东宫之位虽看似稳固，可自从上次太子因故废妃一事，已显出其心性上的弱点与可乘之机。这夺嫡之路，未必就毫无转圜之机。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区区一介内阁大臣，还不足以平春家的野心。
她心思辗转，面上却依旧是一派温婉和煦，轻轻颔首道：“苏小姐过谦了，既然如此，待会儿献礼时，我可要好好期待一番了。”
见从苏婉柔口中打探不到消息，春玲乐知道再坐下去也是徒劳。她优雅地起身，理了理裙裾：“瞧我，光顾着与妹妹说话，还未去向母后请安呢，就先失陪了。”
说罢，她便带着得体的微笑，转身朝着皇后的方向翩然离去，留下一缕淡淡的馨香。
直到最后一个闺中女眷念完了诗歌，献礼才开始。
各家贵女皆屏息凝神，呈上早已备好的珍玩古画、诗文字卷，无非是些博取天家一笑、彰显才德的门面工夫。
苏婉柔因着先前那桩沸沸扬扬的退婚之事，被刻意安排在了不前不后的中间位次，既非开场引人注目，也非压轴令人难忘，其中微妙敲打，不言自明。
不过不打紧，今日她来，主要是为了宣传柳清澜制作的好东西。
“传——苏氏婉柔，上前献礼！”
苏婉柔闻声，让巧燕将那东西搬上来。一位小厮捧着一袭覆着明黄锦缎的托盘跟在苏婉柔身后，步履沉静地行至御前。
“臣女苏婉柔，恭祝娘娘凤体康健，春祺万福。”
皇后挑挑眉，挥了挥手，示意苏婉柔解开献礼。
于是苏婉柔纤指一扬，轻轻揭开了那方锦缎。
刹那间，流光溢彩，几乎攫取了周遭所有目光。
一尊通体剔透的玻璃凤凰赫然呈现于众人眼前！那凤凰引颈长鸣，羽翼舒展，每一片翎毛都雕琢得生动，在春日阳光下折射出璀璨炫目的光华。
席间瞬间鸦雀无声，随即响起一片极力压抑却仍不可避免的抽气与惊叹。皇后凤目微睁，流露出讶异之色。
苏婉柔迎着无数震惊的目光，缓缓开口，声音清晰地传遍寂静的庭园：“此乃我朝一工匠的奇技所研，名曰‘玻璃’。愿今日春宴祥瑞，亦如这琉璃之光，别开生面，映照千秋。”
这般耀眼的物件自然晃了许多人的心，连皇后都不得不承认，苏家这位大小姐，确实是个有能耐的。
四下低语窃窃，惊叹艳羡之声不绝。更有不少人在心中暗叹，太子当日真是走了眼，竟买椟还珠了。
太子妃闫莹莹盯着那璀璨夺目的凤凰，再瞥向自己身后那架精心绣制数月、原本足以博得满堂彩的华锦云秀屏风，此刻竟觉黯然失色。她眼眸低垂，指尖悄然收紧，贝齿不自觉地轻咬下唇。即便成了下堂妇，这苏婉柔竟还是这般招摇！
自凤凰现世之后，后续的献礼皆被衬得索然无味，仿佛明珠之后的鱼目，仪式便在一片难以沸腾起来的氛围中潦草收场。
几位心思活络的妃嫔与贵妇早已按捺不住，宴席稍散，便状似亲昵地围拢到苏婉柔身侧。一位以机敏闻名的贵妃笑吟吟地执起她的手，话语间满是探究：
“苏小姐今日可真是让我们开了眼界！不知这巧夺天工的‘玻璃’，究竟从何处觅得？”
苏婉柔心知在此地不宜过度张扬，只谦和一笑，应对得滴水不漏：“贵妃娘娘谬赞了。臣女不过是在京城一家新奇铺子里偶见此物，听闻是请了甘岭县的巧匠精心订制而成。其中细节，臣女所知亦是不多。”
她语焉不详，却恰到好处地抛出了“京城铺子”与“甘岭县”这两个关键，足以勾起在场所有人的好奇，余下的，便留给她们自行去打探想象了。
借着京城贵胄争相追捧的东风，“玻璃”器物迅速风靡上层府邸。
不出数月，这股风潮便自上而下，涤荡开来。
