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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昝岗的秋天与初啼 ...


  •   第14章昝岗的秋与初啼

      【本章摘要】:文章讲述了1985年秋,昝岗派出所的民警们在昝岗镇上发生的一系列故事。王指导员带领新民警明森熟悉村情,处理了狗蛋偷羊、二赖子偷鸡等案件,展现了民警们对村民的关心和帮助。在雨夜,民警们冒着大雨救助被电线杆砸伤的老太太,体现了警察的责任和担当。文章还描述了昝岗小学的安全课,以及老刘女儿丽丽考上医学院的喜讯,展现了昝岗的希望和未来。最后,民警们帮助老刘收割玉米,狗蛋出狱后决心好好做人,昝岗的秋天充满了收获和希望。

      一:跟着老民警了解村情

      1985年的秋老虎比往年来得更烈些。毒辣的日头把昝岗镇的土路晒得冒白烟,脚踩上去能感觉鞋底被烫得发软,每走一步都像踩在烧热的铁板上。我跟着王指导员走在昝岗大集的土路上时,额头上的汗正顺着帽檐往下滴,在下巴尖汇成水珠,啪嗒啪嗒砸在胸前的警号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集市像被打翻的百宝箱,混沌又鲜活。炸油条的油烟裹着芝麻香,混着牲口棚飘来的臊味,在热空气里发酵成一种独特的气息——闻着呛人,却透着实实在在的烟火气。此起彼伏的吆喝声撞在褪色的幡旗上,"甜梨甜桃,不甜不要钱"的调子刚落,"磨剪子嘞锵菜刀"的梆子声又穿了过来,惊得棚顶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来,在湛蓝的天上划出几道歪歪扭扭的弧线。

      "记着这几家。"王指导员的黑布鞋碾过地上的烂菜叶,留下一个个浅印。他比我年长二十岁,从警多年,脸上刻着风霜的痕迹,眼角的皱纹里似乎都藏着故事。他指着东北角的布摊,蓝布幌子被风吹得猎猎响,边角已经磨破了,露出里面的棉絮。"老张家的闺女去年被拐过,人救回来后落了病根,现在见了生人就躲,平时巡逻多留意那边的动静。"他顿了顿,声音压得低了些,"她娘总在摊后织毛衣,你路过时多问两句,不用提闺女的事,就说'这天儿热,歇会儿',她心里有数。"

      他又转向西边的铁匠铺,红火星子正从铺子门里往外窜,像一群调皮的萤火虫。铺子里传来"叮叮当当"的打铁声,节奏铿锵,震得人耳朵发麻。"老李脾气爆,前儿跟卖肉的因为称头吵到所里,你看他抡锤子那劲儿,胳膊上的腱子肉跟铁块似的,真动手得俩人才能按住。"王指导员往铺子门口瞥了一眼,老李正光着膀子打铁,古铜色的脊梁上汗珠滚滚,"但他是个孝子,老娘卧病在床,每天收摊都得先回家熬药。真要是他犯了倔,提他老娘,保管管用。"

      我的小本子已经记满了半页,铅笔头在"张记布庄-警惕生人-多问家常"和"李记铁匠铺-易冲动-软肋是老娘"下面反复画着圈,纸面被蹭得发毛。这是我到昝岗派出所的第一年,蓝色的警服还带着新布料的硬挺,却已沾上了集市的烟火气——左袖口蹭着炸糕的糖渍,泛着黏糊糊的光;裤脚沾着不知谁家泼的泔水,结了层油垢,闻着有点酸。

      "王指导员,咱这辖区到底有多少户啊?"我小跑着跟上他的步子,手里的本子差点掉在地上。出发前我对着地图数了半天,二十五个村子像撒在地上的豆子,大市场就是那只盛豆的碗,把四面八方的人都拢了过来。

      "一万一千三百七十二户,四万八千四百五十八口人。"王指导员头也不回,声音裹在风里,带着股烟草的沙哑。他烟瘾大,裤兜里总揣着个皱巴巴的烟盒,是最便宜的"大生产"牌。"但赶集的时候能涌来五千多,三教九流啥人都有。有周边县来做买卖的,有走江湖耍把式的,还有偷鸡摸狗的......"他突然停在个卖糖葫芦的摊位前,竹杆上的红果子裹着晶莹的糖衣,在阳光下闪得晃眼。他掏出两毛钱,给我递过来一串:"张大爷的孙子前年掉井里,是我把他捞上来的,这糖葫芦你得吃,算认亲。"

      穿蓝布褂子的张大爷笑得满脸褶子都挤到了一起,往我手里塞了两串,说啥都不肯收那两毛钱。"王领导带徒弟啦?"他用袖子擦了擦糖葫芦上的糖霜,袖口磨得发亮,露出里面的棉花,"这小伙子看着面善,是个实在人。"他突然压低声音,往我这边凑了凑,唾沫星子喷在我手背上,"前儿东头老刘家丢了只羊,你们可得上心,那是他闺女上学的饭钱。老刘急得两宿没合眼,昨儿去地里浇水,差点栽沟里。"

      王指导员拍了拍张大爷的肩膀,掌心的老茧硌得人发疼:"正打算去看。"他转向我,眼神里带着点深意,"瞧见没?老百姓跟你掏心窝子,才会说这些。破案不光靠枪靠手铐,靠的是他们愿意跟你说句实话。你得让他们觉得,你不是来'管'他们的,是来'帮'他们的。"

      往刘家庄走的路上,段旭骑着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追了上来,车链哗啦哗啦响得像在唱歌。他是我警校同学,跟我一起分到昝岗所,性子活泛,见人三分笑,天生适合做群众工作。车后座捆着个鼓鼓囊囊的麻袋,绳子勒得麻袋口突突跳,像是揣了只活物。"王指导!明森!"他老远就喊,车把晃得像风中的芦苇,差点撞到路边的驴车,赶车的老汉骂了句"毛小子",他嘿嘿一笑,嘴甜地喊了声"大爷",老汉的气就消了。

      "刚帮李婶把过冬的白菜扛回家,她非塞给我两斤花生!"段旭跳下车,抹了把汗,手背在额头上蹭出道灰印。他的警帽歪在脑后,晒黑的脖子上还留着帽带勒出的白痕,像道浅浅的绷带。"我跟着李哥去查那起偷鸡案了,村西头的狗蛋形迹可疑,他家灶台底下有鸡毛!我瞅着像是老赵家丢的那只芦花鸡。"

      麻袋里的花生壳窣窣作响,混着段旭粗重的喘气声。我捏了颗花生,壳脆得一捏就碎,仁儿饱满,带着股清甜味。"李哥咋说?"王指导员问。李哥是所里的老民警,姓李名建军,办案子细致,就是性子急。

      "李哥让我先回来报信,他盯着狗蛋呢。"段旭往嘴里塞了颗花生,含糊不清地说,"狗蛋今儿没去捡破烂,蹲在自家墙根抽烟,眼神躲躲闪闪的,肯定有事。"

      王指导员笑了,眼角的皱纹更深了:"小李子急脾气还没改?查案得讲证据,别跟审贼似的审人家。"他突然压低声音,凑近我们:"狗蛋娘是寡妇,肺痨病拖了好几年,家里就靠他捡破烂糊口,真偷了也得先弄清楚为啥偷。是馋了?还是没钱给娘抓药?这不一样。"

      我想起警校课堂上刘老师说的"法理之外有人情",铅笔在本子上写了又划,墨痕涂得一片黑,最终留下"狗蛋-单亲家庭-需核实动机"几个字,笔尖把纸都戳破了。那时候总觉得法律条文是铁打的,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可到了昝岗才发现,现实比课本复杂多了,就像这秋老虎天,明明热得人喘不上气,树荫底下却可能藏着股凉风。

      刘家庄的土坯房矮矮地伏在田埂边,像群缩着脖子的老鳖。村口的老槐树枝繁叶茂,树下坐着几个纳鞋底的老太太,看见我们穿着警服,手里的针线停了停,眼神里带着好奇和警惕。王指导员跟她们打了个招呼:"三婶,二奶奶,凉快呢?"老太太们这才笑了,七嘴八舌地应着,问我们是不是来查老刘丢羊的事。

      "是啊,过来看看。"王指导员蹲在老太太们旁边,接过二奶奶递来的蒲扇,有模有样地扇着,"你们昨儿后半夜听见啥动静没?"

