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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此旧识难为天知 ...

  •   赵进凝眉走在最前方。他□□的眉骨被举着的火把打下两道漆黑的影,被盖住的双眼只能看到双瞳反射的一点火光,像行在树林里的豺狼虎豹,阴晴莫测。
      他脚步很稳,踩着干土路,在嗅到一股浓郁腥味后忽然抬手让大家停下。

      赵进身后跟着村里几个壮年,都举着火把,照着中间一个盘着发的女人。那女人已不算年轻,哪怕脸上有皱纹都盖不住当年的清秀,也因此在一群汉子间格外注目。
      和生活在麦地里的人一样,她也有着黄土的沉郁,气势虽不弱,但毕竟是女子,半夜跟在四人间朝深山里走,不免让人生疑。

      他们面前被芦苇掩住的地方有条河,想过去只能走南边的石板桥。但昨年酷暑,除了鱼塘,村里的水都干透了,现今这河同样也只剩下卵石干泥,到秋天堆满落叶后,又成了一道不易察觉的浅沟。
      如此一来渡河倒方便。但若要砍柴打猎往山里走,仍是没人来这边,毕竟都知此处山壁陡峭不好走。
      赵进的怀疑很合常理,他回头看了一眼:“你说的人洞就在这儿?”

      沈娘没去理他的质问,只直视前方高耸的山:“十年前我偷跟着你爹到这儿,上洞口时里面已经起火,我想去救,但他说滚。”说到这儿,沈娘转头看向赵郎,“我忘不了,这火就是你爹放的。”
      赵进冷笑一声:“那恐怕他也不是追羊摔死的吧,沈淑俭?”

      隔着一道芦苇,祝妻归维持着方才的姿势没动,但下意识抬眼去看了山崖。
      的确陡峭,隐约能见到几处突起的尖石,没了草木遮掩显得狰狞。最矮的尖石下内凹着,因没被月光照着而只成一团黑影,想来便是人洞洞口。
      可这最多也离地两丈,如何也不会摔死,还别说十年前下面还长满了灌林。

      祝妻归看不到大家的表情,但自然懂赵郎话里未明说的含义。不过赵郎的揣测是空穴来风了。婶婶曾多次提过老里长,虽没说那人如何死的,但仅从怀念和敬重的语气,祝妻归就能笃定这死绝不能和婶婶有关系。
      婶婶虽然性子刚烈,却是个举着菜刀不敢对鸡喉咙割下手的人。

      祝妻归试图动身体。青鬼比出一根修长的食指,示意她不要白费力气。
      祝妻归瞪了青鬼一眼,瞪完才反应过来他已显出本来面目,皮肤是同自己一般的颜色,瞧着年纪不大,是二八有余的少年,眉目清秀间带着恣意,无论容貌和气质都不像是能当鬼差的,倒更像一位逍遥人间的公子。
      青鬼见她别着眼,刻意使坏朝后躲。祝妻归察觉后气不打一处来,原本心中对他少得可怜的惧意也都被破罐破摔的胆量吞了,只奈何身困囹圄,没法讨回一口气。

      芦苇外气氛渐焦灼。
      沈淑俭沉默着不给出回答。眼下事急,一行人还要赶路,赵进心堵着气,知道此刻绝不好算账,便暂且作罢。

      他举着火把还没走两步,沈淑俭那总杂着几分调侃的声音便响起了:“你爹怎么死的,还不得问你这个非要南下经商却把家底输光的人么?”
      王怀德忙插话:“哎,铁娘子,谁都有个过不去的坎。”他讲话总杂着奇怪的嘎嘎声,就像喉咙岔了气般,祝妻归以前听了总不免心里偷笑一阵,可此时此景她如何轻快不起来。“赵哥,赵哥你别过来,铁娘子她就这张嘴,没坏意的……哎哎哎,赵哥……梭子!快把他拉住!”

      芦苇外闹出的动静不小,火把在他们手中胡乱飞舞着,一时不慎点着了几乎一折就脆的芦苇。
      混乱里沈娘笑了一声,清亮的声音穿进在场所有人的耳:“不是我说,姓赵的你在孩子面前装装孝顺好人就行了,在我们面前未必还端着?那你还不如去做条狗,至少不累。”

      “梭子,梭子!”王怀德忙道,“哎唷,铁娘子你少说几句吧,你俩当年私情谁不晓得,孩子都偷生一个了,这也不是谁都没对得起谁过么!”王怀德说这话,啪啪拍着手,响声撞着山又返回来,“十多年都不声不响地混了过来,今儿是怎么在这紧要关头算旧账?”

