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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幽林初遇俏郎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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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林中人笑声过分敞亮,“瞧你,被吓成了啥样!”
几个手握弓箭的人朝他们走近,为首那位笑着想拍上子竹的肩,却被后者一避。祝妻归脸色也不太好,背对众人,将插进树干的箭拔下。
这箭被涂成了银色,因此才能在方才被林间漏下的光照得闪亮。祝妻归埋头,用拇指摩挲着,想知道这是如何上的色。
但她还没来得及看清,就被后方袭来的一只戴皮革护腕的手夺去。
祝妻归一把握紧,顺着力道转身,同一个面无表情的少年对上视线。
“松手。”少年说。
祝妻归不悦地皱眉,把手松开,走到了子竹身侧。
子竹刚才被吓得不轻,他脸上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抱着胳膊,朝少年一歪头:“怎么,狼打不中,只能射木头了?”
少年没搭话,只将银箭放回背后箭篓。祝妻归打量着,他的箭篓也是银色,编制紧实,镂着精致秀美的云鹤纹,露出的箭尾也都有着利落的剪裁,制作精良的同时兼具美感,属实令人羡慕。
少年注意到了祝妻归的视线,皱眉把箭篓往后一挪,略带嫌弃地睨了她一眼。
祝妻归用力嚼着口中的糖,看着青年,对子竹说:“想必他一支箭也没射出去,只能这样找找安慰了。”
青年冷哼一声。另一个大笑道:“唉,温修,这么久了,你可算找到了一个跟你一样……巧舌如簧的?打起架来可当心舌头!咱今后还得靠你们这两张嘴打天下!”他说着,眉眼飞笑,朝身后人看去,众人登时齐声大笑起来。
祝妻归不懂话里的意思,但她可太明白那些隐在体面下的讥讽。好在温修也不是吃素的,他也笑着,搂住祝妻归单薄的肩,同她介绍:“来,你眼前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箭守’,你想必知道他的名字,如果你家丢过鸡的话……”
祝妻归打断了温修的话:“你们不是猎狼吗?为什么说起闲话来了。”
温修恍然大悟,扫了一眼,道:“不是吧,你们这么多人,一头都没猎中啊?”
少年转身朝后走:“三头……四叔吩咐过不要赶尽杀绝,我们就等头狼出来了。”
祝妻归转头看向温修:“头狼死了就解决了?那个老头呢?万一他是头狼你们怎么办,也杀了他吗?”
温修说:“那个老头是驭狼人,我们先杀头狼,再活捉他,用他要挟这些狼——”
“我们命很大?”少年停住脚,回头露出一只狭长上挑的凤眼,不悦地说,“把这些跟一个来历不明的人讲?”
温修笑笑:“在场谁不是来历不明,她可比某些人讨文君的喜。”
青年抱着弓,垂下浓密的睫,靠在树上不说话了。温修继续道:“别在意,他对谁都那样……”
祝妻归没心思去管他们对自己态度如何,在听了温修的计划后,只觉得很草率,也很危险。她抬头,看着温修:“你刚才也看到了,万一那个老人也是狼变的呢。”
温修摇头:“不可能。”
祝妻归望着温修:“真的不可能吗?”
那个“箭守”见他们打哑谜,也问:“什么不可能?”
温修解释道:“按理说,驭狼人是能和狼生活并沟通的人,但我们刚才按计划把那带路的孩子捆回来后,它忽然在路上变成了狼,还咬伤了牧北……从人变成狼,这在以前从未听说过。”
这话一出,所有人面色都变得凝重,而原本仰脸直视前方的少年也回头注视着二人。
“所以我怀疑你们认为的那个驭狼人也是狼。”祝妻归说出自己的看法,“他们认识迟净年……那是我家拜的一个师爷,听语气似乎还有不小的仇,就我如今的见闻而言,只知他们绝不止驭狼人那么简单。”
祝妻归抬头,将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停留:“还是现在就下山吧,像温修说的,别拿性命开玩笑。”
温修却没附和,只扭头看向祝妻归:“你害怕自己走不了?”
