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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二人携行人洞山 ...

  •   举行仪式的傍晚刚到,祝妻归中了邪般,没由来生了场大病。沈娘那番话,似也放出了什么污秽,扰得村里人心不宁。

      明明是爽快的秋天,空中却是焚纸钱的呛鼻味,隐约和着诡异的香气,像一大团散不开的黏密浓云,缓慢但又无法抗拒地压下来。
      沈娘立在石像旁,在昏沉天幕间虚眼望着不远处的姑射山,又感到当年挥之不散的黑烟。

      躺床上的祝妻归在这急速变化的气味里无疑是难受的。像在夏日里腐烂的死兔子,而她就被锁在兔子酸臭发馊的口里,被迫吸着令人作呕的尸气。

      这是很不好的感受。祝妻归说不清楚怎么了,只记得当时很吵,大家要婶婶答应让她去点阳。
      一声声,一道道,很闷。她挤在其间被撞得目眩神晕。可渐渐那话声又变成了嘶叫,尖鸣凄厉。她视线在那样刺激下模糊着。只能感到无数修长的指甲挖着她身体。可她唤不出声。

      比起痛苦,她心里更多的是恐惧。那是要将人自内向外攻破的恐惧。
      她三岁时起夜盯着窗户。窗被月光照得像是裹满了霜,而她仅因看不清窗外景象就瞪大眼,彻夜难安不敢眠。
      当初的结局和此刻一样,浮肿昏沉的神智没撑住她身体,让她在混乱里倒下了。等再醒来,就躺在床上,身体被洗劫一空的短命鬼样。

      沈娘端着一碗热粥,推门而入,见祝妻归睁开了眼,转身就将门关上。
      她到床头后默不作声地站了一会儿,片刻伸手去抚祝妻归半张脸,双眼混着罕见的柔情。

      不过铁娘子这柔情不是给祝妻归看的。因为祝妻归自醒来便一直盯着窗外,哪怕沈娘进屋的动静不小都没丝毫动弹,任由婶婶那起茧的手去磨她的脸。

      沈娘不说话,两人就沉默着。直到双眼发酸,祝妻归才将视线从窗外收回,缓慢转动僵硬的脖子去看她。

      祝妻归不傻,见这神情,心将结果猜了个大半。她声音微弱:“婶婶,我等会儿还是要去,对吗。”
      沈娘没回答,只用拇指轻抹去她眼角一点水星。
      祝妻归的脸仍是毫无血色的白,她看着沈娘手上的粥,又轻声说:“当年为什么还留下我……”

      沈娘静看她良久,低眉不言只用勺子抹平粥面:“别乱想。”

      “为什么不?”祝妻归被这句话一挑,没沉住气,“我都这样了,难道你要像瞒他们一样瞒我?”
      等了很久婶婶都无动于衷,拖着病体的祝妻归越发不安,只觉面朝一块大石,又冰又硬又冷。她闷了片刻,又道:“为什么自焚?有人逼祝家?还有你刚说……我娘是你小姐?还是生我死的?那你当初为何骗我是病逝……还有!若我是祝家人,为什么偏偏就我没死!”

      沈娘手一滞,可眼睫却未动丝毫:“当年我只算个陪嫁丫鬟,你们家的事,怎么清楚。”

      “我们家的事?”祝妻归双眉扬起,难以接受这话里的界限分明,“才过去几个时辰,我们就连家人都不是了吗!”
      对借用亲属身份的事,沈娘没做辩解,只伸手去拉祝妻归:“我瞒不了你一辈子,有些事你总得知道。”

      “那就全都告诉我!”祝妻归躲开沈娘的手,“别总想骗我,你说的我都懂!”