      "后半夜?"三婶的老花镜滑到了鼻尖上,她推了推眼镜,"我起夜的时候,好像听见西边有动静,像是羊叫,又像是狗吠,没太在意。"

      "是不是二赖子家那边?"二奶奶往西边努了努嘴,"那小子昨儿后半夜才回家,骑着辆自行车,车后座鼓鼓囊囊的,不知道驮的啥。"

      我们谢过老太太们,往老刘家走。老刘家的院墙塌了个角,豁口处用玉米秆挡着,几只母鸡正探头探脑地往院里钻,咯咯叫着像是在商量怎么搞偷袭。我刚迈过门槛,就被一只瘦骨嶙峋的黄狗唬得后退半步——它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低吼,脊背弓得像张拉满的弓,一条后腿不自然地蜷着,沾着块干硬的泥。

      "大黄!回来!"屋里传来个沙哑的声音,像破锣在敲。拄着拐杖的老刘颤巍巍地迎出来,补丁摞补丁的袖口沾着草屑,胳膊上的青筋像蚯蚓似的爬着。他头发花白,稀稀拉拉地贴在头皮上,颧骨高耸,眼窝深陷,一看就是常年操劳的人。"对不住对不住,这狗前儿被人打了,见了穿制服的就怕。"他的拐杖在地上顿了顿,扬起片尘土,"快进屋坐,我给你们烧点水。"

      王指导员蹲下来摸了摸大黄的伤腿,那里缠着块脏兮兮的布条,渗着暗红的血。布条是用旧衣服撕的,上面还能看见模糊的碎花图案。"谁打的?"他的手指在狗毛里捏了捏,大黄疼得龇牙,却没敢咬他,只是呜咽了两声,尾巴夹得更紧了。

      老刘叹了口气,下巴上的山羊胡抖了抖:"还能是谁?村东头的二赖子,说大黄偷了他家的鸡。可我家大黄瘸了仨月了,走路都打晃,哪能跳墙偷鸡?"他浑浊的眼睛突然亮起来,像蒙尘的灯泡通了电,"王警官,我那只羊......是只白山羊,刚怀了崽,我养了两年了,本来打算卖了给闺女做嫁妆,买台缝纫机,再扯几尺花布......"

      "我们就是来问这个的。"王指导员往院里走,我跟在后面,看见屋檐下挂着串干瘪的红辣椒,像串凝固的血;墙根堆着半袋红薯,表皮皱巴巴的,沾着泥土。除此之外,院里再没像样的东西。正屋的门是用几块木板拼的,关不严实,风一吹就吱呀作响。"羊是啥时候丢的?"

      "前天后半夜,"老刘的手在衣襟上蹭来蹭去,布料磨得发亮,能看见里面的棉絮,"我听见羊圈有动静,披着衣裳出来看时,羊没了,圈门被撬开了。那羊通人性,平时我去割草,它就跟在我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他说着说着,声音就哽咽了,拐杖往地上重重一磕,"那杀千刀的,偷啥不好,偏偷我这救命羊......"

      我注意到羊圈的木桩上有几道新鲜的划痕,边缘还沾着点蓝色的漆屑,像块凝固的天空。羊圈的门是用细铁丝捆的,铁丝被剪断了,断口很整齐,像是用钳子剪的。我正要开口,段旭突然从外面跑进来,手里举着个瘪了的饲料袋,脸涨得通红:"王指导!我在村头沟里找到这个,上面有字!"

      袋子上印着"昝岗饲料厂"的字样,墨色发乌,角落还有个模糊的脚印,边缘沾着草籽。王指导员捏着袋口闻了闻,眉头皱了皱:"有酒糟味,偷羊的人可能是喂牲口的。"他转向老刘,眼神锐利起来,"二赖子家是不是养着两头猪?"

      老刘愣了愣,山羊胡颤得更厉害了:"是啊,他前儿还跟我显摆,说买了新饲料,掺了酒糟,猪吃了上膘快,年底能卖个好价钱......"

      往二赖子家去的路上,我的心跳得飞快,像揣了只兔子。这是我第一次离"破案"这么近,警校课本上的"现场勘查""证据链"在脑子里打着转,搅成了一锅粥。段旭摩拳擦掌,警帽都戴反了:"我就说那小子不对劲,上次赶集还偷摸往我兜里塞过假烟,被我瞪回去了!他爹以前就是个偷鸡摸狗的,被劳改过,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王指导员却突然停住脚,指着路边的草垛:"明森,你去看看那草垛后面有啥。"草垛堆得像座小坟,金黄的玉米秆在阳光下泛着暖光,几只麻雀在上面跳来跳去,啄着残留的玉米粒。

      我扒开枯黄的玉米秆,心脏猛地一缩——草垛里藏着只小羊羔,浑身湿漉漉的,正哆嗦着啃草叶。它的羊角上缠着圈蓝布条,和羊圈木桩上的漆屑颜色一模一样,像块碎掉的天空粘在上面。羊羔看见我,吓得往后缩了缩,咩咩叫着,声音细细的,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这......"段旭挠了挠头,警帽滑到了鼻尖,"难道不是二赖子?"

      王指导员抱起小羊羔,小家伙在他怀里抖得像片叶子。他指腹擦过它腿上的伤口,那里结着层血痂:"是被鞭子抽的,新伤。"他往回走,脚步沉得像灌了铅,"去看看狗蛋家。"

      狗蛋家在村子最西头,一间孤零零的土坯房,窗户纸破了好几个洞,用硬纸板糊着。院墙是用石头垒的,歪歪扭扭,像随时会塌下来。我们刚走到门口,就听见屋里传来咳嗽声,一声声撕心裂肺,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推开门,一股浓重的中药味和霉味扑面而来,呛得人鼻子发酸。狗蛋家的土炕上铺着层稻草,扎得人腿肚子发麻。墙角堆着半麻袋捡来的汽水瓶,标签被蹭得模糊不清。狗蛋娘正坐在灶台前抹眼泪,枯黄的头发粘在脸上,咳出的痰里带着血丝,染红了地上的煤灰。看见穿警服的进来,她突然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膝盖砸在地上的声音让人心颤:"警官,是我让狗蛋干的!那羊......那羊是想给我治病......"

      灶台下果然有鸡毛,黑褐色的,短而硬,却不是老刘家那只白山羊的品种。狗蛋蹲在门后,背对着我们,手里攥着根磨尖的铁丝,指甲缝里还沾着草屑。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旧褂子,袖口烂了个洞,露出细瘦的胳膊。听见他娘的话,他猛地转过头,脸涨得通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没偷鸡,那是捡的死鸡,在河边捡的......羊是我牵的,我娘咳得直吐血,药铺的张大夫说再不治就......"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变成了呜咽,"我想着把羊卖了,给我娘抓药,剩下的再还......"

      王指导员把小羊羔放在地上,它瘸着腿往狗蛋脚边蹭,用脑袋顶他的裤腿,像在撒娇。"知道错了吗?"他的声音很沉,却没带火气,像块浸了水的木头。

      狗蛋点点头,眼泪砸在地上,洇出个小泥点:"我把羊藏在草垛里,还没来得及卖......我娘昨晚咳得厉害,我实在没办法了......"

      "老刘的羊是闺女的学费和饭钱,"王指导员蹲下来,看着狗蛋的眼睛,那里有恐惧,有愧疚,还有少年人不该有的沉重,"你娘生病该治病,但不能抢别人的活路。都是苦人家,谁的日子都不容易。"他从口袋里掏出五块钱,钱被攥得发皱,边角卷着。他塞给狗蛋娘:"先去抓药,剩下的钱给老刘送过去,就说是赔罪的。跟老刘认个错,他是个厚道人,会原谅你们的。"

      狗蛋娘的眼泪掉得更凶了,要拉着狗蛋磕头,被王指导员拦住了。"明森,"他递过手铐,金属的凉意透过手套渗过来,"按规矩来,先回所里做笔录。认错态度好,又是初犯,会从轻处理的。"

      往回走时,夕阳把三个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三条瘦长的蛇。狗蛋走在中间,头埋得很低,手里还攥着那根铁丝。段旭突然说:"其实......我刚才在二赖子家猪圈旁边,看见堆刚拔的鸡毛,白花花的,跟老赵家丢的那只芦花鸡一个样。还有,他家的猪饲料里,真掺了酒糟。"

      王指导员嗯了一声,望着远处的炊烟:"明天去问问他,为啥打瘸大黄。"

      夕阳把天染成了橘红色,云朵像被火烧过一样,沉甸甸地挂在天上。路边的玉米叶被风吹得沙沙响,像是在低声说着什么。我看着狗蛋瘦小的背影,手里的小本子被汗水浸得有些发潮。刚才在狗蛋家,我看见灶台上放着个豁口的粗瓷碗,里面盛着半碗野菜粥,连点油星都没有。墙角的药罐还温着,飘出的中药味苦得人舌根发麻。

      "王指导,"我忍不住开口,"狗蛋他......"

      "我知道你想说啥。"王指导员打断我,声音里带着点疲惫,"法律是死的,人是活的。他有错,得受罚,但也得给他条出路。回头跟所里说说,看看能不能帮他娘申请点救济,再找个活计让他干,总不能让他一直靠偷摸过日子。"

      段旭也点点头:"我认识镇上砖窑厂的老板,回头问问能不能让狗蛋去搬砖,管吃管住,还能挣点钱。"

      狗蛋突然停下脚步,抬起头,眼睛红红的:"谢谢......谢谢你们。"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股倔强的劲儿,"我以后再也不偷东西了,我会挣钱给我娘治病,还会还老刘的钱。"

      王指导员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小子,知道错就好。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更要懂得堂堂正正挣钱。"

      回到所里时,天已经擦黑了。李建军正在院子里擦枪,看见我们带着狗蛋回来,愣了一下:"偷鸡的是他?"

