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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烧身火未见真章 ...

  •   祝妻归下课后,埋头慢慢理着布包。其实她也没多少东西,只是今日不想过早回家。

      往常趁大家收拾,总爱跑隔壁酒馆唠嗑的钱先生竟端坐在前。他捻着胡须,叹出一口又浓又长的气。
      这口气属实引人注意。祝妻归终于没忍住抬头:“先生,今日如此哀怨,可否是有了什么烦心事。”

      钱先生点头,仿佛就在等她:“是啊。”
      祝妻归听了,将布包整好在桌前,朝钱先生走去。钱先生提起那支已被用到有些炸的竹管兔毫笔,端详片刻又放下。
      但当祝妻归自然地揽过那方玄武小端砚研墨时,他又重新握住,想着随便写点什么也好。

      那苍老的皮肤堆叠在一起,又因攥住毛笔的动作绷直。
      而钱先生的声音,也随之变得紧绷:“你可想过,这观门镇没有学堂会是什么样?”

      祝妻归思索片刻,略微低下头:“观门镇不是普通小镇,附近许多村的孩子都会来念书。但最近不知是世道乱了还是有什么变故,很多先生都走了。就我看到的那些孩子,他们回家后很难过。但家里的活却多了一个人去分担,这也不算是绝对的坏事。”
      钱先生对她的看法有些吃惊,毕竟很少有孩子会想到最那句去。于是他叹道:“现今想要靠一亩三分地活命,确实越来越难了。”

      “我不喜当今这圣人。”祝妻归手上磨着墨,抬眼见陆康宁正朝外走,手还指着门外,便对他点头以作告别。告别的同时,她讲的话也在继续:“他又在让大家交粮钱,可前阵下雨少,麦子挺不过夏天,就连玉米都干得萎了。”
      “我们不是给那些老爷卖命的佃民,都是种多少有多少,现今自己都吃不够,还要交更多的给他?”祝妻归觉得不对,轻轻摇着脑袋。
      这时她又想起,好像陆康宁家就有很多土地,他也算是名副其实的少爷,便收回将要声讨土地大户的话。

      钱先生又叹气,尽管祝妻归只是个孩子,话里细节不全对,但道理却正得一目了然。
      不过说回来,又有几人不懂这道理。大家靠着土地生活,哪怕不识数,却绝能对官府贴出的三两数字敏感。

      祝妻归不喜讲这些,她继续关心钱先生的心事:“其实先生,我很敬佩您将学堂开到现在,但如今我想哪怕您不收一文,都不会再有多少学生了。”

      钱先生再度叹气。
      “是啊,没多少学生了。”他放下那支管子被手磨得褐黄发亮的笔,低头从柜子里取出一个灰扑扑的木盒,揭开后斜立起来,若有所思地端详着里面。

      祝妻归无意间抬眼,看到那是块不很精美的铁牌,甚至卷边都还有未磨好的锐角,像打铁铺新收的学徒做来玩的。

      “以前我觉得教出学生,去做造福百姓的官,才是对的事。”钱先生手指摩挲着铁牌,用拇指按住牌上模糊但狰狞的虎头,声音淡得祝妻归听不太清,“但哪儿有好官呢,现在哪儿还有人能去做好官呢……”

      祝妻归听了莫名神伤,她将情绪甩开,走桌前拿起布包:“先生,我今日家里有事,先告辞了。”

      钱先生没吱声,祝妻归走到门前,回头看那个发丝泛白的老人。
      他苍劲的右手紧握着铁牌,可抬起的头却望着书堂后那张起了霉斑的孔子鞠行图。

      祝妻归知道望先人画像是什么感受,她再清楚不过了。她心想,或许钱先生今日格外景仰孔夫子,就像她今日格外景仰师爷。
      而说起师爷,还不知叔叔婶婶和里长商议得怎么样了。要是以后还是只用拜他就好,她可不想去拜那个陌生的,她也不太喜欢的晋王。

