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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涉林欲寻绣花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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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进等着他的后话。里长见这少年迟迟不回答,实在没忍住想要催促,刚张着嘴,就被赵进投去的视线给封了回去。
文雏羽看着纸上细腻传神的头像,念出了一旁小字:“尤爱甜口糕点,极易出现在此类商铺门口。”说完他又觉得好笑般,看向赵进,“这寻人寻得滑稽,他真有这么蠢,身无分文站在门口当乞讨的傻子么?还是说他是什么野猫,放个罐子就能吸过去?”
赵进皱眉,刚要开口,就被文雏羽打断:“这人我是没见过。”他用两根手指夹住纸,轻飘飘地送了回去,“门口那些兄弟,乃至山下市井人家,你都可以挨个去问,反正现在街上孩子少,你没准一路问着走,就能碰见死耗子。”
最难的一关过去,祝妻归心中石总算落了地。她仰着头,靠着木箱无声笑了起来,也不知是听见了文雏羽暗骂赵进是“瞎猫”,还是庆幸自己挽回了一条命。但她笑着,忽又端正了颜色,琢磨那只死耗子指的是谁。
言尽于此,再问就有些难看。
赵进没接那张纸,从凳子上站起来时朝文砚明点了头:“文大人,那张告示你们收着,好歹是三千贯,若是碰见了,可比你替官府猎狼来钱轻松。”
文砚明也起身相送:“好,若是遇见,定将她周全护送回去。”
“呵呵。”
赵郎的笑也不知几分意思,只是听了莫名令人发寒。他招呼村人提了狼,一行人便沿原路下山去了,留下一个老人直挺挺横在南门前,麻衣沾着泥土,脸皮变了颜色。
文雏羽将告示随手搁放在石床,跟在四叔身后到了老人尸前。祝妻归又等了好一阵,才慢慢从木箱后出来,见众人围在门口,也忙走了过去。
文砚明正用双手掀起一片肥大衣角,将死者的脸遮住。麻布下僵硬的五官撑着依稀可辨的轮廓,周遭人都低眉垂目沉默着,在青天白日之下竟生出一种凄怆来。
祝妻归立了半晌,忽然道:“会不会是赵郎杀的。”
没人回答。文砚明站了起来,抬头看了她一眼,侧头对身旁的文雏羽说:“带几人找个风水好点的地挖坟坑,把箱里我那卷草席拿来给老人家裹了,你们中谁和他身量近的,拿套干净衣裳来,顺带抽出两支蜡烛一把香半壶酒,好送人家这最后一程。”
文雏羽应了声后,领着几个人快步离去。“箭守”默不作声蹲在一旁,用手指检查着老人身上的伤口。那位横眉吊眼不识人的刀士向前几步,从文砚明手上接过钥匙,转身进了石屋开箱,不过一会儿,就抱着草席衣裳顺带一黑布包裹回来。
祝妻归给刀士让出路,她的视线在老人身上游移着,忽然在前襟顿住。
那根绣花针不见了。
祝妻归不自觉看向了文砚明。而后者迎着祝妻归视线,微微蹙眉:“如果害怕,就进去吧。”
祝妻归摇头:“我不怕。”文砚明颇为无奈地笑了一下:“男子净身更衣,你应当回避。”
祝妻归朝老人那处斜了一眼,果真见他上衣已被脱去一半,露出干涸苍白的皮肤来。他左胸处有着不小的瘀痕,与活人受伤时颜色迥异,她心生好奇,刚想看清,被却一人蒙住了眼,虚揽着朝石屋里带。
“还看。”文砚明语气略带责备,他将祝妻归带到石床前,把手松开,让她正对着那张告示,“你没什么想说的?”