      她声音难得尖锐,刺得窗外枝头叽喳叫着的鸟儿瞬间无声。

      沈娘只望着她,一向明亮的眼蒙在不知从何处腾起的阴霾里,很浑浊。
      祝妻归没有父母,除去越来越沉默的叔叔,她所谓的家便全靠沈娘一个人撑着。可婶婶毕竟不是母亲,祝妻归懂事后总怕给她添麻烦,一直都很温顺听话。

      五年来寻陵从未迟到,学堂里先生留下的功课也次次第一,但也不是说祝妻归有多喜欢,对她而言,这些都可以用来掩盖他人眼里的不幸。
      而唯一幸运的不幸,便是婶婶在镇上也是孤身一人,因此哪怕没有血缘关系,祝妻归也深信两人不会断离。

      祝妻归见她为难,心里过意不去,只好看向别处,再开口小声了些:“婶婶,我总是很不喜你把我当什么都不懂的孩子……我是真想知道,不然我会怕,你今天说的这些,已经让我不懂了,好像我以前就没真正活过,信的也都是假的……”

      “你娘亲……”沈娘将勺放回碗里,终于开口,“我都快忘记她长什么样了。”
      祝妻归把碗接过,想认真听,可这时沈娘又说:“你别怕,也别多想,我自会护你,你只用管好自己的事,别给我添乱就行。”

      祝妻归身子一僵,抬头看着婶婶,属实有些生气。无言对峙片刻,她将碗“嘭”地砸在床头矮凳上,在沈娘略诧异的眼里,掀开被挪去了床边。

      “你去哪儿?”沈娘别着头看她。
      祝妻归曳着鞋,往前走时膝盖一软,身子就往下滑。沈娘着急,还没来得及站起,手就先伸了去。
      祝妻归余光瞧见故意朝反方向倒,成心不让她碰。

      “我是长师。”祝妻归翻身,绷着声音,“除了寻陵,还能去哪里。”

      沈娘眉一皱,不由分说地将祝妻归打横抱起,塞进棉被。
      祝妻归还没来得及挣开就被松开在了床上,表情咒怨着刚想抗议,便感到一股热气压下。她抬头,婶婶那张有些沧桑的脸就凑了来,几乎是紧贴她额头。

      祝妻归想避,婶婶便掰住她的肩,压低声音,语速又急又快:“你啊你,我说你什么好,你现在去?是想被他们关进墓里吗!”
      祝妻归被吓住了,眼前一暗,那种无所适从的感觉又追了回来。

      婶婶带恐吓的话就像一团毒瘴,让她再次回到了三岁时漆黑的窗前,而她永远不能知道窗外是什么。不过婶婶说会被关进墓里,对她而言已经是绝望的大难。

      沈娘见女孩儿紧咬着唇,眼眶被打湿,终是别开了头,咬牙恨声道:“你把心放肚子里,今天我就守在门口,倒要看谁敢叫你出去!”
      沈娘说完便将祝妻归的肩用力按下,有些粗暴地掖着棉被。

      忽然“咔哒”一声响在耳侧,两人受了惊,忙抬头,竟看见一惨白肤色的小孩儿鬼鬼祟祟探头窗前,仰着脖子朝里望。
      那小孩儿漆黑的大瞳滴溜转着,见祝妻归睁着眼,惊喜大叫:“阿归,你醒啦!”
      赵二虽愚笨,性子却体面太多。祝妻归心情糟糕透顶,实在没法对他笑,便准备象征性地问个好。但沈娘却紧张起来,倾身一把揪住赵二衣领:“说!谁唤你来的?你爹?”

      赵二喉咙撞在窗框上,忙摆手解释:“没有,咳咳,没有,没有的事!婶婶,是我自己来的,我担心阿归!”

      沈娘继续威胁:“你要敢去乱说人醒了,我就让花三爷把你扎纸人肚里去。”
      赵二听了大惊,朝后挣去。沈娘一把扯着拉变形的布料,将赵二死死勒在窗框上。那纤细的小孩儿双眼通红,鼓得像青蛙,脸也涨成红紫色,苦得说不出一句话。

      祝妻归见不对,忙去牵婶婶衣袖。沈娘心知一时没控制好力度,不动声色松了手劲。
      被放开的赵二猛吸气,连声求饶:“不要哇,我不说,我不说的!婶婶,我和阿归是朋友!我不会背叛她!”
      这孩子瓷实,说不说,便是真不说。沈娘心知肚明,还想再吓吓他,却听见院外传来不小的动静。

