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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铸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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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摘要】:讲述了警校学员在训练和理论学习中的成长经历。学员们在严格的训练中,学会了纪律、责任和团队合作,例如叠被子、晨跑和擒拿训练。理论学习方面,他们学习了治安管理、刑事诉讼法和现场勘察等知识,并深入理解了法律程序的重要性。文章强调了警察工作的复杂性,不仅需要专业技能,还需要对人性的理解和同情。学员们在面对挑战时,不断反思和成长,逐渐理解了警察职责的重量和意义。
第六章:铸火
一:训练场上
清晨五点半,尖锐的哨声准时划破警校的宁静,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瞬间剖开了黎明前的朦胧。我几乎是条件反射般从床上弹起,坐得笔直。三个月的警校生活,已经把“闻哨而动”刻进了每一寸肌肉——再没有刚入学时的挣扎与拖沓,只有近乎机械的迅速与有序。
宿舍里窸窸窣窣的声响此起彼伏,却听不到一句多余的话。每个人都在黑暗中摸索着穿衣、叠被,动作熟稔得像在完成一项重复了千百遍的工序。我蹲在床边,手指捏住被角,掌心传来棉布特有的粗糙感。这床棉被曾让我吃尽苦头——入学第一天,因为叠不出标准的“豆腐块”,我被教官罚在走廊里叠了整整两小时,直到手指僵硬,才终于摸到点门道。而现在,不过一分钟,被子就在我手中服服帖帖地立起,棱角分明,线条笔直,像一块方方正正的青砖。
“明森,左下角有点松。”对面床铺的赵磊低声提醒,他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他总是这样,心思细得像筛子,连我自己都没察觉的褶皱,他一眼就能看到。
我低头凑近查看,果然有一处棉絮微微鼓起,破坏了整体的方正。连忙用指尖把那处压平,重新捏出棱角,心里泛起一阵暖意。在这里,没人会因为“多管闲事”被嘲笑——一个人的被子不合格,整个宿舍都会被连带扣分。我们早已在一次次集体受罚中学会了彼此监督,彼此兜底。
六点整,集合哨再次响起,比清晨的哨声更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感。我们穿着藏蓝色的作训服,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迅速在宿舍楼前站成整齐的队列。秋意渐浓,清晨的凉风卷着露水的寒气扑面而来,刮在脸上有些刺痛,却吹不散队伍里蒸腾的热气——那是年轻身体里奔涌的热血,是对“警察”二字滚烫的向往。
“稍息!立正!”李教官的声音像洪钟撞在晨雾里,带着穿透力。他站在队列前方,身姿挺拔如松,作训服的领口系得一丝不苟,即使隔着几十米,也能感受到他眼神里的锐利。我下意识地绷紧脊背,下巴微收,目光平视前方,连呼吸都放轻了——这是三个月来被训练出的本能,在教官的注视下,每个细胞都不敢懈怠。
“今天晨跑,加量到五公里。”李教官的目光扫过队列,像探照灯一样,“有没有人觉得不行?现在出列,没人笑话你。”
队列里鸦雀无声,几秒钟后,整齐划一的回答炸响在晨雾中:“没有!”声音里带着少年人的倔强,即使有人心里打鼓——比如我,昨天的三公里已经让小腿肌肉酸得发紧——也绝不会在这种时候认怂。
“很好。”李教官点点头,“出发!”