祝妻归慢慢瞪大了眼,伸手拿起那张纸。纸上少年双目濯濯如清溪,两眉挺秀胜劲柳,抿唇凝眉,神态坚毅,与自己竟是八分的形似,十分的传神。
没想过会这么像。祝妻归双手捏着两角,一时望着文砚明说不出话来。
文砚明伸出手指,让那耷拉着脑袋的纸挺起脊背:“若不说为何缘故跑出来,那我们路上可不替你挡那些要抢三千贯的莽汉。”
祝妻归惊喜:“你要送我回去?”她起初只想着同文砚明一起下山,哪怕后来温修提及两方顺路,都没奢望过同行。
文砚明双手交握,手指在手背上点了点,示意她看那张纸。祝妻归点头,说:“我是被狼人带上来的,没有乱跑。”
“那方才怎么不同村邻回家去?”文砚明说道,“他们走小路,半日多便可回程,但你若和我们一起,从大路下山还得再走二三日,绕半座山才到你家去。”
祝妻归说:“二三日应当不算久,至于为何不同赵郎一起……说了也无妨,我们二人不和。”
文砚明觉得好笑:“看来和你相处可是得要温言细语,好脾性。”
“你在取笑我?”祝妻归皱起了眉,有着这般年纪该有的较真,“我很认真在跟你说,赵郎他这个人……他儿子……他小儿子浑身伤地出现在他面前,还跟他说是我把他推下了山去……他本就看我不爽,难道不会趁机给我点苦头吃吗?”
文砚明问道:“推下了山去?”
祝妻归点头:“但我根本就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他儿子在放羊,但是羊都被狼咬死了,我起初以为他的伤也是狼弄的,他还跟我说,他被什么黑影撞在树上。”
听到这讲述,文砚明微不可察地皱了眉,随后便面色如常,轻拍她肩膀:“放心好了,我想摔伤还是其余什么伤,那位精明的赵郎还是能分辨出来的。”
祝妻归点点头,用嘴角顶起一边脸颊,思索片刻抬起头:“对了,那这个老人死了,你们是不是就下山了?”
“嗯。”文砚明对此很平静,“把他安葬了,等到傍晚点了香火告知冥府,就下山去。”
那就好。祝妻归心道,这驭狼人不仅能让他的狼化人,还和迟净年有恩怨,想来必定不简单,若这些生者牵扯进去恐怕凶多吉少。
文砚明同她坐了片刻,两人说了会儿话,待到外面给老人更完衣,他便顺着呼唤走了出去。祝妻归一人坐在石屋,将头枕在床沿,目光闲散地转悠着,直到落在六头血肉淋漓的狼上。
她颇为不适地皱起眉,侧转了身子,一动不动坐着发呆。过了一阵又挺起背,下定了决心,走到榆木箱旁偷偷提起一把朴刀。她握着刚走几步,就弃了这个念头,绕到后方,拿起那把红木弓。
她要去找老人的绣花针。
在故作不经意地窥看了所有人在做的事后,祝妻归带着弓箭从没多少人的北门出去。文雏羽他们正在不远处拿着破锄头背对自己砍地,身后是一个大土堆,看架势应该对挖坑这事挺熟练。
祝妻归看着少年衣摆后的泥垢,实在没压下幸灾乐祸的嘴角,全不顾自己也是泥鳅装束。
她悄悄沿着石屋,绕了一圈到了东边。
东边林木更为葱郁,层层叠叠,掩着怪石嶙峋。祝妻归闲来无事上山打鸟,常会走到那些没人踏足过的灌林里,对草木陈设颇为敏锐,因此只扫一眼便找到了赵郎他们离开时留下的缺口。
祝妻归一溜烟就跑了过去。东边山陡,她矮着身子,手撑着没长苔藓的石头,低头伸脚找结实干燥的足坑。赵郎他们走过两回,把路踩得实,祝妻归身手利落,体态轻盈,几下就滑过那段斜坡路,到最后断崖离地八尺,两侧小道逼仄,她翻身一跃,便稳落在了断崖下地势平坦的松木林。
林间落下许多红褐色的陈年松针叶,日夜累起来,踩着疏松绵软。祝妻归握着红木弓,正沿若有似无的痕迹走着,忽然头被什么一砸,抬头见墨绿涔涔的枝叶间越过一道小黑影,竟是跑了只松鼠过去。
她再低头,果不其然又是一颗被掏空了的松果。
祝妻归揉着脑袋,气愤地朝松鼠离去的方向瞪了一眼,一脚踢飞松果壳。
这说来可笑,祝妻归小小年纪,却和松鼠有了颇为长久的恩怨。她握弓入林三年来从未猎过松鼠,但松鼠却总精准地用松果壳砸中她头,每一只每一次都是如此。祝妻归都快怀疑自己是不是被松鼠标记成了日常练习的活靶,无论哪个山头的见了都要来挑衅一番。
再继续走时,祝妻归便像以往那样留意了头顶。她穿过松树林,来到一处陡崖后,离石屋也远了,方圆除了潺潺水声,便只听得鸟雀振翅带起的林音。
祝妻归撑着树干,探头见层叠错落的乱石间有一股指大的泉流出,淌过光滑泛黄的石面,竟是没有了前行的路。
“奇怪。”她掀起布料厚实的衣摆,将绑在裤绳一头的最后一支箭取出,握在了手上,“莫非是我走错了路?”
