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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溺亡于星轨的锚 ...

  •   记忆总是在最不经意的时刻,以最狰狞的方式卷土重来。
      那不是一个模糊的概念,而是一帧帧刻骨铭心的画面。
      冰冷的夜风刮过我的脸颊,刚满五岁的我,一只手被妈妈冰凉汗湿的手紧紧攥着,另一只手抱着那个塞了我最心爱的、洗得发白的布兔子“小白”的塑料袋。
      我们正跌跌撞撞地跑下漆黑的楼梯,心脏在胸腔里像要跳出来,恐惧和一种幼稚的希望交织着——只要跑到街上,跑到有光的地方,就能离开这个充满酒气和怒吼的家。
      那时,阿珩一家还没有搬来对门,楼道里只有我们仓皇的脚步声和急促的喘息。
      然而,希望像泡沫一样脆弱。就在我们快要冲到楼门口时,一道巨大的黑影堵住了去路。
      爸爸带着一身浓重的酒气提前回来了,他赤红的双眼在黑暗中像野兽般闪着光。
      “跑?贱骨头!想往哪儿跑?!”
      粗暴的力道将我们拽回,“小白”被抢过去扔在地上,被那只肮脏的鞋底狠狠践踏。
      随之而来的,是落在妈妈和我自己身上的、分不清方向的拳脚和不堪入耳的辱骂。
      “跑?看你们能跑到哪儿去!这辈子都别想!”
      爸爸那夜的咆哮,连同身体上的剧痛,将“逃离”这个愿望,死死地钉在了耻辱和恐惧的十字架上,蒙上了厚厚一层再也不敢触碰的灰。
      ……

      十月三日的晨光,并未带来丝毫暖意。
      我睁开眼,率先感受到的是左臂上方结痂伤口传来的细微刺痛,以及心底那片熟悉的、冰冷的空洞。
      房间里弥漫着隔夜酒气和老旧家具的霉味,阳光费力地穿透污浊的窗玻璃,在地板上投下模糊的光斑。
      里间传来那个男人因宿醉发出的鼾声和含糊的呓语。
      这声音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狠狠搅动着我胃里的怨恨。
      就是他,当年对妈妈哭着跪下来求他“别轻信别人”、“那是骗局”的劝告置若罔闻,执意将全部家当甚至借来的巨款,投进那个漏洞百出的陷阱,最终输得精光。
      破产后,他一蹶不振,反而将所有的怨气撒在独自打几份工扛起这个破败家的妈妈身上,将她的辛勤视作对他无能的嘲讽,暴力成了他维持可怜自尊的唯一方式。
      妈妈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将一碗清得能照见人影的粥放在床头,眼神里充满了疲惫和欲言又止的担忧。
      “砚砚,”她声音压得极低,像怕惊扰了什么,“这两天……那边的人可能又要上门。你……就在屋里,千万别出来,不管听到什么。”
      我看着妈妈眼角新添的乌青和细纹,点了点头,喉咙像是被一团湿棉花堵住了。
      童年那个失败的夜晚,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涌来,让我手脚发凉。
      上午,那预料中如同丧钟般的敲门声还是来了,不算特别响,却带着一种钝重的、不容置疑的压力。
      妈妈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洗得发白的衣角,像奔赴刑场一样走去开门。
      我出于对妈妈的不放心,还是打开了一条门缝。
      两个男人站在门外。
      出乎意料,并没有立刻大喊大叫。
      为首的是一个戴着眼镜、看起来甚至有几分斯文的中年男人(后来我知道他们叫他“王先生”),他脸上甚至带着一点无奈的歉意。他身后跟着一个身材魁梧、抱着胳膊、面无表情的同伴。
      “陈太太,不好意思,又来打扰了。”王先生语气平和,“我们也是按规矩办事,这账期拖得确实太久了。您看,家里是不是再想想办法?总这样下去,对大家都不好。”
      妈妈局促地搓着手,背脊佝偻着,声音卑微得让我心酸:“王先生,真的……求求再宽限几天,我这个月工资一发,一定先还一部分……”
      “一部分?”旁边那个黑脸的男人适时地冷哼了一声,目光像刀子一样扫过家徒四壁的客厅,“这点钱,塞牙缝都不够吧?当我们是开善堂的?”