随着他的口令,队伍像一条蓝色的长龙,迈着整齐的步伐向前移动。脚步声、呼吸声渐渐合成一个节奏,在空旷的操场上回荡。刚开始的一公里还算轻松,我甚至能闻到路边桂花树飘来的淡淡香气。但到了第三公里,呼吸开始变得急促,像破旧的风箱一样“呼哧”作响,喉咙里泛起一股铁锈味。双腿像灌了铅,每抬一步都要调动全身的力气,肌肉酸痛得像是在被撕扯。
“调整呼吸。”身边的赵磊突然低声说,他的气息比我平稳得多,步伐也没乱,“两步一吸,两步一呼,跟住节奏。”
我赶紧照做,刻意放慢呼吸频率,让空气匀速地进出肺部。果然,胸口的憋闷感缓解了些。我偷偷瞥了一眼旁边的赵小雨——她是我们队里最瘦小的女生,平时说话细声细气,此刻却咬着牙,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湿,贴在脸上,脚步虽然有些踉跄,却始终没掉队。队伍里没有人抱怨,没有人放慢脚步,这种集体向前的力量像一只无形的手,推着每个人超越自己的极限。
跑到第四公里时,我看到李教官骑着自行车跟在队伍侧面,目光始终落在我们身上。他的嘴角没有任何表情,但我莫名觉得,他的眼神里藏着一丝赞许。
终于冲过终点线时,我几乎虚脱,扶着膝盖大口喘气,汗水顺着下巴滴在地上,砸出一个个深色的圆点。赵磊递过来一瓶水:“慢点喝,别呛着。”
我接过水,拧开瓶盖,小口小口地抿着。阳光已经爬过教学楼的屋顶,金色的光线洒在我们身上,暖洋洋的。
早餐时间,食堂里弥漫着馒头和稀饭的香气。我们狼吞虎咽地吃着,没人说话——上午有格斗训练,必须抓紧时间补充能量。王超嘴里塞着馒头,含糊不清地说:“听说今天李教官要教擒拿,我表哥是刑警,他说这招在外面抓人的时候特别管用,能一下子制住对方。”他边说边比划着,差点把手里的稀饭洒出来。
赵磊推了推眼镜,有些担心地问:“会不会很难啊?我力气小,怕学不会,到时候拖后腿。”
“技巧比力量重要。”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想起爸爸以前说过的话,“只要掌握要领,能四两拨千斤。”
赵磊点点头,却还是皱着眉,默默地多啃了一个馒头——大概是想多攒点力气。
上午的队列训练结束后,我们来到格斗训练场。红色的塑胶地面在阳光下有些刺眼,四周的铁丝网把训练场围成了一个独立的空间,上面挂着“练为战,不为看”的标语。李教官站在场地中央,身姿笔挺,他今天没穿常服,而是换上了黑色的作训服,更显得肩宽腰窄,浑身是劲。
“今天学基础擒拿。”李教官的声音洪亮,在训练场上回荡,“都看好了——警察执法,不是比谁拳头硬,是比谁脑子清楚,技巧到位。擒拿的目的是‘制敌’,不是‘伤人’。一招制住对方,既能保护自己,也能最大程度减少对嫌疑人的伤害。这是本事,也是规矩。”
他说着,叫上旁边的助教做示范。助教伸出手假装要抓他,李教官手腕一翻,顺势扣住助教的小臂,同时身体微微一转,只听助教“哎哟”一声,胳膊就被拧到了背后,动弹不得。整个动作行云流水,快得让人看不清细节,却充满了力量感。
“看懂了吗?”李教官松开手,看向我们,“关键在‘巧’——借对方的力,打对方的空当。”
我们分成两人一组开始练习。我的搭档是张强,一个来自东北的壮实小伙,胳膊比我粗一圈,脸上还带着点稚气,手上却有使不完的劲。他按照要求抓住我的手腕,力道不算轻。我回忆着李教官的动作,试图手腕翻转挣脱,可试了几次,都被他牢牢抓住,纹丝不动。
“不对。”一个低沉的声音突然在我身后响起。我回头一看,李教官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手腕翻转时要同时转身,用腰带动胳膊,把全身的力量拧成一股绳,而不是光靠胳膊较劲。”他一边说,一边站到我身后,握住我的手示范,“你看,这样——转腰,翻腕,用力!”
随着他的引导,我感觉一股力量从腰部发出,顺着胳膊传到手腕,张强的手居然真的松了一下。“就是这个感觉!”李教官松开手,“再来一次。”
我深吸一口气,按照刚才的要领,转腰的同时猛地翻腕,这次终于挣脱了张强的手,还顺势扣住了他的小臂。虽然动作还有点僵硬,但确实起作用了。
“很好。”李教官难得地夸了一句,眼神里闪过一丝赞许,“记住这个感觉,力量要连贯,不能脱节。”
我心里一阵雀跃,练得更起劲了。
就在这时,旁边传来一声痛呼。我转头一看,是赵磊那组。王超大概是太想表现,动作幅度太大,抓着赵磊的胳膊猛地一拧,赵磊疼得脸都白了,忍不住叫出了声。
“停!”李教官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大步走了过去。他一把拉开王超,查看赵磊的胳膊,“怎么样?能动吗?”