哪怕到了松树林的尽头,周围光线仍旧不明朗,还不住地让人身体发凉。这是绿林,除赵郎外,应当还有别的东西,比如那位逃走的狼女。祝妻归认得,它比哪一头狼都要健硕,而已被猎下的十只里,没有那具威风凛凛的身体。
她说过自己会报答她。
祝妻归思索片刻,又侧耳听了听动静,最后还是想着就此作罢。毕竟道理同样,住在深山老林里的野兽,除了狼,还有豺虎豹,虽从未听谁说过,但对待世间诸事,还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为妙。
如此想着,刚转身,双眼便被星子大小的亮光晃了一下。
祝妻归侧头,停顿片刻,才搭上箭转了回去。乱石一路往下,没入叶片肥硕的草灌里,细看只是双目麻乱,绿的红的紫的,紧紧依偎着,枝叶交错,藤蔓牵飞。
祝妻归的视线在数不清的长刺藤间飞梭着,最终落在一只抓住枯藤的黑白小鸟身上。
小鸟身子短短,肚子饱满,扭着小脑袋四处转。祝妻归又眯眼看了半晌,卷起舌,吹了声不像样的口哨。
鸟儿立马朝天间蹿去,转眼没了影,只剩离去时脚下的藤林上下晃了晃,露出底下一截亮眼的黑漆木。
祝妻归短促地笑了声,将弓箭安置,双手撑着滑坐,后倾身,探足朝小泉另一侧踩去。
她要去的那边是一个缓坡,坡上满是疯长的草林灌木,很难看清任何地貌。
乱石拦路,前路未卜,要想过去需要不小的技巧。但好在这对祝妻归来说不是难事。只是她脚一伸过去,便从草间炸出无数虫来,烟花似的散落四处,迅速没去踪迹。
祝妻归好不容易站定,苦尽甘来抬头,竟见黑杖左右一晃,长了脚般朝草丛深处去了。
到嘴的鸭子怎能睁眼看着它飞走?祝妻归起了斗志,也不管脚下重叠的绿里是否有暗坑,只莽着一股牛劲,半是跑半是跳地朝下追赶,倒要铁下心要看看是什么家伙在作妖。
祝妻归跑时冲撞着软软趴下的小青枝,跳起来时奋力挣着密网般的藤曼尖刺,沿途不住挥舞手中的弓,过五关斩六将,一路风火,不知折了多少枝木。如此畅通,直到剩下最后一段路,她在风里跑得爽快了,便奋力一跃,划出一道不输任何走兽的弧线,落地却不慎踩到被一片叶子掩住的嫩笋尖头,倒地捂着脚就叫疼。
幸好婶婶鞋底纳得厚,不然今日非得一命呜呼不可。
她泪眼惺忪间看到道路前方一只黄大仙拖着黑杖头跑,见她倒地,还不住扭头看着,黑豆般的晶亮双眼满是好奇。
那黄鼠狼是鹅黄皮毛,一对粉白的圆耳不住抖动着,瞧着就柔软可爱,祝妻归一时看得呆了。
当然,被如此貌美慑住的前提是,她不知那片叶子是这小家伙故意盖上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