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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梓树下鬼提青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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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二放的羊全死了。
而让祝妻归后背虚汗直冒的,则是她一眼就看到羊的尽头……立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小孩儿。
那小孩儿靠在一棵新栽的树上,像纸扎人一样立着,手臂下垂,头颅歪倒在肩,身上则穿着同赵二一模一样的衣服,就连衣摆处的补丁都打得完全相同。
这场面让祝妻归双眼发晕,耳边一阵锐响。还没缓过劲来,朦胧间看见树后有一道瘦长的影,摇曳着像一条攀着树的青蛇。
祝妻归以为眼花了,可紧接着那影一缕烟般就飘了出来。
那是一个气质奇殊的男子,手提着一盏嵌了银箔的灯,里面呼呼燃着一簇青火,无风晃动着,衬得此男风姿卓绝,全不像能出现在此处的人物。
祝妻归忘了移开视线,干着嗓子对赵二说:“你……你看那是什么。”
闯下大祸的赵二早就吓懵,他瞪着眼,连哭都哭不出声,自然没反应过来祝妻归在说什么。祝妻归也和赵二一样动弹不得。她仿佛被慑住,只能睁眼看着那道青色长影慢慢渡到树前小孩儿身侧。
日沉后天幕也昏,阴蓝暮色下,高山奇树显得凄厉,小孩身侧更是红血青灯相映,说不出的诡邪。
那青影一早就注意到了祝妻归,他提起衣摆走几步,站定在小孩儿身前,头却侧朝着她。青影面部模糊不清,可就是让人觉得他是笑着的,引着所有目睹的人朝他走去。
祝妻归双腿发软,僵硬地伸手去拍赵二的肩。
赵二顶着一张青白的脸就抬了头,他原本光滑的肌肤已不再有,脸上是树根一样遒劲的紫血管,布满脸颊,像一张蛛网撑满并不宽的画布。
祝妻归吓得失声,忙攥紧手上树枝:“你?”
赵二眼下青黑,嘴唇干裂,散开的瞳孔就那样望着:“我家的田两月前就全裂了,我爹说,我们这个秋天只能靠这二十一头羊活命……”
祝妻归不知说什么,忍住战栗,将树枝另头递给赵二:“你……我拉你起来,你现在看上去很怪,我……”
“你不是要去人洞吗?”赵二的视线定在发抖的树枝上,低声喃道,“你抬头,从我爹去年栽的那颗梓树对着的小山道走,一直走,再转弯,上面就是,不远……”
祝妻归紧盯着赵二,用力咬字好让自己显得镇定:“那你看到树前有个小孩儿吗,他旁边还有一个怪人。”
赵二慢慢转着脖子,在看到尽头小孩儿时“啊”了一声。那声音长长的,从鼻腔喷出,浑重得不像一个孩子能发出的,倒像头迈腿都难的老牛。
“那是我。”赵二说着,跪地再站起来,前伸着脖子朝梓树走,“我……我记得我被什么撞了,头磕在树上,可我不觉得疼,我也没看到什么撞了我,我的羊在吃草,我看了它们一眼就走了。因为我要找你。”
“别去那边!”祝妻归去拉赵二,却被他手腕扎得生疼。她忙松开,看掌心竟被刺出了淡绿色的泡。她皱眉握住,几步上前跟着他:“那边有脏东西。”
赵二摇头,固执地朝前走:“我要回去,我还要赶羊,回去晚了我爹会生气。”
“你都死了呀!”情急之下,祝妻归又去抓赵二,“万一那个阴鬼是收你魂的就惨了!”
赵二一把推开,瞪着可怖的双眼:“没有!那边什么都没有!如果我不去,我会被抢走的!你什么都不懂!”