赵磊试着动了动胳膊,疼得皱起眉:“有点麻……”
“王超!”李教官的声音陡然提高,“你告诉我,擒拿是让你练怎么伤人的吗?”
王超低下头,声音有点发虚:“不是……我就是想把动作做标准点,太用力了……”
“标准?”李教官盯着他,“让你学的是控制,不是蛮力!训练场上对自己同学都下这么重的手,真到了外面执法,你打算把嫌疑人胳膊拧断?”他顿了顿,语气稍微缓和了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记住,我们是警察,不是街头混混。力量必须和克制在一起,才能叫本事。没有克制的力量,就是暴力,是会出事的!”
王超的脸涨得通红,低着头小声说:“对不起教官,我错了。”他又转向赵磊,“赵磊,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赵磊摇摇头:“没事,是我反应太慢了。”
李教官这才转向赵磊:“你也一样,感觉不对就拍地认输,别硬扛。训练是为了学会保护自己,不是为了逞强。”
赵磊点点头,揉着胳膊,眼神里却多了点什么——大概是对“警察”这两个字,又多了一层理解。
这次小插曲像一块石头,在每个人心里都激起了涟漪。午饭时,大家还在讨论这件事。
“李教官发火的时候是真吓人。”赵磊小声说,他的胳膊还有点红,“不过他说得对。警察手里的权力太大了,要是控制不住自己,真的会出大问题。”
王超扒着米饭,没怎么说话,大概还在自责。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抬起头:“我表哥以前跟我说过,他第一次抓人时,嫌疑人反抗得厉害,他差点没忍住动手。后来老刑警告诉他,戴上手铐不代表你有资格随便打人,铐住的是嫌疑人的自由,不是尊严。当时我还不太懂,今天好像有点明白了。”
我默默点头。入学前,我总觉得当警察就是要身手好,能打能拼,现在才慢慢明白,这身警服带来的不只是威风,更是沉甸甸的责任和约束。
下午的体能训练,对我来说又是一场硬仗。引体向上一直是我的弱项——刚入学时只能做两三个,现在勉强能做五个,离合格的十二个还差得远。
训练场上,单杠前排起了队。每个人依次上前,抓住横杆,努力向上拉升。轮到我时,我深吸一口气,猛地跳起来抓住横杆。掌心立刻传来横杆的冰凉和粗糙,磨得皮肤有点疼。
“一、二、三……”我在心里数着,手臂用力收缩,把身体拉上去。到第五个时,手臂突然开始发抖,肌肉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任凭我怎么使劲,身体都纹丝不动,只能在半空中晃悠。
“明森,加油!再上一个!”下面传来同学们的喊声。
我咬紧牙关,再次发力,可胳膊软得像面条,脖子上的青筋都爆起来了,还是没能拉上去。
“下来吧。”李教官的声音在下面响起。
我松开手,落地时差点站不稳,手臂酸得抬不起来。李教官看着我:“晚上休息时间,到训练场来一趟。”
我心里咯噔一下,既有点感激——他大概是想帮我——又有点忐忑,不知道这“小灶”会有多严格。
傍晚的自由活动时间,我和林晓沿着操场边的跑道散步。夕阳把天空染成了橘红色,训练场的铁丝网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远处的国旗在风中猎猎作响,一切都显得格外宁静。
“你说,我们真的能坚持到最后吗?”林晓突然问,他的声音很轻,被风吹得有点散。
我愣了一下,看向他。林晓平时总是乐呵呵的,很少说这种没底气的话。我想了想,说:“不知道。但既然来了,就算跪着也得走完吧。”
林晓笑了,眼角的弧度在夕阳下显得很柔和:“你说得对。我爸是老警察,他说要是我被退学,就不认我这个儿子。”
“压力这么大?”我有点惊讶。
“也不算压力,更像是一种传承吧。”林晓望着远处办公楼顶上的警徽,眼神里有向往,也有复杂的情绪,“你知道吗?我小时候特别怨我妈,她也是警察,在户籍科,每天都忙到很晚。有一次我生日,本来说好一起吃蛋糕,结果她临时被喊去加班,连句生日快乐都没来得及说。我哭了整整一晚。”
“那你后来怎么想通了?”