      就在这时,里间的门被猛地拉开。
      爸爸被吵醒了,他头发蓬乱如草,双眼因宿醉布满血丝,浑身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酒气。眼前的景象——讨债的上门,妻子卑躬屈膝——瞬间点燃了他那点可怜又可悲的虚荣心。
      “吵什么吵!都给老子滚出去!”
      他先是冲着讨债人吼,随即像找到了发泄口,将所有的怒火转向妈妈。
      “都是你这个丧门星!一天到晚就知道给老子惹事!败家娘们!”
      他顺手抓起桌上一罐没喝完的啤酒,狠狠朝妈妈砸去。妈妈惊惶地侧身躲开,啤酒罐“哐当”一声砸在墙上,黄色的液体混着泡沫溅得到处都是。
      我再也不敢看下去,徒劳地缩在自己的房间里,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软肉里,身体因极致的愤怒和屈辱而无法控制地颤抖。
      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血腥味,才没有让自己失控地冲出去。
      耳边是爸爸不堪入耳的辱骂、妈妈压抑的、破碎的啜泣,还有讨债人那若有似无的、带着讥讽的沉默。
      童年那个夜晚的绝望感和此刻的窒息感完美地重叠在一起,像灼热的岩浆在我胸腔里翻涌、奔腾。那个被深埋了多年的愿望——“带妈妈离开这里”——从未如此清晰、如此猛烈地撞击着我的心口,几乎要破膛而出。
      但这一次,不再是孩童那种天真又鲁莽的冲动,而是一个冰冷、坚硬、如同磐石般的信念:
      “读书。考最好的大学。挣很多很多钱。一定要带妈妈离开这个地狱!彻底地,永远地离开!”
      我猛地一拳砸在枕头上,软绵绵的触感让我更加愤怒,我将它想象成爸爸那张因为酒精和暴戾而扭曲变形的嘴脸,恨不得将它撕碎。
      外面的喧嚣终于暂时平息了。讨债人似乎觉得今天也榨不出更多,暂时离开了。
      爸爸大概是骂累了,又晃悠着不知去了哪里。
      我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顺着门板滑坐在地上,精疲力尽。
      手机在地板上震动起来,屏幕上,“小予”的名字如同黑夜中第三度亮起的微弱星火,执着地跳动着。我迟疑着,指尖悬空片刻,最终还是划开了接听键,仿佛开启了一个通往另一个维度的、狭窄的通道。
      听筒那端,先是一片小心翼翼的寂静,随即,夏知予的气息裹挟着电波的细微杂音传来,不像言语,更像一阵温暖而潮湿的风,轻轻拂过耳畔。
      她没有直接追问,而是用一种迂回的方式,将一些日常的碎片——也许是清晨看到的云,也许是路边倔强开放的小花——编织成轻柔的网,试图兜住我正不断下坠的灵魂。
      我在这边,只是沉默地听着,偶尔用一声几不可闻的“嗯”作为回应,像石子投入深潭,证明连接的存在。
      但这细弱的回应,似乎已足够她敏锐地捕捉到我周遭弥漫的、不同寻常的低气压。
      她的声音渐渐褪去了那些轻松的伪装,变得更加柔软,像月光下涨潮的海水,缓慢而坚定地漫上我荒芜的心岸。
      她说,她相信有一种未来,是我们可以像鸟儿一样,拥有选择栖息之地的自由。
      她说,她仿佛已经看见,我亲手为我妈妈打开一扇新的、洒满阳光的窗。
      就是这些并不具体却充满笃信的话语,像一把温柔的钥匙,撬开了我紧闭的心扉。
      那些淤积在胸口的屈辱、愤怒,连同那个刚刚破土而出的、坚硬的决心,竟找到了裂缝,变成一串串破碎而滚烫的音节,混合着压抑不住的哽咽,通过这根纤细的电话线,流淌了出去。
      我诉说了那令人作呕的酒气,那飞溅的啤酒泡沫,那刻骨的誓言——“我要带妈妈走”。
      她没有惊呼,没有叹息,只是在电话那头,用更加绵长的呼吸声作为陪伴。然后,她的声音重新响起,像冬日里呵出的一团白气,温暖而坚定。
