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4、暗潮汹涌 ...
-
自那“幽鸦符令”之事后,别苑内的气氛愈发微妙。萧澈虽未再亲自现身,但无形的威压笼罩四方,巡逻的谛听卫眼神更加锐利,几乎到了寸寸排查的地步。显然,那位指挥使大人被彻底激怒了。
沈昭体内的蛊毒暂时被谢临的药压制,但那“标记”带来的隐忧却挥之不去,像一根无形的刺扎在心头。他知道,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必须尽快撬开记忆的枷锁。
这日午后,天气有些闷热。谢临正在检查新送来的药材,沈昭半倚在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蒲扇,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谢临忙碌的身影。
“谢大夫,”他忽然开口,声音带着点懒洋洋的调子,“你说,等我这蛊毒清了,记忆也找回来了,是该先去报仇呢,还是先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聘请’谢大神医当我的专属大夫,然后盖间大房子?”
谢临头也没抬,仔细分辨着药材的气味:“等你活到那时再说。”
“啧,真没劲。”沈昭撇嘴,随即又笑起来,眼神往谢临那边瞟,“要不这样,诊金我先欠着,给你打个欠条,拿我自己抵押怎么样?保证随叫随到,端茶送水,捶腿揉肩……”
一枚晒干的药草梗精准地打中沈昭的额头。
“哎哟!”沈昭捂住额头,故作夸张地叫了一声,“谢大夫,你这可是虐待伤患!”
“聒噪。”谢临丢下两个字,继续手上的动作,耳根却似乎微微热了一下。
沈昭看着他故作冷淡的侧脸,眼底笑意更深。他发现,偶尔这样逗弄一下谢临,看他那副想发作又强忍着的模样,实在是……有趣得很。仿佛连带着心口那蛊虫带来的滞闷感都减轻了不少。
就在这略显轻松的(当然是沈昭单方面)调侃氛围中,侍女送来了下午的汤药。依旧是浓黑的一碗,散发着熟悉的苦涩味。
沈昭接过碗,习惯性地屏住呼吸,正准备一口闷下,那苦涩气味钻入鼻腔的刹那,他整个人猛地僵住了,碗沿抵在唇边,药气氤氲。
不是谢临熬的药惯有的清苦……是一种更沉、更浊、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陈腐腥气的苦味!
这味道……
沈昭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猛地急促起来!
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旋转……手中的药碗仿佛变成了另一只粗糙的陶碗,碗壁沾着暗色的污渍……四周不再是雅致的厢房,而是变成了……冰冷的石壁,跳动着昏暗的火把光影……
“……好苦……阿娘……我不喝……”
一个极其微弱、带着哭腔的童音在他脑海深处响起,充满了恐惧和抗拒。
……昭儿乖……喝了就不疼了……喝了……才能活下去……
一个女子哽咽的、充满无尽悲凉与绝望的声音回应着,强行将碗沿凑近。
……呜……咕噜……咕噜……呃啊!
剧烈的呕吐声,然后是撕心裂肺的哭喊和挣扎声……铁链碰撞的刺耳声响……女人心碎的哀泣……
“砰啷!”
沈昭手中的药碗猛地脱手坠落,在地上摔得粉碎!漆黑的药汁溅得到处都是!
他整个人蜷缩起来,双手死死抱住头部,额角青筋暴起,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痛苦呜咽,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仿佛正承受着极大的痛苦,“沈昭!”谢临脸色骤变,瞬间掠至榻前,指尖银针闪现,就要刺入他穴道。
“别……别碰我!”沈昭猛地挥开他的手,眼神涣散,充满了惊惧和抗拒,仿佛不认识眼前人一般,“走开!……苦……我不喝……我不喝!”
他像是陷入了极深的梦魇,力气大得惊人,猛地将谢临推开,自己却因用力过猛而从榻上滚落,狼狈地摔在冰冷的地面上,碎片划破了他的手掌,渗出血珠,他却恍若未觉,只是拼命地向后缩去,仿佛要躲开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
谢临被他推得踉跄一步,看着沈昭此刻状若疯魔、脆弱惊惶的模样,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他不再犹豫,欺身而上,不顾沈昭的挣扎,用巧劲死死扣住他的手腕,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厉:“沈昭!醒醒!看着我!”
沈昭挣扎的动作猛地一滞,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对上谢临那双写满担忧和焦灼的清冷眸子。
“……谢……临?”他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不确定的茫然,仿佛刚从水下挣扎出来,“我……我刚才……”
“你魇着了。”谢临见他恢复神智,稍稍松了口气,但扣着他手腕的手指并未松开,反而更紧了些,仿佛怕他再次消失,“是药味引动的?”