      "偷鸡的不是他,偷羊的是他。"王指导员把情况简单说了说,"老赵家的芦花鸡,估计是二赖子偷的。"

      李建军把枪往枪套里一塞,撸了撸袖子:"我就说狗蛋不像偷鸡的,那小子虽然穷,但骨头硬。二赖子那家伙,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

      "别急,"王指导员拦住他,"明天一早再去。今晚先把狗蛋的笔录做了,通知他娘明天来所里一趟,咱们一起去跟老刘赔个不是。"

      我给狗蛋倒了杯热水,他双手捧着杯子,手指冻得通红。做笔录的时候,他说得很清楚,从怎么发现老刘家的羊,到怎么撬开羊圈门,再到怎么把羊藏在草垛里,一五一十,没有隐瞒。他说他本来想等天亮就把羊牵到镇上去卖,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就找到了。

      "我真的只是想给我娘治病。"他最后又说了一句,眼睛里含着泪,却强忍着没掉下来。

      做完笔录,王指导员让老张先把狗蛋带去宿舍休息,说明天再处理。老张是所里的辅警,看着狗蛋长大的,叹了口气:"这孩子,也是命苦。"

      夜里,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片惨白。我想起狗蛋娘咳血的样子,想起老刘浑浊的眼睛,想起二赖子猪圈旁的鸡毛......这一切像走马灯似的在我脑子里转。警校时,老师总说我们是正义的化身,要打击犯罪,保护人民。可到了这里才发现,很多时候,"犯罪"背后藏着太多的无奈和心酸。

      第二天一早,王指导员带着我和段旭,还有狗蛋和他娘,去了老刘家。老刘正在院子里编筐,看见我们带着狗蛋来,手里的篾条"啪"地掉在地上。

      "老刘,"王指导员走过去,"这是狗蛋和他娘,来给你赔罪了。"

      狗蛋娘"扑通"一声跪在老刘面前:"他刘叔,是我没教好孩子,对不住你啊!你打我骂我都行,千万别怪孩子,他也是为了给我治病......"

      老刘赶紧把她扶起来:"快起来快起来,这是干啥。我知道你家难,狗蛋也是个孝顺孩子。"他转向狗蛋,"羊找回来就好,以后可不能再干这事了。挣钱的道儿有很多,咱得走正道。"

      狗蛋低着头:"刘大爷,对不起,我以后再也不会了。我会挣钱还你。"

      "还啥还,"老刘摆摆手,"那只羊本来就是要卖的,既然找回来了,我就再养些日子,等它下了崽再说。"他顿了顿,看着狗蛋娘,"你那病,也别拖着,该治还得治。我这儿还有点积蓄,你先拿去用。"

      狗蛋娘眼泪又下来了:"他刘叔,这咋好意思......"

      "都是乡里乡亲的,说这些干啥。"老刘把钱塞到她手里,"赶紧去抓药吧。"

      从老刘家出来,我们直奔二赖子家。二赖子正在院子里喂猪,看见我们穿着警服进来,眼神闪烁了一下,强装镇定:"警官,啥事啊?"

      "二赖子,"王指导员盯着他,"老赵家的芦花鸡,是不是你偷的?"

      二赖子眼神一慌,嘴硬道:"啥鸡?我不知道啊。"

      "不知道?"段旭从口袋里掏出几根鸡毛,"这是在你家猪圈旁边捡的,跟老赵家丢的芦花鸡一模一样。你还打瘸了老刘家的大黄,是不是因为它看见了你偷鸡?"

      二赖子脸色煞白,还想狡辩:"那是......那是我捡的死鸡......"

      "捡的死鸡需要偷偷摸摸藏在猪圈里?"李建军从后面走过来,手里拿着个鸡笼,"这是不是你昨晚藏在柴房里的?"

      鸡笼里关着一只芦花鸡,正在咯咯叫。二赖子一看,腿都软了,"噗通"一声坐在地上:"我错了,我不该偷鸡,我不该打瘸狗......"

      原来,二赖子好吃懒做,家里的猪快出栏了,他想偷只鸡改善改善伙食,就盯上了老赵家的芦花鸡。偷鸡的时候被大黄看见了,他怕大黄叫出声,就用棍子打了它一下,没想到把腿打断了。

      "你这叫偷鸡摸狗,知不知道?"王指导员严肃地说,"老赵家就靠那几只鸡下蛋换油盐,你倒好,说偷就偷。还有大黄,它招你惹你了?"

      二赖子低着头,一个劲地认错。最后,王指导员让他把鸡还给老赵家,再赔偿老刘五十块钱给大黄治病,还让他在村里的大会上作检讨。

      处理完这些事,已经是中午了。太阳暖洋洋地照在身上,不像昨天那么毒辣了。我们走在回所里的路上,段旭哼起了歌,是警校的校歌:"在繁华的城镇,在寂静的山谷,人民警察的身影,陪着月落,陪着日出......"

      王指导员笑了:"这歌好听,就是得唱到实处。"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明森,记住了,咱当警察的,不光要抓坏人,更要懂人心。这村子里的事,就像这地里的庄稼,得慢慢熬,慢慢磨,急不得。"

      我点点头,手里的小本子又多了几行字。这次,我没有画圈,也没有画问号,只是工工整整地写着:"昝岗的日子,像杯苦茶,初尝是苦的,慢慢品,却有股回甘。"

      风一吹,玉米叶又沙沙响起来,像是在应和我的话。我知道,在昝岗的日子才刚刚开始,还有很多故事在等着我,有苦有甜,有笑有泪,但我已经准备好了。因为我明白,这身警服的重量,不仅在于打击犯罪的威严,更在于守护这片土地上每一个平凡人的温暖。

      二:雨夜的警灯与人心

      1985年的秋雨来得比往年更早,也更急。刚过中秋,乌云就像被人打翻的墨汁,在天上铺了厚厚一层,压得人喘不过气。午后还只是零星飘着几滴冷雨,到了傍晚,雨势突然变大,豆大的雨点砸在派出所的瓦片上,噼里啪啦响得像放鞭炮,屋檐下很快挂起了一道道水帘。

      我和段旭、刘长坡正在值班室整理台账,窗外的天色已经黑透了,只有院子里的路灯亮着,昏黄的光被雨幕切割得支离破碎。刘长坡戴着老花镜(他近视得厉害,那副眼镜还是警校毕业时他爹给买的),正对着一份人口登记表皱眉:“明森,你看这字,‘王秀英’写成‘王秀应’了,回头得跟村里说一声改过来,不然办身份证要出麻烦。”

      段旭趴在桌上,手里转着支铅笔,眼睛盯着窗外:“这雨下得也太邪乎了,我早上给李婶送白菜时,她还说今年墒情好,不用浇地了,这倒好,直接下成涝了。”

      话音刚落,所里的电话突然尖声响起,在雨声里显得格外刺耳。王指导员一把抓起听筒,他刚从外面巡逻回来,警服还湿着,裤脚滴着水。“喂?昝岗派出所……什么?张庄?电线杆倒了?砸着房子了?”他的声音一下子提了起来,眉头紧紧皱成个疙瘩,“我们马上到!你们先别靠近,注意安全!”

      挂了电话,王指导员抓起墙上的雨衣:“张庄那边电线杆被雷劈断了,砸到老王家的房子,有人被埋了!明森、长坡,跟我走!段旭,你在所里值班,保持通讯畅通,随时准备联系供电所和卫生院!”

      “我也去吧!”段旭猛地站起来,铅笔“啪”地掉在地上,“所里有老张在,能应付!”老张是所里的老辅警,经验丰富。

      王指导员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行,穿上雨衣,动作快点!”

      我们冲到院子里,那辆墨绿色的老吉普像头趴在泥地里的老牛,车身上锈迹斑斑,前灯只有一只亮着。王指导员拉开车门,一股铁锈味混着雨水的潮气扑面而来。“坐稳了!”他发动车子,发动机发出“突突突”的怪响,像是随时会散架。

      车子刚开出派出所大门,就陷进了路边的泥坑。车轮空转着,溅起的泥浆糊了后窗,什么都看不见。“该死!”王指导员猛拍了一下方向盘,喇叭发出一声嘶哑的怪叫。

      “我下去推!”刘长坡二话不说,拉开车门就跳了下去,雨水瞬间灌进他的胶鞋。段旭也跟着下去了,两人在车后奋力推车,嘴里喊着“一二、一二”。我在副驾驶座上,看着他们的身影在雨幕里弓成两张弓,雨衣被风吹得鼓鼓的,像两只受伤的鸟。

      “再加把劲!”王指导员猛踩油门,车子“嗷”地叫了一声,终于从泥坑里爬了出来,差点把推车的段旭带倒。段旭踉跄了几步,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笑着骂了句“这破车”,拉开车门坐了上来,浑身都湿透了,警帽上还滴着泥汤。

      “快看!东边的电线断了!”刘长坡坐在后座,举着他那只旧望远镜(还是他爹当兵时用的),镜片上沾着水汽,把远处的景象弄得模模糊糊,像幅晕开的水墨画。“张庄那边的电线杆倒了,好像砸着房子了!”他的声音里带着急,眼镜在鼻梁上滑来滑去,好几次差点掉下来。

      老吉普在泥泞的土路上颠簸着,像在惊涛骇浪里行驶的小船。车窗外,路边的玉米秆被风吹得东倒西歪,有的甚至被连根拔起,横在路中间。王指导员握紧方向盘,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额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突然,车子猛地一歪,我感觉五脏六腑都错了位,段旭在后面喊:“我的帽子!”话音未落,他的蓝布警帽就从车窗飞了出去,落在泥水里,瞬间被车轮碾成了灰。

      “别管了!”王指导员吼了一声,继续往前开。我们的心都揪着,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张庄。

      张庄的村口积着齐膝的水,浑浊的浪头拍打着路边的矮墙,像条愤怒的小河。几户人家举着铁锹、锄头在挖排水沟,泥水溅得满身都是,嘴里还骂骂咧咧的,怨这鬼天气。看见警灯在雨幕里闪,一个穿蓑衣的老汉蹚水跑过来,蓑衣的棕毛往下滴水,在他脚边汇成个小水洼。是村支书张老实,他的脸被雨水打得通红,嘴唇冻得发紫:“王警官!可把你们盼来了!西头老王家的房被电线杆砸穿了,老婆子还在里面呢!我们不敢动,怕碰着电线!”

