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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我家的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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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庙中,篝火重燃,噼啪作响,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壁上,交织又分开。
沈昭再次陷入昏睡,只是这次,他紧蹙的眉头稍稍舒展,勾着谢临衣角的手指也未曾松开。那声无意识的“哥”,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在谢临心中漾开层层叠叠、模糊却又无法忽视的涟漪。
他任由沈沈昭勾着,目光落在那张昏睡的脸上。三年的时光确实改变了许多,褪去了少年的圆润,雕琢出锋利的轮廓,唯有那眉宇间偶尔流露出的、与记忆深处那个小影子重合的脆弱,才能让人窥见几分旧日痕迹。
谢临的指尖无意识地虚悬在沈昭后颈的月牙疤上。那个午后,小沈昭蹲在药圃里看得入神,他举着捣药杵想吓唬他,结果手一滑……
“阿临哥哥是笨蛋!”小孩哭得惊天动地,额角血流如注,却还死死抓着他采来哄人的甜莓子。
后来,他被师父罚抄了十遍《本草经》,还是偷偷省下伤药,给小沈昭换了祛疤的玉容膏。
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细碎的片段便争先恐后地涌出。怕黑,怕苦药,怕打雷,每次都要抱着小枕头挤上他的床榻,絮絮叨叨说着白日里的见闻,直到他无奈地用被子蒙住那颗小脑袋。
可这些记忆的碎片之后,是更深的迷雾和尖锐的痛楚。他们为何分离?沈昭为何会入了药王谷,又为何变成如今这般?自己又为何会忘记这许多?
谢临闭上眼,试图捕捉更多,回应他的却只有颅内隐隐的抽痛,以及心口那片空落落的荒芜。仿佛有一段至关重要的记忆,被人硬生生剜了去,只留下无法愈合的伤疤和本能般的牵念。
“冷……”
沈昭的呓语打断了他的沉思。方才的冷汗浸透了他的里衣,此刻在破庙的寒夜里变得冰凉。谢临蹙眉,探了探他依旧发烫的额头,这是内息紊乱又兼风寒入体的症状。
他沉默片刻,终是小心地解开沈昭勾着衣角的手指,将人轻轻放平。然后动手解开对方湿冷的里衣,又褪下自己尚且干燥的外袍,将两人一同裹紧,再拉过一旁半旧的毛毡盖在外面。
肌肤相贴的瞬间,谢临身体微微一僵。沈昭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料传递过来,带着伤者的脆弱,也带着成年男子充满力量感的轮廓。这与记忆中那个软乎乎的小团子截然不同。
沈昭似乎本能地趋近热源,无意识地往他怀里埋得更深,呼吸拂过他的锁骨,带来细微的痒意。
谢临僵硬地躺着,一动不动。篝火的光芒在他清冷的脸上跳跃,映出一丝罕见的无措。他本该推开,医者眼中本无性别,但此刻的心绪却远非“医者”二字可以概括。
一夜无话,唯有庙外呼啸的风声与怀中人逐渐平稳的呼吸相伴。
……
天光微熹时,沈昭率先醒来。
意识回笼的瞬间,身体的剧痛和虚弱感率先袭来,紧接着,他便察觉到了不对。
太暖和了。并非毛毡带来的暖意,而是另一个人的体温。他被人紧紧圈在怀里,鼻尖萦绕着清苦的药香,混合着一种冷冽的、独属于谢临的气息。
他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近在咫尺的喉结和线条流畅的下颌。谢临似乎还未醒,闭着眼,长睫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褪去了平日的冷厉,显出一种安静的温柔。
沈昭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又觉得好笑。自己竟也有被这嘴毒大夫抱在怀里取暖的一天。他稍稍动了动,想拉开一点距离,仔细看看谢临的脸。
然而他刚一动,环在他后背的手臂便下意识地收紧了,仿佛怕他跑了或是摔了。头顶传来谢临带着未醒睡意的、比平日更低哑几分的声音:“别动。”
沈昭立刻乖乖不动了,嘴角却忍不住弯起一个微妙的弧度。他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自己躺得更舒服些,甚至得寸进尺地把额头抵在谢临肩窝,故意放轻了呼吸,感受着那具身体的温暖和心跳。
“谢大夫,”他压低声音,带着刚醒的慵懒和故意的调侃,“你这看顾伤患的方式,倒是别致。医书上写的?”