      和他们比起来,沈淑俭的声音稳很多,她甚至还能笑:“不都说赵二是他那神志不清的哑妻生的么,和我可没关系,王怀德,我和这姓赵的都没提这事,你说出来又居什么心。”
      王怀德声音有些弱:“哎害,你这沈娘,尽是能把人往坏处想……”

      默了半晌,赵进终于发声:“你究竟叫我们来是做什么的。”
      “不是你说当年的事你也记得一些么。”沈淑俭短促地笑了声,“我向你坦白,你爹就是我推下去的,我怀着赵二他不敢还手,不过既然敢替祝家放火,这道劫也是该他。”

      如此惊闻,平日应有的聒噪毫无响动,村民都瞠目结舌望着赵进,等着他给此事一个定论。赵进青筋一绽,怒道:“你心太毒!定是我爹当年不准我休妻你怀恨在心!”
      他的情绪转变太突兀,沈淑俭仰头就笑:“我的郎啊,该说你什么好,你可别把自己看太重。”沈娘笑得惊起了伏在干草丛间的鸟雀。它们扑腾着翅膀的响动没去后,给寂静的夜平添悲凉:“我敬你敢在赵公面前说曾同我苟合,可既然你家里藏着一个妻,当初又为何要引诱我呢?”

      赵进沉声说:“没什么好讲的,事情已经发生了。”
      “没有!”沈淑俭突然拔高声音,“如果我是你赵家人,我今天就不可能来到这儿!”
      “究竟是什么!”赵进似也没了耐心,挥着火把掠过芦苇指向洞口,“祝家人自焚已过去了十年,孰对孰错我都可不再计较!但你为了给祝妻归找借口甚至来惊扰死者,如果你今天说不出什么名堂,可别怪到时被骂得太难看!”

      “什么事?祝家当年四十九口,祝忍将小姐瞒下后,便少焚了一个!”沈淑俭声音渐转凄厉,“小姐诞下一女后难产亡了,我本以为这事过去,但我们村根本没有逃过这噩运!”
      赵进没说话,倒是王怀德机灵了一回,敞着声音说:“所以我们其实不应该让那丫头去寻陵,而是要把她烧死?对么?”

      祝妻归僵着身体,忽然庆幸这青鬼把自己定住。青鬼也听懂了,俯她耳边笑着说:“原来是烧你啊,不过我得提醒你一句,死时戾气别太重,不情愿的话只能下地府服苦役,可做不了我阴兵。”

      “你!你真是说得出口!”沈娘猛喘着气,仅是听着都费力,想必咬紧牙关才挤出了这么一句。
      “那你还想怎样,祝家只剩她了。”赵郎说。

      沈娘咬着牙:“我是小姐丫鬟,随她进退,既未嫁人便是死也该归祝家。”她说完望着山洞,看神态竟是感到解脱。
      “你疯了啊?”赵郎高声道,“这像话吗?你若真是为何没人让你做长师?”
      “你才疯了!你以为她死,长师的位子就能给你儿?”沈娘字句清晰地说,“当年老爷被诬陷抄了家,逃难间小姐不忍留我送命,带上了我,一路来她对我如亲姊妹,处处护我周全,我当时就发誓此生定不负她。小姐去后,我自是不能抛下妻归不顾……我把命挂她身上,今业果临头,我只能拿这条命护她!”

      知恩图报至此,祝妻归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受,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她唯一确定的是,婶婶这斩钉截铁不将她抛下的誓约并未让她安心,相反她很害怕。

      如果沈娘这十年的抚养是为了对母亲守约,祝妻归一时真的很难直视这段关系。她并不愿将自己视作情感延续的容器,也不想成为誓约下不得不让人放弃更好选择的累赘。
      所有的爱恨情仇应随着死亡而死亡。祝妻归对此深信不疑。

      同样为此吃惊的赵郎在一阵语塞后摇头,他连声否定:“不行,这绝对不行,别说胡话了,我看还是继续让那丫头寻陵,都少去迷信!”
      “你还真如当年一般窝囊。”祝妻归听出婶婶话里不易察觉的失望,“你不妨好好睁大眼,我们都快死了!今日瘴气你可闻到?那一亩三分地烂成什么样你可看到?若不是天降灾厄,赵郎你就告诉我……”说到这,她语气竟带着哀求,“我们究竟要拿什么说清啊?”