      雨丝像针一样扎在脸上,疼得人睁不开眼。我跟着王指导员往村里跑,泥水灌进胶鞋,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沉又滑。老王家的土坯房在村子最西头,远远就看见塌了半边,断成两截的房梁斜插在泥里,像只折断的翅膀。更吓人的是,那根碗口粗的电线杆砸在房顶上,断裂的电线泡在水里,滋滋地冒着蓝火花,像条吐着信子的毒蛇,谁也不敢靠近。

      “都别动!”王指导员突然喊了一声,声音在雨里炸开。他脱下身上的警服外套,里面的白衬衫已经湿透,紧紧贴在背上,能看见他脊梁骨的轮廓。他捡起路边一根长木棍,把警服外套裹在上面,小心翼翼地伸向水里的电线。“明森,去车里拿绝缘手套和钳子!快!”

      我心里一紧,转身就往村口跑。泥水没到膝盖,每跑一步都要用尽全力,警服湿透了,贴在身上沉甸甸的。跑到吉普旁,我翻遍了工具箱,终于找到那副黑色的绝缘手套,还有一把生锈的钳子。往回跑时,我看见刘长坡正蹲在不远处的屋檐下,给一个吓哭的小孩喂糖。

      那是个五六岁的小男孩,穿着件肥大的花棉袄,估计是他奶奶的。他手里攥着个变形的铁皮青蛙,油漆掉了大半,却还是紧紧攥着。他的眼泪混着雨水往下淌,鼻涕挂在嘴唇上,看见我跑过去,怯生生地往刘长坡怀里缩了缩。“奶奶……奶奶还在里面……”他的声音细得像蚊子叫,却带着撕心裂肺的疼。

      “别怕,我们这就救她出来。”刘长坡的眼镜片全是水雾,说话时结结巴巴的,却把小孩搂得很紧,用自己的警服给孩子挡雨。他平时总说“理论上应该如何如何”,像个只会背书的书呆子,上次模拟演练,他因为紧张,连手铐都戴反了。可此刻,这个总说“理论上”的书生,抱着孩子的手臂稳得像块石头,一点都不发抖。

      我把绝缘手套和钳子递给王指导员,他戴上手套,接过钳子,小心翼翼地把电线剪断、挑到旁边的柴垛上。火星溅在柴草上,冒起股青烟,很快被雨水浇灭了。“段旭,去叫几个人来,搭把手抬房梁!”王指导员的声音嘶哑,带着股狠劲,白衬衫后背已经被泥水染成了黑灰色。

      段旭应声跑开,很快带来了五六个村民,都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有的还扛着撬棍和绳子。“都小心点,房梁不稳!”王指导员趴在泥水里,用撬棍一点点把压在老太太身上的木板往上抬,泥水灌进他的领口,顺着脖子往下流,他却像没感觉似的,嘴里不停地喊:“老嫂子!能听见不?别睡!跟我说话!”

      我的手被木板上的钉子划破了,血珠滴在泥里瞬间散开,被雨水冲得没了痕迹。我咬着牙往撬棍下垫石块,手指被压得生疼,骨头都像要碎了。突然听见王指导员喊:“快!再加把劲!”木板终于抬开一道缝,露出老太太花白的头发,像蓬沾了泥的棉花。

      “慢点,慢点……”王指导员小心翼翼地把老太太抱出来,她的腿被砸伤了,裤管浸在血里,脸色白得像纸,却还死死攥着个蓝布包,指节都白了。“我的鸡……我的鸡还在鸡笼里……”她的声音气若游丝,却透着股执拗,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塌了的房子。

      “命重要还是鸡重要!”段旭急得直跺脚,额头上的青筋跳得像要炸开,却还是赶紧脱下自己的雨衣,裹在老太太身上。王指导员把老太太抱起来,对我和段旭说:“你们先送她去卫生院,我跟长坡处理完这边就过去!”

      “我留下帮你!”我脱口而出。

      “听话!快去!”王指导员瞪了我一眼,不容置疑。我只好和段旭一起,小心翼翼地把老太太抬上吉普。车子发动时,我回头看了一眼,刘长坡正指挥村民转移鸡笼,那个总说“逻辑上”的青年,此刻正笨拙地抱着只老母鸡,鸡爪子在他警服上抓出几道印子,眼镜滑到鼻尖也顾不上推,嘴里还念叨着:“轻点,别吓着鸡……”他身后,王指导员正和村民们一起,用绳子捆住断裂的房梁,准备往旁边挪。

      吉普在回程的路上熄了三次火,每次都是段旭跳下去推车。他的蓝色警服后背湿透了,贴在身上,能看见突出的脊梁骨,像根木棍。他一边推车一边骂:“这破车,等雨停了非得给它换个发动机不可!”骂归骂,推得却更卖力了。

      老太太躺在后座,嘴里还在念叨她的鸡。我回头看了一眼,她怀里的蓝布包被雨水打湿了,隐隐能看见里面圆圆的东西。“大娘,您放心,您的鸡我们会看好的。”我安慰她,心里却有点发酸——都这时候了,她还惦记着鸡。

      “那是……给小石头攒的……学费……”老太太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他爹娘……去南方打工了……就我带着他……”

      我心里咯噔一下,突然想起刘长坡怀里那个攥着铁皮青蛙的小男孩。原来,那些鸡是他们祖孙俩的指望。

      王指导员把自己的外套裹在老太太身上时,我才发现他后背的旧伤——那道月牙形的伤疤,在雨水里泛着紫红,像条潜伏的蜈蚣。上次所里聚餐,喝了点酒,老张说王指导员年轻时抓过一个持枪的抢劫犯,被砍了一刀,差点就没命了。

      “王指导,您这伤……”我忍不住问,指尖下意识地触到自己警服下的皮肤,仿佛能感受到那道伤疤曾经的灼痛。

      “早没事了。”王指导员咳了两声,声音有点哑,像是被砂纸磨过,“比这险的场面多了去了。”他突然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雨水,“还记得你们报到那天不?陈所长跟你们说公安工作苦,没骗你们吧?”

      我想起三天前在大集上吃的糖葫芦,糖衣在舌尖化开的甜;想起狗蛋攥着铁丝的手,指缝里嵌着的草屑;想起此刻躺在后座哼哼的老太太,怀里紧紧抱着的布包。突然觉得这苦里,藏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甜,像黄连汤里撒了把糖,涩中带暖。

      到了卫生院,医生赶紧把老太太推进了急诊室。段旭跑前跑后地挂号、缴费,我在走廊里等着,看着窗外的雨还在下,心里惦记着张庄的情况。过了没多久,王指导员和刘长坡也来了,两人浑身是泥,像刚从泥里捞出来似的。

      “怎么样了?”王指导员问。

      “医生说腿骨裂了,得住院,幸好没伤着内脏。”我说。

      刘长坡把怀里的铁皮青蛙递给我:“这是小石头的,他说让我交给奶奶,说奶奶看见这个就不疼了。”他的眼镜片还是花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却笑得很欣慰,“鸡都转移到张支书家了,一只没少。老太太攒的鸡蛋也找到了,在那个蓝布包里,有二十多个呢。”

      回到所里时,天已经黑透了。雨还在下,敲打着屋顶的瓦片,噼里啪啦像在放鞭炮。段旭在灶房煮姜汤,火苗舔着锅底,映得他脸红彤彤的,像个熟透的柿子。“我刚才看见刘哥抱鸡的样子了,”他往我手里塞了碗姜汤,碗边烫得人直缩手,“没想到你平时文绉绉的,关键时候还挺能扛。”

      刘长坡推了推眼镜,镜片上的水汽凝成了水珠,顺着边缘往下淌。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理论上说,群众财产也需要保护……”话没说完,自己先笑出了声,把剩下的半句话咽回了肚子里。他平时总爱拽理论,我们总笑话他,但今天,没人笑话他。

      王指导员从外面进来,手里拿着个药箱,铁皮箱子被雨水打湿,泛着冷光。“别贫了,明森,过来处理伤口。”他打开药箱,里面的碘酒、纱布码得整整齐齐,像列队的士兵。他给我包扎时,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棉签蘸着碘酒擦过伤口,疼得我龇牙咧嘴。“记着,不管多急,保护好自己才能保护别人。”他的手指在我手腕上打了个漂亮的结,“这结叫‘平安结’,老辈传下来的,出任务前打上,能保平安。”

      我看着手腕上的结,心里暖暖的。这是我第一次觉得,这身警服不仅意味着责任,还意味着被人惦记的温暖。

      窗外的雨还在下,所里的电话突然响了,尖锐的铃声划破了雨夜的宁静,像把剪刀剪开了湿重的空气。段旭接起电话,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眉头拧成了疙瘩:“啥?大市场有人打架?好,我们马上到!”他挂了电话,抓起墙角的雨衣就往外冲,“卖肉的老李和卖菜的老周打起来了,说是老周的菜筐子撞翻了老李的肉摊子,血都溅出来了!”