祝妻归听了抬头,紧盯着那棵树旁的瘦长青影,认定了他是一只鬼,说不定是来收魂的无常。但祝妻归看着看着,又觉得这鬼对尸体并不感兴趣。他只微偏着头,提起手上灯笼,举过头顶。
那瞬间祝妻归感到被什么抚了一下,再睁眼竟见周遭成了幽深的绿,那感觉就像是被蒙进了自己掌心饱满的绿血泡。不仅如此,这绿里还挤着无数衣衫褴褛的东西,无论是站着还是趴着,都勉强维持着人样。可说是人又算不上,它们的脸沟壑陡峻,深可见骨,黑白交错着,佝偻身子姿势怪异地围住地上一只只羊。
那姿势活人很难做出,可它们很适应,双眼亮着油油绿光,口角流着黄亮的涎液,埋头像兽一般撕咬着姿态扭曲的羊。祝妻归不可抑制地感到恶心。她别开头,皱眉看向青鬼。
青鬼仿佛能懂她心思,微偏头朝灯一吹。
刹那间那些丑陋骇人的东西仰头齐鸣。祝妻归捂住耳,趔趄着后退几步,抬头见那些东西忽地膨胀,最后爆在空中,变成一团团粘稠的黑瘴,拥挤着朝上翻腾,像一阵蓄力待发的狂风。
祝妻归看得呆了,她乱成一团的心隐约捕捉到了异味的来处。
高层的黑瘴很快便没在夜色中,爆破时弥留的黑烟也散净。祝妻归这时才看清原来地上还有一些怪影。比起方才的,他们得体许多,模样上更像在自己身侧的赵二,面色青白,神色安宁,少数几个脸上也有黑血管,但也只是很细地攀在颈侧,并不醒目。
他们各自走到羊面前,蹲下伸手,像是在安抚。
那些羊在经过先前一轮的摧残后已毫不成型,不是被啃去了一半脸,露出眼珠黑线和红热脑花,就是被撕掉了腿脚,卧在地上微弱地抽搐。
每个人手里都捏着一个透明的长颈瓶,在抚摸小羊的同时默默让出了一条路,赵二正不偏不倚沿着那条路走。他好像看不见身侧的景象,莽莽撞撞地直视前方,脚步不停。
祝妻归不明状况,早忘了去拦他,等回神后抬头,赵二竟已经走到了小孩儿面前。不管怎么说,赵二想要回身体里是真的,现在他成功,祝妻归也松了一口气。
可那青鬼忽然动了一下。
祝妻归直觉不好,紧接着便见那鬼露出一截雪白小臂,挽着飘渺的衣袖一挥,赵二那小小的身影便被掀起万丈高,破风筝一般飞出了天际。
“赵二!”祝妻归抬头喊。
赵二在空中打着旋,茫然无措地伸手想抓住点什么,直到同样化作一团黑瘴,爆破在夜里再无踪迹。
靛青色的天压得人视线发麻。哪怕像赵二说的,祝妻归什么都不懂,可她看得出化作一团黑瘴意味着什么。都说人死后要土葬,将灵魂送去地府,可赵二却在空中和那群狰狞的怪物一起灰飞烟灭了。
青鬼揣着双手,耸肩膀笑了起来。
祝妻归红着眼回头,一字一顿道:“你杀了我的朋友。”
没想到青鬼这次竟嗤笑出了声,他眨眼就闪到祝妻归面前:“不杀他动你么?”
祝妻归本就怕,她奉行报仇十年不晚,转头就预备逃跑。青鬼见状提起她后领,抬腿将她踢进芦苇地里:“你跑什么啊,我还会吃了你不成?”
明明才把赵二害死,现在还说这话,真是残忍至极。祝妻归手肘撞在石头上,疼得直抽气,一眨眼泪就滚了下来。
那些安静摸羊的家伙都停下动作,远远望着这边,似在分辨发生了什么。
青鬼闲庭信步,又朝祝妻归走近,伸手在灯笼里取出一簇蓝火,点在祝妻归天灵盖:“今后你跟我,让你们村给我修座观。”
祝妻归疼得身子一躬,伸手去拍,可那团火就悬在她头顶,怎么也按不下,炽得她浑身难受。
远处那些家伙见祝妻归眼泪直流,更紧张地观望着,还有不少蠢蠢欲动想过来。青鬼似有察觉,“啧”了一声朝后拂袖。灯再次起落,所有的一切顿时隐没,就连青光都恢复了原样。
晚风吹过,身后芦苇悉索着随风而响。地上仍旧躺着沾血的羊,在昏沉的天色里就像睡着了。
头顶的痛感总算消失,祝妻归勉强松下一口气,擦掉泪痕。
也在这时,祝妻归听到身侧传来了人声。她扭头,透过芦苇间隙见有人举着火把朝这边走来。
经此一遭,她早不想去计较,无论里长还是赵郎,对现在的她来说都是救星,只要能让她离开这里,让她做什么都好。不过,若是让她再晚上出门寻陵……祝妻归想着,浑身发寒,忙将身体朝芦苇里躲去。
“你怕?”青鬼侧头望去,提议道,“要我给他们点苦头尝尝?”