      赵郎被问住了,他哑了片刻,冒出一句:“那你想过赵二么。”
      沈娘没有犹豫,只轻声说:“既然你能想到赵二,那就应该知道死对一个孩子来说有多残忍。”

      躲在芦苇里的祝妻归早就听不见自己的呼吸,徒留脸上清泪两行。在清薄的月光里她望着赵二小小的尸体,还没来得及为此感伤,就看到赵二动了一下。
      也许是看花了,祝妻归自认心太乱,用力眨了两下,准备再确认,可耳侧又传来奇怪的响动。祝妻归余光瞟见青鬼抬手,朝芦苇一点,那原本只微弱泛红的灼烧处便腾地升起大火。

      芦苇外的人反应比祝妻归迅速,疾呼着就跑去了前方开阔的空地。
      推挤间有人摔了一跤,却不觉疼,反而一头扎进粘腻软物里。那人悚然心惊,抹了一把脸,恶骂着壮起胆,在火光里看清眼前躺着一头被咬破了肠的血羊。

      芦苇越燃越高,几乎照亮半个山头,赵郎就在前面站着,视线越过一地狼藉,最后定在那颗梓树上。
      沈娘也愣住了,她望着那边,轻声说:“我记得……赵二和妻归一起待在家里的啊……”

      祝妻归只能眼睁睁看着婶婶的肩在瞬息之间垮了下去。
      祝妻归的视线在劈里啪啦声中再一次模糊,火光裹着视野边界,婶婶的黑色背影也逐渐膨胀,最终彻底覆满她的视野。
      她闭上眼,感到悔恨猛烈地割着她的五脏六腑。

      一向傲然的沈娘气势都颓了,她朝前走着,一步,两步……来到赵郎身边。只是两人还没来得及悲痛,就忽地同时亮起了眼——他们看到原本僵住不动的赵二抬起了胳膊,将怪异歪着的脑袋掰正,随后走几步,脆生生喊了一声“爹!”

      如雷贯耳,祝妻归猛地睁眼,听到青鬼低声说了句“糟了”,下一刻连鬼带灯消失不见,只留下动弹不得的祝妻归和一缕淡色青烟。
      方才所见仿佛只是一场梦。
      赵二浑身带血地大跑过来,在火光中扑倒在赵郎怀里,甜甜地说:“爹!我刚才差点就死了,祝妻归她把我从山上推下来,她说只有我死了才能让大家不用逼她寻陵!”

      看着赵二脸上无比扎眼的笑,祝妻归缓慢地眨了一下眼。她掌心的血泡还没消,有几颗在芦苇茎上磨破后渗出了脓水,疼得她直冒冷汗。这提醒着她,刚才发生的一切都不是假的,真正的赵二,按理说已经完完全全死了。

      面露喜色的沈娘瞬间拉下脸:“你这崽子说什么呢!”
      赵二歪头辨了一会儿沈娘的话,再准确无误看向祝妻归所在的方向:“她就在那儿啊,刚才一直跟一个奇怪的男人一起,我想她也不是故意伤我,都怪那个坏男人蛊惑,才让她犯了错。”

      众人回头,脸上满是怪异和迷茫,沈娘也不例外,并且她的不安尤为明显。

      赵郎沉默盯了赵二良久才侧头,双目所落之处正是祝妻归的眼睛。
      那视线极其沉郁,就在祝妻归觉得哪怕屏住呼吸也无处躲藏时,赵郎回过了头,抱起自己儿子:“说什么呢,那边只有火,如果祝妻归在里面多半早被烧死了。”

      祝妻归如蒙大赦,她竭力试着挪动身体,可还是动弹不得。像赵郎猜测的,火在逐渐逼近,出不了多久她就会被烧死在这里。但她并没有感到疼痛,无法被看到的同时,火也未对她起效。

      看来青鬼还是有那么一点善心。
      如此一来也让祝妻归暂时逃避了所惧怕的问责,毕竟她真没信心跟赵郎对峙,也敌不过“赵二”用伤口作佐证的发言。

      赵郎抱着儿子,手掌抹开他冰冷湿润的额发,吻在眉心:“这些羊呢,你遇到狼了?”
      在山林乡野,人和猛兽总保持着两不相犯的默契,可若是一方袭击那就成了不得不报的仇,连带着古老传说遗留在骨子里的种种旧恨,直教一方死绝才能止休。今羊倒了一地,坟上村以赵郎为首的刚烈男儿必不会将为非作歹的畜牲放过。

      赵二听后,熟练地点头。他抬起手,用童真的语气道:“那就是狼,看!”
      话一出,祝妻归明显感到自己僵硬的四肢抽了一下。狼有敏锐的嗅觉,如果来了,她动弹不得只能等死,除非这些人不逃,去吸引狼的注意,抑或是狼怕火,会离她很远。

      但不巧的是,在逐渐暗沉的火光里,她再一次看到了那根直指向自己的手指——如一支紧追不舍的利箭。
      一股骇人冷意刺进身体,祝妻归的感官模糊了,只有耳朵无比灵敏地捕捉着周围动静。

      她听到了犬类低吼的声音,有恃无恐地,沿着地里寒意一路逼近,最终准确无误落到耳旁。
      那是一种野蛮的生气,紧绕在她空荡的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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