      王指导员把药箱合上,锁扣“咔嗒”一声,像块石头落了地。“走。”他抓起雨衣时,我看见他往口袋里塞了包烟——不是给自己抽的,是上次调解老李和别人的纠纷时,老李说过,他就认王警官这口“红牡丹”,说抽着顺气。王指导员平时抽的都是“大生产”,这包“红牡丹”是他托人从县城捎来的,一直没舍得抽。

      警灯再次划破雨幕,红蓝相间的光在雨里晕开,像朵流动的花。我望着窗外模糊的田野,黑黢黢的玉米秆在风里摇晃,像无数只伸向天空的手。突然想起父亲的奖章,那枚黄铜的“劳动模范”奖章,小时候总被我别在胸前,冰凉的金属贴着皮肤,以为那就是警察的全部荣光——威风、神气、受人尊敬。

      可此刻握着方向盘的王指导员,后背的伤疤在雨里泛着紫红;跳下去推车的段旭,警帽被泥水浸透,却笑得像朵向日葵;抱着老母鸡的刘长坡,眼镜滑到鼻尖,却把受惊的鸡护得像个宝贝——原来有些东西,真的比勋章更亮。它们藏在湿透的警服里,在磨破的胶鞋里,在给孩子挡雨的臂弯里,在给老太太包扎的绷带里,像昝岗秋夜里的星星,不耀眼,却足够温暖。

      车到大市场时,雨势小了些,淅淅沥沥的像在哭。市场里没什么人,只有几个摊主在收拾东西。卖肉的老李正骑在卖菜的老周身上,手里攥着把剔骨刀,刀刃上的血珠往下滴,落在老周的蓝布褂子上,洇开一朵朵暗红的花。周围的人围着劝,却没人敢上前拉——老李脾气爆是出了名的,上次跟人吵架,一拳把对方的门牙都打掉了。

      “都别动!”王指导员大喝一声,声音在雨里炸开,老李的动作僵住了,像被施了定身法。他转过头,看见王指导员,眼里的凶光弱了些,但还是没松手。

      王指导员走上前,没去夺刀,反而掏出那包“红牡丹”,抽出一根递过去:“老李,抽根烟,消消气。多大点事,值得动刀子?”

      老李愣了愣,手不自觉地松了,剔骨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溅起片水花。他接过烟,王指导员给他点上,火苗在雨里跳了跳,把两人的脸映得忽明忽暗。老李吸了口烟,烟圈在雨里很快散了,他的肩膀垮了下来,像是泄了气的皮球。

      “肉摊子砸了,我赔。”王指导员吐出个烟圈,目光落在散落一地的猪肉上。那些肉被泥水浸着,已经没法卖了,旁边的秤杆也断了,像根折了的骨头。“老周也不是故意的,他那菜筐子是被风刮的,你看他胳膊上的伤,比你这肉摊子疼多了。”

      老周从地上爬起来,胳膊上的伤口还在流血,顺着指尖滴在湿漉漉的菜叶上,把绿色的菠菜染成了深褐色。他梗着脖子,瞪着老李:“我又不是故意的,你凭啥拿刀砍我?”

      “我砍你咋了?”老李刚压下去的火又上来了,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碾了碾,“我这一摊子肉,本钱五十块,今天全毁了!我一家老小喝西北风去?”他的声音带着哭腔,眼圈红了——五十块在1985年不是小数目,够普通人家过半个月了。

      “我知道你难。”王指导员拍了拍老李的肩膀,他的手刚从泥水里捞出来,带着股土腥味,“这样,所里先给你垫二十,剩下的我跟老周凑凑,保证不耽误你明天进货。”他转向老周,“你也少说两句,明天把菜多送老李两捆,算赔罪。”

      老周张了张嘴,想说自己的菜也被砸了不少,但看见王指导员眼里的恳切,又把话咽了回去,只是点了点头。雨还在下,落在肉摊子的碎骨上,落在菜筐的烂菜叶上,也落在我们的警帽上,把刚才的戾气冲得干干净净。

      老李蹲在地上,用手抹了把脸,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王警官,我不是不讲理,就是……这日子太憋屈了。”他老婆前年生了场大病,欠了一屁股债,全靠这个肉摊子撑着。

      “我懂。”王指导员也蹲下来,陪着他说话,“谁不难呢?老周他儿子在县城上高中,学费比肉还贵。但难归难,不能动刀子,真出了事,两家都得毁。”

      我和段旭默默地收拾着地上的东西,把还能吃的肉捡起来,用塑料袋包好,打算带回所里给值班的老张。段旭一边捡一边说:“老李也不容易,早上四点就去县城批肉,骑个二八大杠,来回四十里地。”

      刘长坡则在一旁帮老周拾掇菜摊子,把没被砸坏的白菜、萝卜归拢到一起,还用自己的雨衣盖在上面。“这些菜明天还能卖。”他对老周说,眼镜片上的水珠顺着边缘往下滴,“损失能少一点是一点。”

      老周看着刘长坡,突然叹了口气:“刚才是我脾气不好,不该跟老李硬碰硬。”他从口袋里掏出个用手帕包着的小布包,打开来,里面是几张皱巴巴的毛票和角票,“我这儿有十五块,先给老李,剩下的我明天卖了菜再补。”

      老李摆摆手:“不用,王警官都说了,他帮我垫。”

      “那哪行?”王指导员把钱塞到老李手里,“亲兄弟还明算账呢,这钱你得拿着,是老周的心意。”

      回去的路上,段旭哼起了不成调的歌,是他老家的民谣,咿咿呀呀的,像在哄孩子。刘长坡在副驾驶座上打盹,眼镜歪在一边,嘴角还带着笑,不知道梦见了什么。王指导员握着方向盘,车窗外的雨刷左右摆动,像在画着无穷尽的省略号。

      我望着窗外,黑暗里仿佛能看见刘家庄的羊圈,张庄的鸡笼,大市场的肉摊子,还有那些在雨里奔跑的身影。它们像颗颗散落的星,被警灯串成了线,在昝岗的土地上,亮成了片温暖的海。

      车过石桥时,我看见桥下的水涨了,漫过了桥墩的石缝。几只青蛙在水里叫着,声音清亮,像在唱着什么。王指导员说:“这是秋□□在叫,说明天要晴了。”

      果然,第二天一早,雨停了。太阳从东边的云彩里钻出来,把昝岗镇照得金灿灿的。泥地里的水洼像面镜子,映着蓝盈盈的天,还有我们警服上的蓝。

      所里的电话又响了,是卫生院打来的,说老王太太醒了,让我们过去一趟。我们赶到卫生院时,老太太正坐在床上,手里拿着那个铁皮青蛙,小石头趴在床边,给她捶腿。

      “王警官,谢谢你们啊。”老太太拉着王指导员的手,眼里的泪珠子像断了线的珠子,“要不是你们,我这把老骨头就埋在土里了。还有我的鸡,我的鸡蛋……”

      “您放心,鸡在张支书家好好的,鸡蛋我让段旭给您收起来了,一个都没破。”王指导员笑着说。

      段旭从外面进来,手里提着个网兜,里面装着两斤苹果:“大娘,吃点苹果,补补身子。”他昨天特意去镇上买的,花了他半个月的津贴。

      小石头从兜里掏出颗糖,塞到刘长坡手里:“叔叔,给你吃,甜。”是昨天刘长坡给他的那颗,他一直没舍得吃。

      刘长坡的脸红了,接过糖,剥开糖纸,塞到嘴里,甜得眯起了眼。

      从卫生院出来,我们往张庄走,想去看看房子的事。路边的玉米叶上还挂着水珠,太阳一照,亮晶晶的像珍珠。几个村民在田埂上晒玉米,看见我们,老远就打招呼:“王警官,明森警官,过来歇歇!”