当初仅供给豪富之家的珍奇玻璃器，其制作工艺竟以惊人的速度简化、流传。很快，一批批价格低廉、式样朴素的玻璃杯盏、碗碟，便如潮水般涌入了市井街巷，成为寻常百姓家亦能购置一二的新奇物件。
这股风跨越山河，很快也吹到了麟州。
柳清澜如今的身份，是甘岭县丰裕行派往麟州的一名商贾。她身着一袭玉色直缀长袍，腰束织锦宽腰带，下配深色精绣长裙，通身气度华贵沉稳，俨然一位颇有来头的贵族行商。
进入麟州地界的手续颇为繁杂，她此行只带了蔷薇一位贴身侍女随侍左右，其余人等皆是时瑾心为她精心安排的丰裕行伙计与护卫。这番布置，既撑足了排场，更确保了身份经得起查验，不易露出破绽。
她以献礼为由，应端王召见而来。
自玻璃之物风靡京城乃至流入麟州，艾歌终于隐隐察觉出不对劲。她清楚记得，原书中的苏婉柔虽同为穿越者，却并未大张旗鼓地经营此物，而是将心力用于推广番薯以应对灾荒战乱。如今剧情陡变，艾歌心下不安，意识到这世界或许已悄然偏离了原有的轨迹。
为探明虚实，她说动端王，以“玻璃器皿洁净防潮，便于分装、运输及长期储存粮食，可用于充实粮仓”为由，设宴召请各地玻璃商贩前来。名义是想选一玻璃艺品在圣上的生辰上献礼，实则为艾歌探寻这背后制造玻璃之人来历创造时机。
虽然甘岭县是玻璃的起源，但玻璃的原料简单，制作工艺也不复杂，火爆之后自然有许多商人介入，各地都兴起了玻璃制造，很快行业就卷的厉害，价格也打了下去。
如今来这麟州参宴的商贩可谓是来自五湖四海，想要从这茫茫人海中查出最初的玻璃创制者，无异于大海捞针。艾歌为此也动了一些小心思。
她特意在宴席膳食中，命人准备了一道新奇餐点，只待愿者上钩。
柳清澜在听到端王府管家管家一本正经地介绍特色馕饼（披萨）的时候，确实是差点憋不住嘴角的笑容。
艾歌想借这一道不存在于凉朝的美食，吊出那位与众不同的穿越者。此刻她正混入侍女群中，偷偷观察着商人们的脸色，看看有谁有瞬间诧异的表情。
柳清澜思考了片刻，犹豫着自己是否要当这只鱼儿贸然上钩，脑中又想起苏婉柔让她千万不要以身犯险的叮嘱，便还是让随队来的一位年轻人赵耳替她演戏。
就说是曾尝过这种特色美食，一直念念不忘，没想到今日能再遇见。
赵耳感叹的声音不大，却足以让附近几位商贾以及穿梭其间的“侍女”艾歌隐约听见。
艾歌的脚步一顿，抬眼观察这位年轻商人，见他滔滔不绝地讲起当初在甘岭县的种种，不似作假，便与身边的侍女耳语道：“宴后，将那位身着碧青长衫的年轻商人请至偏厅候着。其余人等，一律打发了。”
声音虽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那侍女会意，悄然退下安排。
收到传话的赵耳寻了个间隙，低声向柳清澜请示：“小姐，那边单独留人问话，我该如何应对？”
“不必惊慌。你只需据实而言，便说你初次见此饼时也倍感惊奇，因其形制特殊，还以为是西域传来的新奇食法。名字嘛……”
柳清澜略一沉吟，唇角弯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就说是你东家我，柳小姐，依其形状风味，随口取了个‘披萨’的称呼，觉得有趣便记下了。若对方再追问细节，你便推说对此知之不多，须得请我们商队的主事人，也就是我，亲自前来解答。只是东家她现在身处何处，你也不知。”
作者有话说
第36章 琉璃凤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