沈昭大口喘着气,浑身被冷汗浸透,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残留着惊悸和后怕,他艰难地点了点头,声音依旧发颤:“那味道……很像……小时候……被逼着喝下的……第一碗蛊药……”
那些破碎的、充满痛苦和恐惧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再次冲击着他的脑海。冰冷的石室,绝望的母亲,铁链,还有那碗腥苦得令人作呕的、改变了他一生的药……
谢临沉默地听着,看着他苍白脸上未干的冷汗和手掌被碎片划出的血痕,眼神复杂。他拿出金疮药,小心地替他清理手上的伤口,动作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轻柔。
“想起多少?”谢临低声问。
“……不多。”沈昭的声音带着疲惫和沙哑,“很乱……很疼……只知道……那地方很冷……有铁链……我阿娘她……”他哽了一下,没有再说下去。
那些记忆太过痛苦,仅仅是触碰边缘,就足以让人窒息。
谢临没有追问,只是仔细地帮他包扎好手掌。“会想起来的。”他顿了顿,补充道,“所有的。”
沈昭抬起头,看着谢临近在咫尺的、专注而认真的脸,心底那片冰冷的惊悸和荒芜,似乎被注入了一丝微弱的暖流。他忽然反手抓住了谢临正在为他包扎的手。
谢临动作一僵,抬眸看他。
“谢临,”沈昭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和恳求,“如果……如果我下次再变成刚才那样……别让我一个人……”,谢临的手指在他掌心下微微颤了颤。他看着沈昭眼中那尚未完全褪去的惊惶和脆弱,那双总是带着戏谑笑意的桃花眼里,此刻只剩下了坦诚的、近乎赤裸的信任与托付。
许久,谢临几不可察地、轻微地点了一下头。他没有抽回手,只是低声道:“嗯。”
一个简单的音节,却像有着千钧重。
沈昭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脱力般向后靠去,闭上了眼睛,嘴角却极轻地弯了一下。
谢临看着他疲惫的睡颜,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在榻边静立了片刻,才悄无声息地收拾好地上的狼藉。
经此一事,两人之间那层若有若无的隔阂似乎又淡去了几分。一种难以言喻的、更加紧密的联系在无声中建立。
暖阁内,柳知微轻轻咳嗽着,将一枚白色棋子落在棋盘上。
坐在他对面的萧澈,面无表情地落下黑子,攻势凌厉。
“兄长今日,杀气颇重。”柳知微看着棋局,轻声道。
萧澈落子的动作未有停顿:“碍事的虫子,清理干净便是。”
柳知微知道他说的是昨夜试图探查别苑、以及可能与“幽鸦使”有关的暗桩。萧澈雷厉风行,一日之内已肃清了好几个可疑之人,手段果决狠辣。
“只是治标不治本。”柳知微叹了口气,“根源还在沈公子身上的蛊和《青囊补天诀》。”
萧澈抬眸,冷冽的目光扫过他:“你的药,今日吃了?”
柳知微微微一怔,随即莞尔:“吃了。谢大夫的方子,确实温和许多,咳疾稍减。”他顿了顿,像是无意间提起,“听闻今日午后,沈公子那边似乎有些动静,摔了药碗,像是……忆起了什么痛苦旧事。”
萧澈执棋的手指顿了顿,随即“啪”一声将棋子按在棋盘上:“想起越多,死得越快。在他吐出《青囊补天诀》的下落之前,他的命,谁也不能拿走,包括他自己。”
他的语气冰冷依旧,却透着一股对“货物”完好程度的绝对要求。
柳知微垂下眼睫,不再多言,只是指尖摩挲着温热的茶杯。棋局之上,黑白子厮杀激烈,一如这别苑内暗潮汹涌的局势。他知道,萧澈的耐心,正在逐渐消耗。
……
自那日药碗碎裂、记忆碎片冲击后,沈昭似乎安静了不少。不再是整日插科打诨,更多时候是靠在榻上,望着窗外发呆,或是闭目眼神,手指无意识地按着心口,仿佛在与体内那不安分的蛊虫无声对抗。
谢临将他的变化看在眼里,并不多问,只是调配药剂时更加精心,添了几味宁神静心的药材,针灸的频率也略有增加。
这日,谢临正在为他行针,指尖拂过胸前几处大穴时,沈昭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发闷:“谢临,你小时候……怕过什么吗?”
谢临捻动银针的动作未有停顿,语气平淡:“怕麻烦。”
沈昭:“……除了这个呢?”
谢临沉默片刻,才道:“怕黑。”
沈昭似乎有些意外,睁开眼看他:“哦?谢大夫居然怕黑?怎么没点灯睡觉?”
“小时候。”谢临言简意赅,显然不愿多提。
沈昭却像是找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追问道:“那后来怎么不怕了?”
谢临收起一枚银针,换另一处穴位,垂着眼睫:“习惯了。”
轻描淡写的三个字,却不知包含了多少不足为外人道的过往。能让人对黑暗习惯的,往往是在黑暗中经历了太多。
沈昭看着他那副清冷平静的模样,心里忽然像是被细针轻轻刺了一下,有点闷闷的疼。他想起谢临那手起死回生的医术,那面对危机时的沉着冷静,那仿佛什么都击不垮的强悍……这些,或许都是在无数个独自捱过的黑夜和麻烦中磨砺出来的。
他不再追问,只是沉默了一会儿,忽然低声道:“我怕苦。”
谢临抬眸瞥了他一眼,仿佛在说“这我知道”。
“不是怕喝药的那种苦。”沈昭眼神有些飘远,像是陷入了回忆,“是怕……那种看不到尽头的苦。像是一直一直沉在冰冷的水底,怎么挣扎都喘不过气,四周又黑又冷,没有一点光亮和希望……”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罕见的、褪去所有伪装后的疲惫和脆弱。那是被常年蛊毒折磨、被痛苦记忆追逐、被多方势力觊觎下,深藏的恐惧。
谢临捻针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放缓了力道。他看着沈昭低垂的眉眼,没有像往常一样出言讽刺或打断。
厢房内陷入一片安静的沉默,只有彼此清浅的呼吸声。
许久,谢临才淡淡开口,声音依旧平静,却似乎少了几分往日的冰冷:“现在呢?”