“初中的时候,我妈他们科破了个冒用身份的案子,抓住了一个在逃犯。那天我去接她下班,正好看到受害人家属给她送锦旗,哭得特别激动,说要不是我妈细心,那个人可能就跑了。”林晓的声音顿了顿,“那时候我突然觉得,我妈错过我的生日,好像也没那么重要了。她在保护别人的家,虽然没能好好陪我。”
我沉默地看着他,突然想起自己选择警校的理由——高考后填报志愿,爸爸把我叫到身边,拿出他珍藏的警徽,说:“当警察,苦,累,还危险,但这辈子,能实实在在保护几个人,值。”
原来我们每个人的背后,都藏着不同的故事,却最终都走向了同一条路。
晚自习结束后,我怀着忐忑的心情来到训练场。李教官已经在单杠前等着了,他没穿外套,只穿了件黑色的T恤,露出结实的胳膊,上面有几道浅浅的疤痕。
“教官好。”我敬了个礼。
“放松点。”李教官的语气出乎意料地温和,“我知道你不是偷懒的人,就是方法不对。引体向上看着靠胳膊,其实主要靠背肌和核心发力,胳膊只是辅助。”
他站到单杠下,抓住横杆,给我示范:“你看,拉起的时候,不是胳膊使劲拽,是后背的肌肉收缩,把身体带上去。”他轻松地做了几个,动作标准得像教科书,“感受到了吗?背肌要像两块磁铁,往中间吸。”
我点点头,试着模仿他的发力方式。
“来,试试。”李教官跳下来,“我帮你。”
我抓住横杆,刚要发力,李教官突然站到我下面,用手轻轻托住我的腿:“别担心,我给你点助力,你专心找背肌发力的感觉。”
有了他的帮助,身体轻了不少。我刻意收紧后背,果然感觉和以前不一样——不是胳膊在“拉”,而是后背在“提”。一、二、三……我居然一口气做了八个。
“很好!就是这个感觉!”李教官松开手,语气里带着明显的笑意,“记住这种收缩感,以后每天早晚各加练半小时,我让王超来帮你压腿,他力气大。”
“谢谢教官!”我由衷地说,心里的感激像潮水一样涌上来。
李教官摆摆手:“不用谢。你们是未来的警察,你们的本事硬不硬,关系到老百姓的安危。我对你们严,不是跟你们过不去,是对老百姓负责。”
这句话像一把锤子,重重地敲在我的心上。原来那些严苛的训练,那些不近人情的要求,背后都藏着这样沉甸甸的分量。
回到宿舍时,离熄灯只剩十分钟。我飞快地洗漱完毕,刚躺到床上,熄灯哨就响了。黑暗中,我睁着眼睛,脑子里回放着这一天的画面——晨跑时的坚持,擒拿训练时的顿悟,李教官的话,林晓的故事……
我感觉自己像一块被放进熔炉的铁,每天都在被敲打、被淬炼。藏蓝的青春,从来都不只是肌肉的增长,更是心智的成熟,是对“责任”二字越来越深的理解。
也许明天的训练依然会很苦,也许引体向上还是达不到标准,但我知道,自己正在一点点靠近那个“警察”的身份,正在朝着爸爸说的“值得”,一步步走去。
黑暗中,我摸了摸枕头下的学员证,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
二:星期天的考验
凌晨五点半,宿舍的窗帘只拉了一半,浅灰色的晨光像被揉碎的盐粒,撒在地板上。没有起床哨声刺破寂静,但我还是猛地睁开了眼——三个月的警校生活,生物钟早已比任何闹钟都精准。
上铺的王超翻了个身,嘴里嘟囔着什么,又沉沉睡去。斜对面的赵磊已经坐起身,借着窗外的微光,正用手指捏着被角,一点点把被子的棱角抠得更挺括。我轻手轻脚地爬下床,拖鞋在地板上蹭出几乎听不见的声响。
今天是星期天,理论上的休息日。但警校的“休息”从来都带着引号:上午八点内务检查,下午两点理论考试,晚上七点突发事件演练。走廊里已经有了窸窸窣窣的动静,隔壁宿舍的灯亮了一半,有人正拿着抹布蹲在地上,对着地板的纹路反复擦拭。
我走到自己的床铺前,盯着那床叠成“豆腐块”的被子。昨天晚上临睡前已经叠过三遍,边角挺括得能硌到腿,但还是忍不住伸手按了按侧面的棱——李教官上周说过,“侧棱要像刀刃,不能有半点塌软”。指尖划过棉布表面,能摸到里面棉絮被压实的纹路,这是我用膝盖顶了半个月才练出的手感。
“咔哒”一声,宿舍门被推开条缝,林晓探进头来,眼眶还带着点肿:“明森,借我点洗衣粉呗?我鞋边蹭了点灰,怕等会儿检查过不了。”她手里攥着块刷鞋布,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在柜子第二层,自己拿。”我侧身让她进来,目光落在她的鞋上——不过是道几乎看不见的灰痕,换作以前,我肯定觉得她小题大做。但现在我懂了,在这里,“差不多”三个字等于“不合格”。
等我把地板擦到能映出人影,把牙缸、毛巾、香皂盒在洗漱台摆成一条直线,连牙刷毛都统一朝右时,王超终于打着哈欠坐起来。他揉着眼睛看向我的床铺,突然“哇”了一声:“明森,你的内务也太完美了吧?这被子边角,比教官办公室的样板还标准!”