      她告诉我,种子在破土前,总要经历在黑暗泥土中的沉默挣扎。
      她开始描述一个与我们此刻所处的绝望截然不同的世界,那里有桂花浓得化不开的甜香,有篮球划过天际的弧线,有不被债务和暴力惊扰的安稳清晨。
      我依旧没有多言,只是将听筒贴得更紧一些,仿佛能从中汲取某种无形的力量。
      我们之间的话语稀疏得像夜空的星,但一种奇异的暖流,却通过这沉默的联结,缓缓注入我冰凉的四肢百骸。
      通话的最后,是一片安静的空白,只余下彼此微弱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如同某种无声的盟约。
      挂断电话后,房间里似乎不再那么冰冷和绝对寂静了。
      但那短暂的慰藉如同水纹般散去,地板的寒意反而更凶猛地沁入骨髓。
      我依旧蜷缩在原地,心里像破了一个大洞,比之前的任何一次争吵都要空荡。
      有什么东西,在昨晚的楼道里,在今天上午的闹剧中,彻底碎掉了,再也拼凑不回原来的形状。
      就在这片虚无的尽头,胸膛里那股灼热的、几乎要撕裂我的岩浆,却仿佛在通话的最后一丝余温中骤然冷却、凝固,变成了一块坚硬、冰冷、却异常清晰的界碑,牢牢钉在了我人生的荒原上。
      “带妈妈离开。”
      这个念头不再只是一个情感的宣泄,一个绝望中的口号。它开始拥有了重量和轮廓。
      我甚至能想象出那个未来的形状——一个窗明几净的小小空间,没有刺鼻的酒味,没有提心吊胆的敲门声,妈妈可以安稳地睡到天亮,脸上不再有淤青和泪痕。
      而通往那个未来的唯一路径,清晰地指向一个方向:
      读书,考出去。
      我站起身,这一次,腿脚不再麻木,而是带着一种近乎僵硬的决心。
      我走到书桌前。上午十点的秋阳正烈,透过蒙尘的窗玻璃,将一道完整的、边缘清晰的光斑投在桌面上,纤尘在光柱中翻滚。
      与几小时前蜷缩在阴暗角落时不同,此刻,这片被阳光直射的桌面,不再仅仅映照我的无助,而是清晰地照亮了我眼前的“战场”。
      我重新摊开笔记,笔尖落下。沙沙的声响依旧,但内在的驱动力已经截然不同。
      那些繁复的古文和艰涩的理论,不再是我用来逃避现实的□□,而是我用来搭建通天之塔的砖石。厘清一个复杂的典故,领悟一段深奥的义理,都像是在这令人窒息的现实中,又凿下了一块坚实的砖。
      疲惫感依然存在,但它不再能轻易地让我放弃,反而像是一种必要的磨损,证明我正在努力。
      我开始有意识地规划。不仅仅是完成老师的作业,我找来了更艰深的经典著作和繁复的古文分析篇目,像苦行僧一样磨炼自己的思维。
      我甚至偷偷用学校的电脑,查阅了去年顶尖大学的录取分数线和招生简章,将那些遥远的名字和数字,像密码一样记在了一个单独的、绝密的本子上。
      那个本子,是我对抗整个不堪现实的地下作战室。
      我对妈妈的观察也变了。我依然心疼她,但这份心疼里,掺杂了一种更为冷静的、近乎战略性的评估。
      我会留意她疲惫的程度,计算着她微薄薪水能够积攒下来的可能,甚至会在她偶尔对着窗外发呆时,揣测她内心深处是否还残留着一丝想要改变的火星。
      我需要她作为我未来的同行者,而不仅仅是需要我保护的受害者。
      这种心态的转变,不可避免地蔓延到了我对阿珩的感情上。
      想起她时,心口依然会传来熟悉的刺痛。
      “如果我的世界足够大,是不是就不会把她当成唯一的支柱?”
      记忆悄然浮现出五岁那年,对门打开,那个头发像蜂蜜一样、眼睛像玻璃珠一样干净的小女孩探出头的瞬间。
      我的世界从那一刻起,才有了颜色。她那么漂亮,那么独特,像童话里走失的小公主,让我只想把她藏起来,只给我一个人看。
      “我对她的依赖,有多少是因为自身世界的贫瘠?”