      况且这么些年她一直把师爷观当解忧洞,那些婶婶都不能理解的,说出来极有可能搞砸一切的,祝妻归都会讲给解忧洞的主人听。哪怕得不到任何回应,她仍旧能受到莫大安慰。

      她总觉得师爷在望着她,庇佑她。
      那是一种感觉,一种诚心信仰才能生灵的感觉。古话说得妙,心诚则灵,她与师爷间的联系,想来不比僧人与佛祖的联系少。
      正因此,祝妻归对即将到来的改变更为不满。那就像她生辰看不到昙花一般,若陆大哥不提这事,她倒没想法,可现今她知道或许是有机会的,只是中途种种本就令她烦闷的事做阻,才让她与这难能罕见的机会相错。

      更难受的是,她出书堂时触景生情,看到了背向她的陆康宁。
      陆康宁恐怕就是在等她,见她一出就迎了去:“你还没回答我,今晚来吗?”

      祝妻归抿唇,颊边一点甜得沁人的酒窝。
      “我不去了,我今晚得守墓。”

      “啊?”陆康宁惊呆了,“不是你生辰么?为何要守墓?是怕晋王诈尸吗?”

      祝妻归干咳一声,忙环顾四周,见没多少行人,便勉强放下心来:“总之那就是一个仪式,你可以当作是庆祝我顺利活过了九岁。”
      “那你今晚来吗?我是说你守完墓后。”

      祝妻归默然片刻,只好无奈摇头:“谢谢啦,但我真的赶不上。”
      “没关系。”陆康宁也心疼祝兄,一手搭在他肩膀上,拍了拍,“我等你,如果你有时间就来,我整晚都在。”

      祝妻归这次没去拍开那只不礼貌的手,只抬头看了他一眼。
      她能感到心底的烦闷被他的明朗洗掉了一些。

      村民的屋舍是傍着神道两侧建起的,前方院坝相接,后端牲圈相邻,堂屋也不像村落东南角祝家大院那样空阔。但凡家里出点小动静,整个神道的人都知晓,飞也似的,半个时辰不到就能传到祝家大院。

      祝家大院名字虽威风,却不是什么恢弘精巧的建筑,同陆康宁家飞檐雕梁的府邸是不能比的。
      那祝家先祖没想过会人丁会如此兴旺,房屋没找风水工匠设计,后来兄弟分家、住屋不够也都紧挨着再修,怎么顺眼怎么来,什么时兴建什么,可谓毫不讲究。如此往复,祝家便占着一块大地,房屋七零八落自成一个村寨,楼宇松散,风格奇殊,吊桥阁楼露台应有尽有远处,看着像一头极大的怪物。

      祝妻归尤其喜欢祝家大院的主屋,主屋两楼带一个小阁屋,屋顶覆满临夏便绽满金花的绿藤。祝妻归住的地方便在主屋西侧,隔着段距离,独身立着像一座只有两层的矮胖子塔。

      塔这么矮胖,想必很是会吃,这也同底楼的大厨房脱不了干系。只是那容得下不少仆从的厨房早就搁置,现今整座屋只有祝妻归住在顶楼。

      祝妻归在顶楼的卧房开了三扇窗,一窗对着黑檐绿藤,一窗对着残阳山景,一窗对着北面荒原。

      荒原西侧的缓坡上住着一棵大椿树,祝妻归小时候被噩梦惊醒,便会打开侧门,坐到外廊上的摇椅里,一眨不眨望着它。后来不再做噩梦,她仍保留着半夜醒一次的习惯,只是躺椅不再受宠,她会攀着栏杆,爬到屋顶上躺着看银河。

      第一次躺下后,祝妻归便喜欢上了那种掌控一切的感觉,她面朝着没有尽头的黑天,视野里除了星月便再无他物,不会有谁来打断她,也不会有什么藏在暗处,一切都显得那样安全。

      只是这样躺久了,祝妻归心里会生出一种消沉。那时她便会站起来,周遭一切映入眼底,她又成了那个被裹住的人。
      她总觉得身上压了很多期望,可寒风下,整个祝家大院却是空荡荡的。

      那天祝妻归从学堂回来,作为一只倦鸟归巢,最先对上的是婶婶的视线。
      婶婶有一张与庞大身躯分外不合的秀脸。那张脸上年纪后日渐瘦削刻薄,眉紧皱时更显压迫。她站在屋内,在见到祝妻归时微微一笑。不过因太急,五官调配不畅,笑得有些诡异罢了。