“什么?”祝妻归愣了一下,才明白温修的意思,她皱起眉,“我没跟你说笑,我也不是说,我想走了就非得说个谎骗你们陪我。它们又没做伤天害理的事,你们惹它们干什么,惹毛了好送命吗?信我一次,这跟你们想得不一样。”
她语气很诚恳,众人一时间窃窃私语起来,就连“箭守”也有些动摇,他低头看着手握的弓箭半晌,抬头朝温修走近几步,似准备再商量。
少年落下一只踩在树干上的脚,冷声道:“懦夫!”
众人缄默了一瞬,都不再去看“箭守”,身子隐约转向少年。这下谁话语权最大则一目了然。
祝妻归疲惫地捏了捏鼻梁,侧耳听少年扬声说:“既然已经决定了要做这件事,现在哪儿还有退缩的道理,从河南到山西,和四叔一路走来,我只相信一件事,那就是永远不要渴求敌人放你一命。更别提我们已经猎了三头狼,不可能再有回头路。”
“对啊!”这时众人才开始附和,“我们有的是力气和胆量,干什么要怕那畜牲,他能变成人就是厉害?那我提着刀,还能变成活阎王呢!”
大家再次激昂起来。祝妻归皱眉拉过温修,低声道:“这和胆量没关系!这件事不简单,他们不可能是普通的狼!”
温修听完后,刚想再说什么,却被一声响亮的吼惊了去。两人一齐抬头,看着“箭守”一举弓箭,不甘示弱地说:“咱们去和文大哥汇合!杀他个片甲不留!”
温修松了一口气,低声说:“那没事了,不用担心,文君自有考量。”
祝妻归抿唇,点点头。走了一阵,祝妻归看着那个少年,忽然问:“那个用银箭的是谁?”
“他?是文君的侄子,都是开封来的。”温修说,“那边前年闹饥荒,饿死了不少人,他和文君就逃了过来……不过听说现在好些了。”
祝妻归皱眉:“饥荒?”
温修面露忧色,望着天空:“是啊,也不知是怎么触了老天的霉头,南涝北旱,到处都闹灾,这家破人亡,易子相食,但凡性子良厚安分一点,都活不了。”
祝妻归家在姑射山下,时常能受点雨,哪怕干旱也没到温修口中的程度。
祝妻归虽有在书上读过有关灾年的讲叙,但往常只几笔提及,并不深刻。为此在温修说易子相食就发生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时,她到底还是丧失了畏惧,只默认那不过是一个过分夸张的形容。
更何况她抬头,看着少年挺拔的背影和扎得一丝不苟的髻,怎么都觉得他不像是要被饿死的人。反而这一看,让祝妻归注意到他发髻下披散的黑发似乎比自己的还要润泽。
她伸手绕到脑后,默默顺着已经垮掉的头发,又偏头看着温修:“你们的队伍很奇怪。”
“自然。”温修看着前方那一群人,徐徐道来,“有亲人死光,地主并田,跑来投奔的农民,有石匠铁匠、被逼绝的猎户……还有逃兵……不过你放心,绝对没有道士和尚乞丐。”
祝妻归重复道:“道士和尚乞丐?”
“哼哼。”温修应道,但显然他认为这没什么好谈的,只兴致勃勃地说,“牧北他们那一批就是一群镖师,不过你猜,他们受雇的商人去哪儿了?”
祝妻归想了想,答道:“不要他们了?闹饥荒的话,对商人也不利吧。”
温修摇摇头,一手搭在祝妻归肩上,笑得神秘:“不对,是被他们杀了。”
祝妻归瞪大了眼,望着温修:“杀人?”
温修没想到她射得一手好箭,听到死人反应竟如此大,便只好捂住了她的嘴:“小声点。”他抬眼见没人回头,便继续说,“是啊,那个奸商没按说好的价钱给,镖头一刀就劈了下去,头颅滚地,鲜血直涌——比刚才杀那头狼还要利落。”
祝妻归头顶着温修下颌,低声说:“也不至于如此……难道没人抓他?”