谢临的眼睫颤了颤,缓缓睁开。那双眸子初时还有些迷茫,但在对上沈昭戏谑目光的瞬间,立刻恢复了惯常的清冷。
他面无表情地松开手,甚至带着点嫌弃地推了沈昭一把,自己坐起身,迅速拉好微敞的衣襟,动作流畅得仿佛刚才那个紧紧抱着人不放的是另一个。
“若非某人像块冰坨子,又死死抓着我不放,何必出此下策。”谢临声音冷硬,耳根却不易察觉地微微泛红。他起身去检查将熄的篝火,背对着沈昭,“既然醒了,就看看自己死了没有。”
沈昭看着他故作镇定的背影,低低地笑了起来,牵动了胸口的伤,忍不住咳了几声:“托谢大夫的福,暂时还……咳……死不了。”
谢临添柴的手顿了顿,没回头,只道:“内力运行一周天,看看气海可有滞涩。”
沈昭依言勉力坐起,闭目凝神。内力运转间,虽依旧虚弱,且蛊毒带来的刺痛犹存,但原本横冲直撞、几欲反噬的那股躁动之力,却被七根银针巧妙地束缚引导着,不再危及心脉。
他睁开眼,看向谢临忙碌的背影,眼神复杂。这七星锁魂针法极耗心神,非至亲至信之人,绝不会轻易施用。他昨夜昏迷前模糊的印象并非错觉。
“谢大夫,”他开口,声音沙哑,“多谢。”
谢临背影一僵,没应声,只是将重新烧热的水倒入破碗中,又扔了几块干粮进去,搅成一碗糊状物端过来:“吃。”
态度依旧恶劣,动作却不见粗暴。
沈昭接过碗,看着那卖相堪忧的食物,笑了笑,低头慢慢吃起来。味道自然谈不上好,但胃里有了暖意,连带着身体也似乎恢复了些力气。
庙内一时安静下来,只有咀嚼声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
“你……”谢临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干涩,“昨晚说胡话了。”
沈昭动作一顿,抬眼看他:“哦?我说什么了?该不会是夸谢大夫你玉树临风、医术超群吧?”
谢临冷冷瞥他一眼:“你叫了声阿临。”
沈昭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随即又像没事人一样低下头,大口吃着碗里的糊糊,含糊道:“是么?大概烧糊涂了,梦见小时候家里养的猫了,它叫阿临。”
谢临盯着他,知道他在胡说八道,却没有再追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和不愿触碰的过往,他自己亦是如此。他只是淡淡道:“吃完换药。你背后的刀伤裂开了。”
……
换药的过程沉默而漫长。
沈昭背对着谢临,露出精壮的后背。新添的刀伤横亘在旧疤之上,皮肉外翻,看着颇为狰狞。更触目惊心的是,伤口周围的皮肤下,那些淡金色的蛊纹似乎比昨夜更清晰了些,如同活物般微微蠕动,试图向心口蔓延,却被银针死死锁住。
谢临清洗伤口的手法熟练而稳定,用的药粉带着极强的刺激性,沈昭肌肉紧绷,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却硬是一声没吭。
“这蛊纹……”谢临的手指轻轻按在伤口边缘,“除了痛,还有什么感觉?”
沈昭吸了口气,声音还算平稳:“偶尔……会听到一些声音。”
“声音?”