      祝妻归轻微点头,移开便见堂屋内除了这笑,一切都黑压压的,拱着闷热黏稠的臭汉气息。里长和之前提议换个男孩儿的赵郎并肩站着,背影几乎是堵在门口。

      祝妻归推开二人,从他们让出的缝钻了进去,没像往日般去里边院子回自己阁屋。

      她环顾四周,见中间立了张从未见过的红木桌,便径直朝那处走去。红木桌浑身带有不少褐色刻痕,桌腿攀着折枝纹,桌面映着天窗漏下的光,中央还有一团什么纹样,里面嵌着结块的灰尘。
      祝妻归将布包放在桌上,旁若无人地整理起课业,双目则盯着中央那团刻花。

      里长在门口叉着腰,似乎说累了:“五年不‘点阳’不得了!”

      祝妻归正将课本从包里取出,拿着想近到叔叔身边去,可刚转身便“啪嗒——”一声,带出包里一本无封皮的小册,动静惹得四下人朝她身后看去。
      祝妻归也回头,在看到那旧书时脸一热,忙蹲下去捡,却见眼前黑影一晃,那赵郎的好大儿便夺步将书抢出,还学猴子引人注目大叫了几声。

      家被吵得话也不继续说了,齐齐转过脸,视线将二人密实地拢在中间。

      祝妻归忙皱了眉,朝赵大摊手:“还给我。”
      赵大却朝后躲去,将书翻开,讨骂似的笑着,仰头在众人面前朗声念了出来:“葡萄架后好风光,西门庆瞧着那妩媚可人的娇人儿……”

      “还给我!”祝妻归心一急,朝前冲去,一把拽过赵大手上的书。可不料赵大也早有预料,手指紧捏,用更大的力往后一扯。对峙不过眨眼,书便撕拉一声裂成两半。书脊线挂不住那腾起的活页,呼啦翻飞着散在了地板上。

      空气都凝固了,祝妻归手捏着一半书,低头看着地面,有些气恼但却什么话都没说。
      里长不识大字,见赵郎脸色不对,又瞧沈娘也绷着脸,便好奇地捡起离他最近的一张纸:“这啥啊?”

      赵大裂开唇要讲话,赵郎眉一压,拉着儿子后领,将其揪至身后,另一只手则抢过他手上残页,用黧黑的大手揉作一团。
      “你去学堂就是看这些污秽的?”

      祝妻归没吭声,默默将残卷藏在身后。沈娘正巧站后面,低头见祝妻归这举动,眉头微皱。

      她将另一半残页取过,没当回事般扔桌上:“‘点阳’说的是拿阳气喂阴魂,谁晓得如今那陵墓里剩下的是什么?别辛苦走这一遭,最后喂的却是孤魂野鬼,野路神仙!”

      里长摇头,甚是苦口婆心:“沈娘喂,不是我非要给小归找事做,你也看得到,咱已经为她开了许多新规矩。”
      赵郎拧着眉,暂且将书的事搁置一旁:“早年让她改拜师爷的时候,我就极力反对。那师爷仅是村神,他修了墓,拜他是给他心意,可如今你们这举动,是摆明着要忘了这个村,忘了地下睡着的晋王,忘了她祝家最初的使命。”

      赵郎说话时周围很静,祝妻归在他粗粝但冷静的嗓音里,再次感受到了当年他将视线从师爷画像移至自己身上时的压迫。
      那声音,从来都像是狂风里的沙砾,不留情面地打着,搓她的柔软,磨她的脆弱。

      赵郎说得很对,他不但清醒,话也很有力,很多时刻,祝妻归觉得他更像里长。所以他这么说,那最后一点能逃离献殿的奢望便必定不会再有。

      说难过,也没有很难过,这是必然发生的事,堵她的只是一些很淡的情绪。
      她在这间站满敌人的屋里,清醒地感到有一根巨大的绣针插进太阳穴,贯穿她脑袋,从另一边穿出,将她高高提起钉在房梁上。让她难以呼吸。让她动弹不得。