      能让崔明的话声从前院传到后屋,还能是容易解决的事?沈娘心知不好,二话不说将赵二从窗口捞进来。
      “你在这儿给我顾着她。”她将萝卜干一样干瘪的小孩儿丢下,转身就朝外走。

      赵二连连点头,双脚沾地后立马扑腾着起身倒在床头,紧握祝妻归一只手:“你好些了吗?”
      祝妻归点头:“好多了,不过没力气,还有些头晕。”
      “我哥说你中邪了,双眼一翻,倒地后又是抖,又是吐白沫的,肯定活不了。”赵二没看出祝妻归脸有些阴,继续道,“我听到后害怕啊,羊都没赶回家,就跑了过来。”

      祝妻归也不阴了,只惊道:“你不知道晚间有狼吗?”
      “那是骗我的,我从来没见过狼。”赵二说着,摇了摇祝妻归的手,“你别生我气嘛。”

      祝妻归无言片刻,又道:“外面怎么样了。”
      “很臭。”赵二说着皱起了鼻,灵巧的五官紧凑在一起,“特别臭,我听我奶奶说,上次这么臭还是十年前什么洞的大火。”
      “人洞?”祝妻归一把拉住赵二,“你知道人洞在哪儿?”

      赵二点点头:“我知道,我奶奶还记事时带我放羊去过一次,那条路全是特高的草,比高粱还高,进洞里还要爬段山路。”
      祝妻归稳着心跳:“你奶奶还跟你说过什么吗?”

      赵二偏着脑袋:“我刚才在小路上碰见奶奶的,她说要起大火了,让我快逃。”
      人洞、大火、自焚……祝妻归从未听婶婶提起过,可这是她消失的一整个家啊,她难道不应该知道吗?
      祝妻归不会放过蛛丝马迹,她用着几近命令的语气让赵二带她去,以致于忽略了赵二奶奶早就死去的事实。

      “好啊!”赵二凑在她耳边,“我刚就想问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玩,我奶奶说总被关在屋子里,身体是不会好起来的。”
      祝妻归将头朝窗侧偏,果真闻到怪异的腐味。她一阵心慌,掀棉被的动作也更迅捷。只是在攀窗往下跳时,又顿住不动。
      赵二愣愣地看着:“怎么啦?我们快去呀!”

      祝妻归回头望着那碗还在冒热气的糯米粥,顿半刻,跑去喝了一口。她用衣袖抹净唇后,抬头看向赵二:“走,我们快去快回。”
      赵二看着那粥,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唇:“对了,有个男孩在找你,他提着一个食盒对我笑,我看他不是坏人,就让他在大椿树下等你。”

      祝妻归不放心地跑去将门闸搭下,听了他话,转身搬着凳子到了另一个朝北的窗口。从这里看去,的确能见到椿树下有一个腰杆笔直的少年,轮廓是陆康宁没错。
      她站在凳上,一脚踩着窗框,不带犹豫地跳了下去。阁屋外是一段藤廊,她弓着脊背翻出后,双手勾着外侧栏杆,一荡一晃就不见了身影。

      落地后她贴着墙,安静听了会儿前院动静。
      沈娘在以一敌众,若是唇枪舌战,世上就没有她打不赢的仗,祝妻归放下心,回头想催促在后磨蹭的赵二。

      原本她是摆好了不耐烦的表情,却在看到紧张兮兮握着栏杆的赵二时,没忍住笑出来。
      她掩饰般扯了嘴角:“胆小鬼?快跳下来,我接你。”

      赵二深吸一口气,转身想从一侧的直梯走下。祝妻归摇头:“回来,你走那边会被人看到的。”
      赵二望着祝妻归,踌躇片刻,还是走了楼梯。不过他身子埋得很低,很难被注意到。

      “也行。”祝妻归说着,转身朝椿树跑了。喝了粥后她感到身体好了许多,舌尖抵着齿间遗留的咸甜,有些后悔刚才没再多喝几口。
      还没跑多远,赵二就在后喊:“等等我呀!”
      祝妻归回头:“小点声,再这么吼,别怪我揍你。”
      赵二立马捂住嘴,亮着眼睛:“那你等等我嘛。”