“熟能生巧而已。”我不好意思地笑笑,拿起抹布又擦了遍床头柜的边角,“刚开始我也总被批,李教官拿着尺子量过我被子的高度,说差一厘米都不行。”
王超吐了吐舌头,赶紧爬起来收拾自己的床铺,叠被子的手忙脚乱,被角怎么也捏不直。我走过去帮他把褶皱的地方拽平:“先压出竖线,再折横角,记住用掌根碾,别用指尖抠。”
他跟着我的动作学,嘴里嘟囔着:“这哪是叠被子,简直是在雕豆腐……”
八点整,走廊里响起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我和室友们迅速列队站在床边,双手贴在裤缝,目光平视前方。门被推开,李教官走在最前面,身后跟着三位校领导,每个人手里都拿着检查本,眼神锐利得像要穿透空气。
李教官的目光扫过宿舍的每个角落,从天花板的灯罩到床底的鞋架,连窗台缝隙都没放过。他弯腰检查赵磊的床底时,赵磊的喉结明显滚了一下——昨天他打扫时确实漏了块橡皮擦在床底。
“赵磊,床下有灰尘。”李教官的声音不高,却像块石头砸在安静的宿舍里。赵磊的脸瞬间红了,头埋得更低:“是,教官。”
接着是林晓的洗漱台。“林晓,牙刷方向不统一。”李教官指着她的牙刷,“规定朝右,你这偏了十五度。”林晓抿着唇点头,手指悄悄在背后掐了自己一把。
王超的衣柜没能幸免。李教官拉开柜门,目光停在他那件皱巴巴的作训服上:“王超,衣柜有褶皱。叠好再挂,不是随便塞进就算完事。”
我的心跳越来越快,手心微微出汗。终于,李教官走到我的床前。他先是盯着被子看了半分钟,又伸手按了按被角,接着检查床头柜——上面的书本按大小排列,连笔都笔尖朝左放着。最后,他拉开我的衣柜,里面的衣物按警服、作训服、便装分类挂好,颜色从深到浅,像道整齐的彩虹。
沉默在宿舍里蔓延,我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良久,李教官难得地点点头:“周明森的不错,保持。”
那一瞬间,我感觉后背的肌肉都松了下来,嘴角差点扬起,又赶紧绷紧——在这里,任何情绪外露都可能被视为“态度轻浮”。
检查结束后,所有学员在楼下集合。李教官站在队伍前面,晨光在他肩上镀了层金边。“有人觉得内务检查是形式主义,”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我们,“但我告诉你们,一个连被子都叠不整齐的人,查案时会注意到嫌疑人鞋上的泥土痕迹吗?一个连牙刷方向都记不住的人,审讯时能分清嫌疑人供述里的矛盾点吗?”