      “我直说。”
      这话,让垂头丧气的祝妻归慢慢抬起了头。沈娘朝赵郎走过几步,不动声色将祝妻归挡在身后:“你们的规矩本来就有很大问题。”
      总很激昂的婶婶这次的冷静不亚于方才的赵郎。
      祝妻归看着婶婶厚实的背影,听着婶婶已经发倦发老的声音,觉得滞涩的呼吸都清润了许多——
      至少还有人站在她身前。

      而沈娘并不是真要走向谁,她那几步只是为了引起大家注意,因此停下时,话也顿了片刻。从赵郎开始,沈娘依次看过此刻站在祝家堂屋的人们。
      大家不约而同地认为,她接下来要讲的不是小事。也许会改变晋王坟村,也说不定。什么都有可能。

      沈娘平静无波,只是述说:“你们也知晓,我不是村里人。当初我跟着小姐落难逃到你们村,那时里长还是赵郎的父亲,他是好人,我谢他当初收容我们。”
      赵郎听着,将手搭上赵大的肩膀,隔着衣服和皮肉摸着他的骨骼。

      “祝家家大业大,整个晋王村的人多少都得依着他们生活,想来对守墓仪式自然就没多少异议。祝家便守着给皇室守墓的名誉,搞出一套连环打法来,什么寻陵,忌九,点阳……我起初不信,但后来你们也知道我家小姐嫁进了祝家。”
      “进祝家后,我发现相比晋王,他们更敬的是师爷,包括在外人眼里看来是自讨苦吃的行为,说是祭拜守墓,我更愿信那是某种奇怪仪式。”

      沈娘说着,苦涩地笑了声:“说得有些乱了,但我想讲的是,你们有没有想过祝家老少四十多口人,为何会在十年前一起自焚于山洞口?”
      这话一出,一头雾水的祝妻归下意识攥紧了双手。

      “没想过,那就对,那是因为你们信的祝家一直在瞒你们。”沈娘说着,脸上浮着回忆往昔时才会有的愧疚,“只怪我当初遇见了外出的祝老爷,受他指路找着了这个村,不然小姐也不至于在后来心困此处,难产而亡。”

      沈娘的话,在一致认为祝家只是被派来守墓的村民听来,是有点危言耸听,很难令人心安的。如若有人注意赵郎,便看得出他压眉沉郁的神情明显是出于想到了什么关键,或者真如沈娘所言,他作为前任里长之子,摸索到了守墓背后的真相。

      但并非所有人都擅于思考。
      里长没听懂那一长串于他而言过于文绉绉的话,大家沉默不言,他回头看天色不早,忙嗔怪道:“你这铁娘子,嘴巴也硬,编些故事来打岔咱们,说好了让她掌白烛,那点阳不是顺手么。”

      点阳确实顺手,只需长师掌着烛,推开献殿,携着从阳界带去的火点烛上香就是。
      里长这话比起沈娘说的,明朗得多,实际得多。大家便纷纷应和:“是啊,别说这么多,她不过是点个蜡烛的事。”
      “天都晚了,到时就让她点了吧,咱也好各回各家吃饭不是也。”
      “铁娘子,铁娘子,快答应了罢!”

      看着逐渐动乱的人群,沈娘脑里像是炸着劈里啪啦的响,躁动间她又无法控制地想起当年山洞口前那幕。

      火,连绵不绝的大火,发怒般张牙舞爪,源源不断涌出无数火红大舌,贪婪地狂卷着洞口绿树。

      而洞内像一个烧得火红的大炉,炉内满是跪着的人,脖上都架着铁枷锁,头顶黑亮高尖帽,密密麻麻挤在一起。像一群油光发亮蚂蚁,在火光中诡异扭曲着,身体被炸得狰狞。

      仅看着,她就浑身发疼。可祝家人,却好像被割了喉咙,一声不吭。

      从来没人在火里死得这么安静。
      仿佛整山就是一座巨大的坟墓,山洞是祭祀的火坑,祝家人就虔诚地跪在火里,是未开神智的纸人,借火朝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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