      那甜味仿佛还在舌尖,就像小时候她分给我的那颗糖。
      可记忆总是交织,甜味还未散去,幼儿园时那些更晦暗的画面便接踵而至,我看到妈妈脸上的伤,走过去用力擦掉她的眼泪,亲吻那道红肿,喃喃念着“痛痛飞走”时,心里那股蛮横的、想要独占母亲所有痛苦的冲动。
      还有后来,我默不作声地挤开任何想靠近阿珩的同学,紧紧拉住她的手时,心里那同样蛮横的满足感。
      原来,我早就习惯了用这种方式去爱,去捆绑。我把对母亲那套扭曲的保护欲,全盘转移到了阿珩身上。
      那个能和苏灵汐谈论星空的她,属于另一个世界。
      可初中那个夜晚,在熄灯后的宿舍里,我听到下铺她压抑的哭声。
      我爬下去,在黑暗中蹲在她床边,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她被发现没睡,惊慌失措。
      我贴在她耳边,用气音逼问:“她们对你做了什么?”她不肯说,我就用更冷的声音告诉她:“你不说,我就一直这样看着你,或者,我现在就把她们都叫醒。”
      她终于崩溃,抓住我的衣袖,眼泪大颗滚落,声音破碎不堪:“砚砚……我该怎么办……他们都觉得是我的错……是我哪里做得不对吗……”
      在她最无助的呓语中,我用手擦掉她的眼泪,然后像小时候对待妈妈那样,下意识地、轻轻地吻了吻她湿润的脸颊,低语道:“好了,现在我知道了。以后,这件事只属于我们两个人。”
      我曾以为,守住了她的脆弱,就拥有了她的全部。
      我把她的痛苦,当成了捆绑我们之间最牢固的锁链。
      我知道这更像是一种自我欺骗,一种在无力挽回时找到的心理平衡木。但它确实有用。
      它让我能够以一种新的、带着距离感的视角,去回望我们之间的关系。
      那个在书店与苏灵汐并肩站着、谈论星空的阿珩,仿佛被我推到了更远的地方,成了“另一个世界”的人。
      一个我所向往的、却暂时无法触及的光明世界的人。
      这种疏离感让我心痛,却也让我更加清醒。
      夏知予后来又发来过几条信息,问我明天要不要一起去新开的那家甜品店,或者去逛逛街边的文创小摊。
      我回复说家里有事,婉拒了。
      她的温暖依旧是我珍视的,但我无法向她透露我那庞大而沉重的“逃亡计划”。
      那是我仅存的、不容有失的尊严和希望,我必须独自背负。
      夜幕再次降临。
      我坐在书桌前,台灯的光晕是我唯一的疆域。笔尖在纸面上移动,发出稳定而持续的沙沙声。
      我将所有的情感——对家庭的不堪、对未来的渴望、对妈妈的心疼与算计、以及对阿珩那份被重新审视、被强行疏离的复杂感情——都凝结在了这细微的声响里。
      长夜未尽,前路依旧漆黑一片。
      但我知道,我已经在黑暗中,为自己点亮了一颗名为“决心”的星。
      它微弱,却足够照亮脚下这一小步。
      疲惫感如潮水般阵阵袭来,但我紧紧握着笔,像握着一柄不会松开的剑。
      我不再是那个只能蜷缩在门后颤抖的女孩,我找到了在绝望中负重前行的姿态——冰冷,坚硬,目标明确。
      笔尖在纸面上坚定地移动,直到猛地一顿,洇开一个意外的墨点。
      我下意识地用拇指摩挲了一下右手的小指——那里,曾经被另一个人的小指紧紧勾住……指尖传来的只有一片冰冷的空旷。
      我几乎是立刻惊觉,深吸一口气,将那一瞬间的恍惚死死摁回心底,更用力地握紧了笔,仿佛要将所有不该有的念头都捏碎在指间。
      窗外的世界寂静无声,而在我小小的房间里,一场无声的战争,正以笔为矛,以纸为盾,沉默而坚定地进行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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