      王指导员走过去,跟他们唠起了家常,问收成怎么样,问家里有没有啥难处。我看着他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看着他和村民们说笑的样子,突然明白,警察的故事,从来都不是惊天动地的传奇,而是藏在柴米油盐里的琐碎,藏在家长里短里的温暖。

      就像那场雨夜的警灯,它不只是为了驱散黑暗,更是为了照亮人心。而我们穿着的这身警服,也不只是为了彰显威严,更是为了把这温暖,一点点传到昝岗的每一个角落,传到每一个老百姓的心里。

      张庄的老王家已经开始修房子了,村民们都来帮忙,有的搬砖,有的和泥,说说笑笑的,像在办喜事。老李和老周也来了,老李扛着根新的房梁,老周提着一筐刚摘的黄瓜,递给干活的人吃。

      “王警官,你看,这老李和老周,昨天还打得头破血流,今天就和好了。”张支书笑着说。

      王指导员点点头,眼里的光像天上的太阳:“这就对了,都是乡里乡亲的,哪有解不开的疙瘩。”

      我站在一旁,看着这热闹的场面,心里暖暖的。远处的田野里,金黄的玉米在风里点头,像在为我们鼓掌。我知道,在昝岗的日子还很长,还会有更多的风雨,更多的纠纷,但只要我们心里装着老百姓,手里握着那份温暖,就没有过不去的坎。

      因为我们是警察,是昝岗的警察,是这片土地上,最亮的星。

      三:初啼与警徽

      秋雨连下了三天,天放晴的时候,空气里带着股泥土的腥甜。阳光像被揉碎的金子,透过云层洒下来,在地上织出斑驳的网。所里的院子里积了层落叶,黄的、红的、褐的,踩上去沙沙响,像无数细碎的声音在说悄悄话。

      我正拿着扫帚清扫,段旭从外面跑进来,手里举着个信封,脸跑得通红,额头上还挂着汗珠:"明森!快看!狗蛋娘托人送来的!"信封是用作业本纸糊的,边角裁得歪歪扭扭,上面还沾着点没抹匀的浆糊,透着股笨拙的认真。

      拆开信封,里面是三张皱巴巴的一块钱纸币,边缘都磨毛了,显然是在手里攥了很久。还有张字条,字迹歪歪扭扭的,像是用左手写的,墨水里还混着点泥土的痕迹:"王警官,明森警官,段警官,钱还清了,谢谢你们。狗蛋娘字。"字条下面还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笑脸,圆圈里点着两个小黑点,像个刚学会画画的孩子,透着股朴素的感激。

      "这老太太,还真记着。"段旭挠了挠头,把钱小心翼翼地夹进自己的笔记本里,那本笔记本里夹着不少"宝贝"——有李婶送的花生壳,有张大爷给的糖葫芦签,还有上次救落水少年时,孩子家长塞的糖纸。"昨天我去看她,她正坐在门槛上纳鞋底,说等狗蛋出来,给他做双新鞋,让他踏踏实实地做人。"

      刘长坡抱着摞档案从办公室出来,档案袋上的绳子勒得他手指发红。他听见这话,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反射着阳光:"根据《治安管理处罚条例》,狗蛋的情节较轻,属于初犯,又主动归还赃物并取得受害人谅解,拘留期限应该快到了,最多还有三天就能出来。"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补充道,"我查过了,县医院有个老中医,治肺痨有祖传偏方,我把地址和出诊时间都给狗蛋娘了,她说明天就去看看。"

      王指导员站在屋檐下,手里拿着个搪瓷缸子,缸子上"为人民服务"的字样已经磨得有些模糊,里面的茶水冒着热气,氤氲出淡淡的茶香。他看着我们仨,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像幅被熨平的旧画:"这就叫人心换人心。你对老百姓实诚,老百姓就把你当自家人。"他喝了口茶,茶沫沾在嘴角,自己没察觉,"走,今天去昝岗小学,给孩子们上堂安全课。陈所长昨天跟校长打过招呼了,说让咱们给娃娃们讲讲咋防骗、咋防火。"

      昝岗小学的教室是三间并排的土坯房,墙皮掉了不少,露出里面的黄土。窗户上糊着纸,被风刮得哗哗响,像有人在外面拍巴掌。三十多个孩子挤在教室里,桌椅都是旧的,有的缺了腿,用砖头垫着;有的桌面裂了缝,用铁皮钉着。孩子们穿着打补丁的衣裳,有的袖口磨破了,露出细瘦的手腕;有的裤子短了,露出脚踝,冻得通红。但他们的眼睛却亮得像星星,看见我们穿着警服走进来,一个个都屏住了呼吸,好奇地打量着。

      我们刚进去,孩子们就炸开了锅,有的躲在桌子底下,露出双乌溜溜的眼睛;有的扒着门框偷看,手指抠着木头;还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约莫六七岁,举着朵皱巴巴的野菊花,怯生生地往我手里塞,花瓣上还沾着露水。

      "同学们,我们是昝岗派出所的警察,今天来给大家讲讲怎么保护自己。"王指导员站在讲台前,讲台是用土坯砌的,上面放着块掉了角的黑板。他没有用黑板,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个铁皮哨子,哨子上挂着根红绳,已经洗得发白。"遇到坏人,或者迷路了,就吹这个,使劲吹,越大声越好,附近的大人听见了,就会来帮你们。"他把哨子递给前排的小男孩,男孩约莫八九岁,穿着件过大的蓝布褂子,把哨子塞进嘴里,憋红了脸,吹出的声音却像蚊子叫,逗得全班都笑了,连躲在桌子底下的孩子都探出头来,咯咯地笑。

      段旭搬了个板凳坐在孩子们中间,他最会跟孩子打交道,几句话就把孩子们的拘谨打消了。他教他们怎么辨认坏人:"陌生人给的糖不能吃,跟你说'你爸妈让我来接你'的,一定要问他暗号——比如你家的狗叫啥名,你娘做饭爱放辣椒不。答对了才能跟他走,答不对就跑,边跑边喊'我不认识你'!"他还编了个顺口溜,"不轻信,不跟走,遇到危险喊出口,警察叔叔在身后。"孩子们跟着念,声音奶声奶气的,像群小麻雀在唱歌,把窗户纸都震得嗡嗡响。

      刘长坡则拿出纸笔,给孩子们画安全出口的标志。他画画不算好,但很认真,眼镜都快贴到纸上了。"记住这个绿色的小人,"他指着画纸上一个奔跑的简笔画小人,"着火的时候就跟着他跑,弯着腰,用袖子捂鼻子,因为烟比火轻,会往上飘,弯腰能少呛点烟。"孩子们围在他身边,小脑袋挤在一起,像堆刚出壳的小鸡,有的还伸手想摸他的画笔,被他笑着拍开:"等画完了,就送给你们当贴画。"

      我坐在教室后排,看着这一切,心里暖暖的。阳光透过窗纸的破洞照进来,在地上投下圆圆的光斑,落在孩子们的脸上,落在王指导员的警帽上,落在段旭的笑脸上,落在刘长坡的画纸上,像撒了把金子。有个小男孩偷偷告诉我,他长大了也想当警察,因为"警察能抓坏蛋,还能保护人"。我摸了摸他的头,他的头发上还沾着麦秸秆,扎得我手心有点痒。

      正讲着,教室外面传来阵喧哗,夹杂着女人的哭喊声,声音尖利,像被针扎了似的。王指导员皱了皱眉,对我们说:"你们先带着孩子继续,我去看看。"他出去没一会儿,就喊我们:"明森、段旭,你们也出来!"

      我们赶紧围过去,只见院子里跪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怀里抱着个襁褓,哭得浑身发抖,眼泪把胸前的衣襟都打湿了。"警察同志!救救我的孩子!他快不行了!"她的声音嘶哑,几乎不成调,"村里的赤脚医生说......说没救了......你们是警察,你们一定有办法......"

      我们赶紧围过去,女人怀里的婴儿很小,看样子刚满月,脸色发青,呼吸微弱,胸口几乎看不出起伏,嘴唇抿得紧紧的,像只受伤的小猫。"这是咋了?"王指导员小心翼翼地把婴儿抱过来,手轻轻放在孩子的胸口,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一件瓷器。

      "他昨晚就没咋吃奶,光哭,刚才突然就不动了......"女人哭得语无伦次,双手紧紧抓着王指导员的胳膊,指甲都快嵌进他的肉里,"我男人在外头打工,就我跟孩子在家,这可咋整啊......"

      "别胡说!孩子还有救!"段旭急了,脱下自己的警服外套,把婴儿裹起来,外套上还带着他的体温,"快!送县医院!所里的吉普快!"

      王指导员抱着婴儿往吉普跑,他平时走路稳稳当当,此刻却跑得飞快,警帽都歪到了一边。段旭发动车子,引擎的轰鸣声打破了校园的宁静,惊得树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来。女人跟在后面哭,刘长坡拉住她:"快上车!孩子会没事的!"他把女人扶上车,自己则坐在副驾驶座上,不停地看着怀里的婴儿,眉头皱得紧紧的。

      吉普在土路上飞驰,扬起的尘土像条黄尾巴,紧紧跟在车后。王指导员把婴儿贴在胸口,用自己的体温焐着他,嘴里不停地念叨:"小家伙,挺住!叔叔带你去看医生!到了医院就好了!"婴儿的小手突然动了一下,抓住了王指导员的衣襟,像抓住了根救命稻草,微弱得几乎看不见。

      我看着王指导员的侧脸,他的眉头紧锁,平时温和的眼神此刻变得锐利,像在跟死神赛跑。段旭把车开得飞快,车轮碾过石子路,颠簸得人骨头都快散了,可没人敢说慢一点。车窗外的白杨树飞快地往后退,像一道道绿色的闪电。刘长坡扶着那个女人,不停地安慰她,声音虽然还有点结巴,却透着让人安心的力量:"别......别担心,县医院的医生......很厉害,一定能......能救孩子。"

      到县医院时,已经是中午了。急诊室的医生赶紧接过婴儿,检查了半天,最后摇着头说:"来晚了,孩子有先天性心脏病,加上营养不良,身体太弱了......"女人"哇"地一声哭倒在地,抱着医生的腿不肯放:"医生!求求你!再救救他!他才刚满月啊......他还没看过春天的花呢......"