祝妻归摇头:“你别缠我,我们村和你没关系,迟净年会找你麻烦的。”
青鬼手腕一摇,灯笼瞬间燃起红光。他将灯举高,面无表情地看着祝妻归,一张脸骇得吓人:“我就是在等他。”
祝妻归朝后躲去,抖得尾音都飘了:“你可以安分一点等他吗……他,我今天还没拜他,他恐怕还没醒。”
“你拜他?”青鬼低头,“可我就是来收他的,他应往冥府服役,可却靠着你们的香火存世百年,甚至盗去晋王福祉,害其精魄散尽,不成完形……”
祝妻归指甲嵌进了泥里,她抓着芦苇,试探道:“那拜他我会付出什么代价吗?”
青鬼见她识相,语气倒轻松了些:“你是祝家人,若不是刚才我收了你当仙姑,你今后就得万鬼缠身,魂魄散尽,暴毙而亡。”
祝妻归惨白着脸,藏住眼底怀疑,指着羊群:“刚才那些是……”
青鬼一甩灯笼,摇成了黄色,语气随意:“阴兵,只是调教不好,拿来收精怪弱魂罢了。”
祝妻归揣摩着,问道:“那怎么才能成为你的阴兵。”
青鬼笑:“那些事你管不着,你只需做好我的差使,就没人敢欺负你了。”
祝妻归没忍住说:“是自焚吗。”
青鬼顿住不动,周身情绪明显转冷,那双黑洞的眼带着警告。他灯里的火燃成了浓郁的蓝,不断朝外溢出。祝妻归盯住那摇曳火光,绷着声音:“所以刚才那些是我的家人,你逼他们自焚当你阴兵。”
想必青鬼面色很难看。祝妻归紧张地抓着芦苇根,本以为他要发作,却听到了一声冷哼,接着一句像是解释的话就说了出来:“没人逼他们。”
祝妻归皱眉,一瞬间的愤怒胜过了恐惧:“你这还不算是逼?你觉得大家愿意为你死?为什么师爷从来都不像你一样出现在我面前,是不是你早就鸠占鹊巢把他也逼走了?”
青鬼仰着头,冷笑一声:“他只是个窝囊废,侥幸靠吃香火成了在世野鬼罢了。说白了就是逃兵成了土匪头,拥山自立为王,尽干些□□狗道之事。”
“可是你还是收不了他,不然也不会在这儿跟我说话。”婶婶说过,鬼若身有职位,不敢妄自伤人。祝妻归赌他有这顾虑,竭力将眼角不断渗出的泪止住,“你找我当你差使,就是想要我和你一起伤他,但我告诉你我不会,我和我的家人一样,哪怕自焚,都不会!”
青鬼气笑了:“你以后就知道你现在说的话有多蠢。不过,你真以为能活在世上的鬼会为你们好?它们只会吃你们精魄,吞你们气运,改你们命格,如果鬼是好的,那要我们这些摄魂使有什么用?”
“难道你就对我们好?”祝妻归指着那一地羊,“是不是你为了喂饱你那群鬼,才把赵二和他的羊杀死的?是不是你为了带师爷走,才像刚才逼我一般,把我家人逼死的?你明明做了这么多伤天害理的事,却还要在这里冠冕堂皇说什么为我们好?”
祝妻归有些激动,青鬼被她说得语塞,只好皱眉:“你这是偏见,我没有伤害过你们,究竟为什么自焚你得问你那只窝囊鬼,没有上头允许我是不能和你们交流的,你能看见我对我来说就已经是一个意外,更别说什么……我引诱你的家人自寻死路?真是可笑,可笑至极!”
祝妻归思路一时没转过来,在混乱里她听见近处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我记得前面有坑,赵哥,你小心点。”
祝妻归心里暗惊。她是知道有人在附近的,但那时隔得远,她以为赵郎是绕路去师爷观。可现在听声音近在咫尺,应当是想经过芦苇丛朝山上走……只是他们到这边来做什么?
祝妻归看着前方,梓树下赵二僵硬的尸体仍旧被风吹着。他手心握着一条小鞭,随风晃动,看起来像是靠着树在休息。
眼前闪过赵二扑倒在床前的身影,祝妻归眼眶发酸,又想哭了。赵二性子那么软弱温和,还勤劳懂事,为什么就不明不白死了呢。
祝妻归抱着膝盖,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小口小口地抽噎出声。青鬼望着火光方向听了一阵后,一挥袖,将祝妻归庇在身后:“小姑娘,你不信我,那就好好看着。”
“看什么。”祝妻归压住哭声,抬起头。
青鬼笑:“草菅人命。”
祝妻归起身要去看,那青鬼侧头朝她轻吹一口气,将她定住:“安静点,好好看看究竟谁是杀人的,谁是救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