      “我和他有话要说,等你慢慢过去,我们话也说完了。”祝妻归笑笑,不顾赵二嘟嘴不服气,羚羊般轻巧地跳过一道大沟。

      大椿树被落日照得发亮,祝妻归轻微喘着气,毫不像才生过病的模样。
      “陆大哥,你来做什么?”
      陆康宁略带歉意地提起食盒:“是坏消息,和你讲的那朵昙花被挖了。不过好在我家还有株两百年前的老昙,竟在白天开了花,住我家的老道长说能滋身养体,化成神仙,我爹就让人摘下来熬了汤。”

      祝妻归指着食盒:“所以你带了点给我?”
      陆康宁摇头:“那汤只能我爹喝。”他说着,揭开食盒,一股不属于食物的芳香溢出。
      “我麻烦厨娘,让她把昙花做成了炸糕。”陆康宁将食盒递给她,温厚一笑,“祝兄,生辰快乐。”

      食盒外壁雕了凤凰纹,祝妻归踮脚朝里看。一朵勉强能看出花瓣是淡金色的昙花静立在底部,不知是用了什么将花定型,外表还裹着一层透明冰糖,花萼则扎在松软的软糕里,镀上了层甚为酥软的蟹粉。

      “像一只仙鹤。”祝妻归说着,伸手将昙花拿了出来,仰头从花萼处咬了一口。
      牙齿破开蟹粉壳时,涌入齿间的是独属昙花的甘甜清香。祝妻归在椿树叶隙投下的日光里眯了眯眼,咬下了部分软糕,那滑嫩鲜美的触感令她顿觉神爽。

      她舒畅地叹口气:“太妙了啊,陆大哥。”
      陆康宁全程都笑着:“那我以后多给你带我家的糕点。”
      祝妻归又咬了一口,回头见赵二停在小路上,正扬长脖子轻飘飘地朝着他们这边望。

      “陆大哥。”她回头笑了笑,“我要先走了。”
      “哦,好。”陆康宁看向赵二,“那祝兄快去,我现在就回镇上,不过你也要小心点,这边味道太难闻了,让人闷得慌。”

      祝妻归点头,趁地势高又朝自家屋子看去,见那边人聚得越来越多,心只想着赶快去人洞一探究竟。
      “下次来肯定就不是这个味了。”她利落地跳下土台,回头道,“陆大哥,明天见!”

      “好。”陆康宁说完,抬头看向祝妻归走向的那座山,竟发现火红的夕阳正穿过山顶凹陷处,就像给山开了一只金眼。这不是什么奇观,但就是让他觉得不舒服。
      他忽然很想叫住祝妻归。

      两人道别后,祝妻归并不雅观地吃完了昙花,将手揩在衣摆,拉着赵二就往草多的地方走。
      赵二喘着气:“跑吧,阿归,人洞离这里挺远的,而且……”
      祝妻归纤细的身影在枯草丛间飞梭着:“而且什么?”

      “而且我刚听到了狼叫。”赵二有些害怕,抱住了肩,“就是我放羊的那个方向,你说我的羊不会已经……”
      “还说自己不信。”祝妻归将赵二往前一推,“带路。”

      赵二点点头,不断揽着东倒西歪的枯苇,弄得苇絮乱飞,脚踩的枯枝也咔擦作响。
      祝妻归没走过这条路,愈发浓郁的怪味让她一把扯开衣领,不免想刚才要是没那昙花压住,自己还能不能走到现在。看来回去后她得好好感谢陆大哥一番。

      眼前植根越来越密,祝妻归捡了一截树枝,胡乱拍打着,试图撑开那不断收拢像要将他们吞噬的芦苇。她就如此闷闷走着,直到前方的赵二停下。
      祝妻归抬头,看总算是到了这芦苇林尽头,打个喷嚏,想推开纹丝不动的赵二。

      可赵二却扑通一声跪下,身体抖着不发出声音。
      祝妻归心咯噔一跳,连忙抬头只见眼前雪白一片,横七竖八狰狞了一地,全是带血的畜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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