      王指导员站在走廊里,手里还攥着那片被婴儿抓过的衣襟,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阳光从医院的窗户照进来,落在他的警徽上,反射出冰冷的光,没有平时的温暖。段旭蹲在地上,双手插进头发里,肩膀不停地抖,他平时最爱开玩笑,此刻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刘长坡扶着那个女人,眼圈红得像兔子,眼镜片上蒙了层水汽,看不清他的眼神。

      回去的路上,谁都没说话。吉普开得很慢,车轮碾过路边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像在低声哭泣。女人坐在后座,怀里抱着空襁褓,襁褓上还留着婴儿的体温,她的眼泪无声地往下掉,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襁褓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路过昝岗中学时,王指导员突然停了车,指着路边的公告栏:"你们看。"公告栏是用木板钉的,漆成了红色,上面贴着张红色的喜报,用毛笔写着"祝贺我校学生刘丽丽考上省医学院",字写得龙飞凤舞,旁边还贴着张姑娘的照片,梳着马尾辫,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笑得一脸灿烂,眼里有光。

      "这是老刘的闺女。"王指导员说,声音有点哑,像是被砂纸磨过,"就是上次丢羊的那个老刘。"他顿了顿,看着我们,"这丫头命苦,娘走得早,爹一个人拉扯她长大。小时候总跟在我屁股后面,说长大了要当医生,救死扶伤,不让村里再有人像她娘一样,小病拖成大病。"

      阳光照在喜报上,红色的纸在风里微微动,像团跳动的火焰。我突然想起那个没救活的婴儿,想起他抓住王指导员衣襟的小手,想起女人哭红的眼睛。原来警察的世界里,不只有破获案件的喜悦,还有无能为力的悲伤;不只有警徽的荣光,还有生命的沉重。就像这秋天,既有丰收的喜悦,也有落叶的萧瑟。

      回到所里时,天已经擦黑了。陈所长站在院子里,手里拿着个包裹,包裹用蓝布包着,系着个十字结。见我们回来,他把包裹递给王指导员:"这是狗蛋娘托人送来的,说是她给未出世的孙子做的小衣服,结果儿媳妇没保住胎,就一直收着。她听说今天的事,让我转交给你们,说或许能给别的孩子用......"

      王指导员打开包裹,里面是几件用粗布做的小褂子和小裤子,针脚歪歪扭扭的,有的地方还缝错了又拆了重缝,留下密密麻麻的针眼,却洗得干干净净,带着股阳光的味道。王指导员拿起件最小的,放在手心,像托着件稀世珍宝,久久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低声说:"明天......去看看丽丽吧。跟她说,村里的孩子等着她回来当医生。"

      第二天,天刚亮,我们就去了老刘家里。老刘的家还是老样子,院墙塌了个角,用玉米秆挡着,只是院子里多了些晾晒的玉米,金灿灿的,堆得像座小山。丽丽正坐在炕头上收拾行李,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放在旁边,里面露出半截课本的书角。红布包裹的嫁妆放在炕尾,里面露出半截红绸子,那是村里的习俗,姑娘出嫁时要带块红绸子,寓意日子红红火火。看见我们,她赶紧站起来,脸上有点红,手在衣角上蹭了蹭:"王警官,你们来了。"

      "恭喜啊,丽丽,考上大学了,还是省医学院,给咱昝岗争光了。"王指导员笑着说,把那包小衣服递给她,"这是村里一个大娘做的,没来得及给孩子穿。你带着,说不定以后用得上。"

      丽丽摸着那些小衣服,眼圈一下子红了:"王警官,我知道你们说的是谁......我在县城赶集时听说了,那个刚出生的孩子......"她顿了顿,深吸了口气,眼神变得坚定,"我到了医学院,一定好好学,将来回来给咱昝岗的人看病,再也不让孩子......再也不让村里人因为没医生耽误了......"她说不下去了,用袖子擦了擦眼睛,袖子上还打着个补丁。

      老刘蹲在门槛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烟锅里的火星明灭不定,映着他满是皱纹的脸。他突然说:"丽丽,到了学校别惦记家里,爹给你攒的钱够花。地里的活有邻居帮衬,你就安心读书。"他看了看我们,眼神里带着感激,"多亏了王警官,那羊找回来了,不然丽丽的学费钱就真耽误了......"

      丽丽看着我们,突然给我们鞠了个躬,腰弯得很低:"谢谢你们。等我学成回来,我就到昝岗卫生院上班,我当医生,你们当警察,咱们一起守护这地方,让它越来越好。"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她年轻的脸上,落在我们的警徽上,暖洋洋的。我突然觉得,那个没救活的婴儿,好像化作了颗种子,落在了昝岗的土地上,落在了王丽丽的心里,也落在了我们的警徽上,等着春天发芽。

      离开老刘家里,段旭说:"我突然觉得,咱们这工作,不光是抓坏人,还能给人希望。就像丽丽,她就是咱昝岗的希望。"

      刘长坡推了推眼镜,认真地说:"理论上说,警察的职责不仅是打击犯罪,维护社会治安,更要守护生命与希望,促进社会和谐发展。"这次,没人笑他,我们都觉得他说得对。

      王指导员走在前面,脚步轻快,像卸下了什么重担。他突然回头,指着远处的山:"你们看,那山上的柿子红了。"

      我们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远处的山坡上,挂满了红彤彤的柿子,像无数盏小灯笼,在秋阳里闪着光。风一吹,叶子哗啦哗啦响,像在唱着首丰收的歌。

      我想起刚到昝岗时,王指导员说的那句话:"破案不光靠枪靠手铐,靠的是老百姓愿意跟你说句实话。"现在我明白了,这句话后面,还藏着半句——靠的是你愿意把老百姓的事,当成自己的事;靠的是你愿意用自己的光,照亮他们的路。

      昝岗的秋天,还在继续。那些鸡毛蒜皮的纠纷,那些家长里短的牵挂,那些生离死别的沉重,那些生生不息的希望,像颗颗饱满的谷粒,被我们这些穿着警服的人,细细地收进岁月的粮囤里。

      从老刘家用出来,阳光正好,暖得像块刚出炉的红薯。段旭哼着跑调的《少年壮志不言愁》,"几度风雨几度春秋,风霜雪雨搏激流",虽然跑调,却透着股劲头。刘长坡背着他的户籍档案袋,走得四平八稳,档案袋里装着昝岗镇一万多户人家的信息,每一页都写得工工整整。他的眼镜片在阳光下闪着光,像装着整个昝岗的阳光。王指导员手里转着个从路边捡的野山楂,红得透亮,像颗小小的心。

      "明森,"他突然开口,"知道为啥带你们来丽丽家不?"

      我摇摇头。

      "咱当警察的,抓贼破案是本分,可更要紧的是,得让这地方的人看到盼头。"他把山楂抛给我,山楂在阳光下划过一道红色的弧线,"丽丽就是盼头。她出去学本事,回来能救更多人,这比咱破十个案子都值。因为案子破了,只是解决了一件事;但她回来了,能改变这片土地的未来。"

      段旭接话:"就像王指导说的,咱是给这片土地站岗的,不光要挡着豺狼虎豹,还得看着种子发芽。丽丽就是那颗发了芽的种子,以后能长成大树,给咱昝岗遮风挡雨。"他这话糙,理却不糙,我把山楂攥在手心,涩涩的果酸混着阳光的暖意,漫进心里,酸酸甜甜的。

      回到所里,值班室的电话响了,是乡卫生院打来的。听筒里传来医生急促的声音:“王警官,上次那个丢羊的老刘,刚才在地里收玉米时突然晕倒了,血压飙得老高,我们这儿设备不行,测不出具体数值,得赶紧送县医院!”

      王指导员抓起车钥匙就往外冲:“走!”

      我们赶到老刘家里时,他正躺在炕上,脸色惨白得像张纸,嘴唇发青,呼吸急促得像风箱。他老伴在旁边哭,手里攥着块粗布帕子,不停地抹眼泪:“早上还好好的,说去地里把最后几垄玉米收回来,刚到地头就倒了……”

      “别慌,我们这就送县医院!”段旭说着,和王指导员一起把老刘抬上担架。老刘太瘦了,骨头硌得人手心疼,像抬着副空架子。我在后面扶着担架,听见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像有口痰堵着,喘不上气。

      段旭开车,王指导员在后座抱着老刘,不停地给他掐人中,又用湿毛巾擦他的额头。刘长坡则在一旁联系县医院,报着老刘的症状:“男性,六十岁左右,有高血压病史,刚才突然晕倒,现在意识模糊,呼吸急促……”他的声音很稳,像块石头,让人心安。

      “老伙计,挺住!”王指导员拍着老刘的脸,声音里带着急,“丽丽马上就要开学了,你还得送她去车站呢!她还等着跟你报喜,说在学校拿了奖状呢!”