“没人。”温修指了指地面,“他们大掌柜也要造反啦,陕北乱成一锅粥,谁都想来添一把火——你只用知道,镖局上山,是讲江湖义气就行了。”
祝妻归心里警觉起来,离温修远了一些:“我知道这些做什么,我可能一辈子都待在家里。”
温修只是笑笑,从怀里掏出一块粗布,摊在手心,翻开露出半块馕,递给祝妻归。“话说,你住在哪里,还有亲人吗。”
祝妻归接过,单手捏着,用牙尖狠咬了一口:“没了。”
她想起昨夜沈娘说的话,又有些闷闷不乐,言语间踢飞了一块石头:“我姓祝,祝妻归,住在姑射山观门镇……”
温修扬眉,握住祝妻归肩膀的手一紧:“刚才在石屋里就想跟你说,我们正要去往那处!”
祝妻归狐疑地看了温修一眼:“你们去那里做什么?杀人吗?”
“唉!”温修歪头,不知说什么,只好笑了,“我们是好人,比方说我,可是正儿八经的画师——对了,我老师就住在观门镇,此行而去便是访他的。”
“如果你说的是钱先生……”祝妻归说,“那我们算是同门。”
温修搭在祝妻归手上的力道忽然加重:“就是他!你既也没了家人,不如替我们……”
“咳咳!”“箭守”用力咳嗽两声,扬声道,“文大哥来了!”
两人抬头,对上的却是少年意味深长的视线。温修双唇紧闭,眉毛一扬,便搂着祝妻归向前去,嘴上还说着笑:“你既没了家人,不如同我们一起,人多些,活的可能也大。”
祝妻归又咬了一口馕,没说话。
对于温修的说法,祝妻归可不认同,人多才更危险,就像坟上村一样。话虽如此,她仍不会和这群来路不明的人离开,尽管赵二莫名其妙成了那样,但家里还有婶婶,还有叔叔,还有守村子的职位。
她是长师,尽管不受重视,但只要随着年纪的增长,总有一天能像父辈那样在坟上村有一席之地。祝妻归需要这个一席之地,她总有很多想法,如果大家都不听她讲话,那这些也就跟懦夫手里的剑一样,除了自我慰藉,毫无用处。
她顶着一张花脸,拿着干裂的硬馕充饥,亦步亦趋跟在温修身后。
两人穿过人群,最先看见的是排开在地的三条狼,死得很斯文,与生前无样。其后那些带刀的打手也抬着三头死狼过来,想将猎物堆砌在一起。祝妻归皱眉看着那头并未开口伤人的小狼,它正歪着被割了大口的脖子,被两人扯着摔在狼尸上。
狼头晃悠两下就停下了,白骨穿过暗红色的脖肉刺出,空中弥漫着略带热意的腥气。
祝妻归凝视着那对未曾瞑目的棕色狼瞳,眼前闪过它还是孩子时偎在老人怀里的可人模样。很像赵二,还是说其实不管什么族类,都会有孩子像赵二……祝妻归别开了头,不忍直视这惨状,快步越过,跟温修一起来到手握大刀的文砚明面前。
文砚明,字季宁,开封人士,眉直目深,长髯飘秀,身影清癯,善射箭,能吹笛,读过颇多书籍,可能是位书生或秀才,总之必是体面人物。这是几个月相处以来,大家对他过去的模糊印象。
跟他同行的那位十三来岁少年,亦不落俗,面容白净,凤眼锐利,鼻梁秀挺如青峰,名字更是不同凡响,唤作文雏羽。都说好名降不住,贱名好养活,但文雏羽的存在让人觉得不尽如此。比方他的名宛如谪仙,他的仪态气质也宛如谪仙,尽管言语间总带着傲气,但不过分骄矜,总是让人想亲近。
祝妻归倒是看不出,唯一能入她眼的,便只有文雏羽那一篓银箭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