沈昭怔了怔,反应过来他是在问还怕不怕那种苦。他抬起头,正好对上谢临看过来的目光。那双总是清冷如寒潭的眸子里,此刻映着窗外投入的天光,竟显得有几分……柔和?
沈昭的心跳莫名漏跳了一拍,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算不上好看、却足够真实的笑:“现在啊……好像没那么怕了。”
因为知道身边有个人,不会让他真的沉下去。
这句话他没有说出口,但两人目光交汇间,似乎都已心照不宣。
谢临移开视线,继续手上的动作,耳根却微微泛红。沈昭心情莫名地好了起来,连带着心口那蛊虫的蠢蠢欲动,似乎都变得可以忍受了。
一种微妙而温暖的氛围在两人之间缓缓流淌。
然而,这短暂的宁静并未持续太久。
傍晚时分,柳知微再次来访。此次他并非独自一人,身后还跟着那位孙先生。
柳知微的气色看起来比前两日似乎又好了一点点,虽然依旧单薄,但眉宇间的倦怠感稍减。他先是关切地问候了沈昭的伤势,随后才委婉提出,孙先生对一些古籍上记载的、可能与沈昭所中蛊毒相关的疑难之处有些困惑,想向谢大夫请教一二。
姿态放得很低,理由也充分。
谢临看了沈昭一眼,沈昭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请教不敢当,相互印证罢了。”谢临语气平淡,示意孙先生可以提问。
孙先生确实问了一些颇为刁钻的问题,有些甚至涉及南疆蛊术的冷僻分支。谢临大多能冷静应对,言辞精辟,直指要害,展现出极其深厚的医药底蕴。偶尔遇到极其生僻之处,他也会坦言不知,或提出自己的推测。
柳知微在一旁静静听着,目光大多数时间落在谢临身上,带着一种纯粹的、对知识的探究和欣赏。
沈昭半倚在榻上,看似漫不经心,实则竖着耳朵,将他们的每一句对话都听了进去。他注意到,柳知微带来的问题,虽然曲折,但隐隐似乎都在围绕着“如何稳定蛊虫”、“如何减弱外界引动”以及“记忆封印与蛊毒关联”这几个核心。
他是在借孙先生之口,帮萧澈探听谢临的底细和能力?还是……真的在试图寻找能帮助沈昭的方法?
或许,两者皆有。
问答持续了约莫半个时辰。结束时,孙先生对着谢临郑重行了一礼,显然是获益匪浅。柳知微也温声道谢:“谢大夫果然博闻强识,令人佩服。今日叨扰了。”
谢临还了一礼:“柳先生过奖。”
柳知微目光转向沈昭,语气温和:“沈公子好生休养,若有所需,尽管开口。”说罢,便带着孙先生告辞离去。
离开厢房一段距离后,柳知微才轻声问身后的孙先生:“如何?”
孙先生沉吟道:“这位谢大夫,所学极为庞杂精深,尤擅针砭与毒理,对南疆蛊术的了解虽非专精,但见解独到,往往能切中要害。其师承……恐怕绝非寻常隐世医者那么简单。至于他是否还有隐瞒,老夫不敢妄断。”
柳知微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深思。
而厢房内,沈昭在门关上后,立刻看向谢临:“怎么样?看出什么没?”
谢临沉吟道:“孙先生问题虽刁,却并无恶意,更像是一种试探和印证。至于柳知微……”他顿了顿,“他似乎……是真的希望你的情况能稳定下来。”
“哦?”沈昭挑眉,“怎么说?”
“他带来的那几个关于稳定蛊虫的问题,切入点很巧,若非真心钻研此道,不会想到那些细节。”谢临分析道,“而且,他今日气色确有好转,我所开药方应是对症了。于情于理,他暂时都没有害你的理由。”
沈昭摸着下巴,若有所思:“看来,咱们这位柳先生,和他那位兄长,心思还真是不太一样。”
一个像是冰冷坚硬的锁链,只想牢牢锁住想要的东西。
一个则像是……锁链下悄然流动的温水,看似顺从,或许却有着自己的方向和打算。
夜色再次降临。经历了白日的短暂交流与试探,别苑似乎又恢复了表面的平静。
但沈昭和谢临都知道,这平静之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那只被击落的幽鸦,就像一个开始,预示着更猛烈的风暴,正在步步逼近。
而他们,必须在风暴彻底来临之前,找到破局之法,或者……让自己变得足够强大,足以在风暴中存活下来。
两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决心。
心照不宣,亦能并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