      老刘的眼皮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却没力气睁开。车窗外,刚收完的玉米地裸露出褐色的土地,像老人皴裂的手掌,沉默地托举着天空。远处的村庄炊烟袅袅,鸡犬相闻,一派平静,可我们车里的空气却像凝固了一样,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到了县医院,急诊室的医生早就等着了,推着抢救床跑过来,把老刘抬上去就往里面送。“再晚来半小时就危险了,是急性脑溢血前兆。”医生一边跑一边说,“幸好送来得及时。”

      看着老刘被推进抢救室,我们仨才松了口气,靠在走廊的墙上,浑身都被汗湿透了。老刘老伴拉着王指导员的手,哭得说不出话:“王警官,这咋报答你们啊……上次丢羊,这次救命,你们对我们家的恩,比山还重……”

      “啥报答不报答的,”王指导员帮她擦了把泪,“都是乡里乡亲的,应该的。丽丽快开学了,让她安心走,家里有我们呢。地里的玉米我们帮你收,家里的活儿我们帮你干,啥都不用愁。”

      从医院出来,天已经擦黑了。县城的路灯亮了,一串串的,像天上的星星掉在了地上,比昝岗的亮,却少了点烟火气。段旭提议:“咱去吃碗羊汤吧,暖暖身子。”

      我们找了家路边的羊汤馆,馆子里就一个老头在忙活,锅里的羊汤咕嘟咕嘟响,冒着白花花的热气。老头给我们端来三碗羊汤,撒上香菜和辣椒,香得人直咽口水。

      “咱昝岗啥时候也能有这么亮的路灯啊?”段旭吸溜着羊汤,眼睛望着窗外的路灯,眼里有羡慕。

      “快了。”王指导员喝了口汤,汤里的羊肉炖得烂烂的,入口即化,“乡里规划呢,明年开春就铺电缆,到时候不光有路灯,村头还要建个文化广场,配健身器材,以后老百姓晚上有地方遛弯了,不用再窝在家里。”

      刘长坡推了推眼镜,从档案袋里掏出份文件,上面盖着鲜红的公章:“我今天去乡里办事,顺便拿的规划图。你看,这是广场的位置,这是路灯的线路,都标得清清楚楚。”他指着图纸上的线条,像在说一件天大的喜事。

      我看着那份文件,突然觉得,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和线条里,藏着昝岗的明天。就像此刻碗里的羊汤,热气氤氲中,能看见升腾的希望。

      回到昝岗时,已是深夜。车驶过石桥,听见桥下的水声潺潺,比来时更清亮了些,像是在唱歌。远远地,看见派出所的窗口亮着灯,橘黄色的光透过窗户照出来,在地上投下一片暖光,像黑夜里的一座灯塔。

      “看,”王指导员指着那盏灯,“那是咱的岗。不管多晚,总得有人守着,让老百姓知道,有困难了,找警察,门永远开着。”

      第二天一早,医院打来电话,说老刘脱离危险了,就是还没醒,得住院观察几天。我们让老刘老伴在医院守着,然后去了他家的玉米地。地里果然还有几垄玉米没收,玉米秆歪歪扭扭地站在地里,像群没睡醒的孩子。

      “来吧,干活!”段旭挽起袖子,拿起镰刀就割玉米秆,“争取今天把这些都收完,让老刘醒了能放心。”

      刘长坡虽然力气小,但也没闲着,负责把玉米棒子装进麻袋。他干活仔细,每个玉米棒子都擦得干干净净,像在整理档案。我和王指导员则负责把麻袋扛到车上,玉米棒子沉甸甸的,压得肩膀生疼,可没人喊累。

      附近的村民看见我们在干活,都跑过来帮忙。张大爷扛着锄头来了,李婶挎着篮子来了,连上次偷羊的狗蛋娘也来了,手里还拿着块饼,非要塞给我们吃:“王警官,歇会儿,吃点东西再干。”

      人多力量大,没到中午,几垄玉米就收完了。玉米棒子堆在老刘家门口,金灿灿的,像座小山。王指导员看着那堆玉米,笑了:“你看,这就是昝岗。一家有难,百家帮忙,谁都不落下。”

      上午,丽丽来所里辞行,背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里面装着她的课本和那包小衣服。她的眼睛红红的,显然是刚从医院回来。“王警官,明森哥,段哥,我走了。”她给我们鞠了个躬,“我爹那边有劳你们多照看了,等我放假回来就去看他。”

      “去吧,好好学。”王指导员拍了拍她的肩膀,从口袋里掏出五十块钱塞给她,“这是所里几个凑的,路上买点吃的,到了学校给家里报个平安。”

      丽丽不肯要,推来推去,最后还是段旭把钱塞进了她的包里:“拿着!这不是给你的,是给未来的刘医生的,让她多学本事,早点回来给我们看病。”

      丽丽的眼泪又下来了,重重地点了点头:“我一定好好学,不辜负你们。”

      看着丽丽坐上开往县城的班车,我们站在路边,直到车影消失在路的尽头。秋风吹过,带来了远处玉米地的清香,也带来了收割的喜悦。路边的野菊花开得正艳,黄的、白的、紫的,像撒了一地的星星。

      段旭突然说:“我刚才看见狗蛋娘在村口张望,估计是等狗蛋出来呢。”

      “走,看看去。”王指导员挥挥手。

      狗蛋娘果然在村口的老槐树下坐着,手里纳着鞋底,线轴在她指间灵活地转动。她的脸色比以前好多了,虽然还是黄,但有了点血色。看见我们,她赶紧站起来,手在围裙上擦了擦:“王警官,狗蛋……”

      “快了,”王指导员说,“手续都办得差不多了,明天就能出来。”

      狗蛋娘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这次不是哭,是笑出来的:“谢谢你们……我给他做了双新鞋,纳了厚厚的底,等他出来就能穿,让他走正道,踏踏实实做人。”她举起手里的鞋底,上面绣着朵歪歪扭扭的花,针脚密密的,“我跟他说了,出来后就去找活干,砖窑厂不是缺人吗?我已经跟老板说好了,让他去搬砖,管吃管住,还能挣钱给我抓药。”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落在黄土地上,像几棵扎了根的树。远处,收秋的人们扛着玉米秸秆往家走,笑声在田野里回荡,惊起几只麻雀,在天上盘旋了几圈,又落回了槐树上。

      我望着这一切,突然明白,昝岗的秋天从来都不是萧瑟的,它藏着收获的厚重,也藏着新生的力量。就像这老槐树,叶子虽然落了,可根扎得深,等到来年春天,照样枝繁叶茂。

      我们这些穿着警服的人,就像这秋田里的稻草人,守着这片土地,守着土地上的人。没有惊天动地的壮举,只有日复一日的琐碎;没有耀眼的勋章,只有老百姓眼角的笑意。可就是这些琐碎和笑意,像一粒粒种子,在昝岗的泥土里生根发芽,长成了最坚实的希望。

      晚风渐起,吹落了几片槐树叶,落在我们的警帽上。王指导员掏出那枚磨得发亮的平安结,放在手心,说:“看,风是暖的,这日子啊,会越来越好。”

      我点点头,看着天边最后一抹晚霞,像块被打翻的胭脂,染红了昝岗的天空。是啊,会越来越好的。因为这片土地上,有播种的人,有守护的人,还有等着收获的人。而我们,会一直在这里,守着昝岗的日出日落,守着每一个平凡又珍贵的明天。

      第二天,狗蛋出来了。他穿着狗蛋娘做的新鞋,站在派出所门口,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王指导员拍了拍他的肩膀:“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以后好好做人,别再让你娘操心。”

      狗蛋重重地点了点头,眼泪掉在地上,洇出个小泥点:“我知道了,王警官。我一定好好干活,挣钱给我娘治病,还帮老刘大爷家干活。”

      看着狗蛋跟着他娘往家走,背影虽然瘦小,却挺得笔直,我们都笑了。阳光正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像裹着层棉被。

      段旭突然指着远处:“快看,丽丽坐的班车!”

      我们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一辆绿色的班车正驶离昝岗,在土路上扬起一阵尘土。虽然看不清车里的人,但我们都知道,丽丽就在里面,带着昝岗的希望,去远方寻找光明。

      “她会回来的。”王指导员说,语气肯定。

      “嗯,会回来的。”我们都应着,心里充满了期待。

      昝岗的秋天还在继续,玉米晒在了场院,柿子红透了枝头,田埂上的野菊花开得正艳。我们的故事也在继续,在家长里短中,在鸡毛蒜皮里,在守护与希望里,像昝岗的河水,静静流淌,奔向远方。而那枚警徽,在秋阳下闪闪发光,照亮了脚下的土地,也照亮了每一个昝岗人的心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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