“像是很多人在哭,又像是在念经。”沈昭顿了顿,自嘲地笑笑,“也可能是温师叔在咒我早点死。”
谢临蹙眉。三尸蛊诡异,能惑人心智,侵蚀五感。沈昭能撑三年,心志之坚已非常人。他不再多问,专注地包扎伤口。
当冰凉的指尖不可避免地划过背脊的皮肤时,两人都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某种难以言喻的张力在寂静的破庙里弥漫开来,比昨夜纯粹的取暖更多了几分暧昧的试探。
“好了。”谢临系好绷带,声音依旧平淡。
沈昭慢慢穿上谢临那件略显宽大的外袍,转过身,脸上又挂起了那副惯有的、略带轻佻的笑容:“有劳谢大夫。话说,我们接下来去哪?总不能一直在这破庙里……私定终身吧?”
谢临懒得理会他的胡言乱语,走到庙门口,看向外面逐渐亮起的天色:“你说《青囊补天诀》在你那里?”
沈昭笑容微敛,摸了摸鼻子:“大概……是吧。昏迷前好像是这么说的。”
“东西在哪?”
“唔,”沈昭眼神飘忽了一下,“一个……很安全的地方。”
谢临回头,目光锐利地看着他。
沈昭叹了口气,摊手:“好吧,其实我也不太确定。三年前我把它藏起来的时候,受了点刺激,记忆有点混乱。只记得大概在城南方向,具体位置……得到了附近才能想起来。”
谢临盯着他看了片刻,判断这话有几分真几分假。最终,他道:“城南是药王谷势力搜查的重点,你如今是活靶子。”
“所以需要谢大夫妙手回春,好歹让我能跑能跳,不至于拖后腿啊。”沈昭笑嘻嘻地凑近,“再说了,有谢大夫在,我怕什么?”
谢临避开他凑过来的脸,冷声道:“恢复五成。路上若遇拦截,各自逃命。”
“啧,真无情。”沈昭撇嘴,眼底却闪过一丝笑意。
两人稍作休整,准备离开破庙。谢临将剩余的药材和银针收好,沈昭则试着活动筋骨,虽然动作间仍会牵动伤口引发疼痛,但至少行动无碍。此时庙外传来了的人声和脚步声,谢临和沈昭同时警觉地隐入阴影。
庙门被推开,天光涌入,照亮了门口的身影。
为首一人身着月白长衫,面容温润俊雅,气质谦和如教书先生,手中还持着一个小暖炉他身边跟着几名随从,眼神精悍,行动间悄无声息,显是训练有素的好手。
那白衣男子的目光轻飘飘地扫过破败的庙堂,掠过地上的灰烬和干草,最后,落在了阴影中的谢临与沈昭身上。
他的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讶异,随即化为温和的笑意:
“没想到这荒山野庙,竟还有两位朋友。在下柳知微,途经此地,打扰了。”
他的笑容无懈可击,目光却似有若无地在谢临腰间那露出一角的银针囊上停顿了一瞬,快得几乎让人无法捕捉。
就在此时,谢临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他看清了那些随从腰间佩刀的制式——乌木刀鞘,吞口处嵌着一小片不起眼的暗色金属,那形状是……
几乎是同时,他身边的沈昭瞳孔也是微微一缩。
他的目光越过了温润的柳知微,落在了庙门口那个一直沉默着的玄衣男子身上。
那人身形挺拔,面容冷峻,并未佩刀,只是随意地站在那里,却像一柄收入鞘中的绝世凶刃,周身散发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压迫感和冰冷的血腥气。这种气息,沈昭再熟悉不过——那是常年执掌生杀大权、在尸山血海里趟过来的人才会有的。
而更让沈昭心头一凛的是,那玄衣男子的目光,从进门开始,就如鹰隼般牢牢锁定了自己,带着一种审视、探究,甚至是一丝……莫名的兴趣。
气氛,瞬间变得微妙而紧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