他举起手里的检查本,声音提高了些:“细节里藏着纪律,纪律里藏着本事。等你们真的走上岗位就会懂,让群众放心的,从来不是你胸前的警号,而是你袖口没沾灰、皮鞋擦得亮——这些小事,才是‘靠谱’两个字的分量。”
人群里静悄悄的,连平时最爱嘀咕的王超都抿着嘴,若有所思。我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突然明白那些被我们抱怨过的“较真”,不过是前辈们用经验筑起的堤坝,挡住的是将来可能出现的“疏忽”。
下午的理论考试设在大教室。试卷发下来时,我发现题目比想象中灵活得多。没有直接考法条原文,而是把知识点揉进了一个个案例里。比如有道题:“深夜巡逻时发现独自哭泣的未成年人,该如何处置?”选项里既有“直接联系家长”,也有“带回派出所等待”,甚至有“询问原因后劝其回家”。
我想起李教官讲过的“未成年人保护优先”原则,选了“先联系社区网格员陪同,同时联系家长,若联系不上则带回派出所并通知未成年人保护中心”。笔尖在纸上划过,突然觉得这些选项背后,都是活生生的人,而不是冰冷的文字。
最后一道题占了二十分,题目很长:“某小区三个月内发生七起入室盗窃,作案时间多在凌晨两点到四点,受害者多为独居老人。居民人心惶惶,有人提议安装监控,有人建议增加巡逻,还有人说要组织居民联防。作为社区民警,你如何开展工作?”
我握着笔思考了很久。监控和巡逻肯定是必要的,但老人的安全感光靠技术不够。我在试卷上写下:“第一步,联合物业升级监控,重点覆盖单元门和楼道死角,同时调整巡逻时间,在案发高频时段增加密度;第二步,组织‘邻里守望’小组,让年轻住户帮独居老人检查门窗,留下紧急联系卡;第三步,开防范宣传会,用本地案例教老人反盗技巧,比如在阳台挂几件年轻人的衣服,制造‘非独居’假象。”
写完最后一个字,我抬头看向窗外。阳光穿过树叶,在试卷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原来警察的工作,不只是抓坏人那么简单,更要像缝补衣服一样,把社区的安全感一点点织回去。
交卷时,赵磊正对着试卷唉声叹气:“完了完了,我居然忘了写宣传教育!光顾着写怎么抓贼了。”
王超拍着他的肩膀笑:“我比你强点,写了联防,但没考虑到老人独居的细节。李教官说得对,咱们还是太想当然了。”
李教官不知何时站在我们身后,手里拿着几份试卷翻看。“没有标准答案,”他突然开口,“警察工作从来不是做算术题。重要的是你有没有想全——技术手段要硬,人心温度要软,这才是社区警务的门道。”他指着我的试卷,对周围同学说:“周明森这几点考虑得比较全,尤其是‘挂年轻人衣服’这个细节,既有操作性,又照顾到了老人的自尊心,值得借鉴。”
我脸颊发烫,心里却像被阳光晒过一样暖。原来好的答案,不只是答对知识点,更要答出对人的理解。
晚饭时,食堂里弥漫着轻松的气氛。王超端着餐盘凑过来:“晚上的演练不知道是什么主题?希望别是上次那种解救人质,绑匪的演技太尬了,我差点笑场。”
林晓舀着汤,眉头微蹙:“我倒希望是群体性事件演练,上次没发挥好,想再试试。”
话音刚落,刺耳的警报声突然响彻整个宿舍楼!三短一长,是突发事件的信号。广播里传来李教官急促的声音:“全体集合!南区模拟广场发生群体性事件,立即携带装备赶赴现场!重复,立即携带装备!”
食堂里的喧闹瞬间凝固,所有人都扔下碗筷,像被按了启动键的机器,冲向装备室。我抓起防刺背心往身上套,手指因为紧张有点抖,搭扣“咔哒”扣上的瞬间,已经跟着队伍冲出了楼。
暮色四合,训练场被临时改造成“广场”,拉起了警戒线。远处的人群里有人举着标语牌,隐约能看到“还我公道”“严惩凶手”的字样,嘈杂的呼喊声此起彼伏。扮演“群众”的学员们格外投入,有人蹲在地上哭,有人使劲摇晃警戒线,还有人举着手机“拍摄”,嘴里喊着“警察打人啦”。
“一组负责外围警戒,守住各个出口,禁止无关人员进入!”李教官的声音在混乱中格外清晰,“二组跟我进核心区,找出带头者,注意观察,别激化矛盾!”
我被分在二组,跟着李教官穿过警戒线。刚站稳,就有个“群众”冲过来推我的胳膊:“凭什么拦着我们?我们就是要讨个说法!”他的唾沫星子溅到我脸上,我下意识想躲,却想起训练时的要求——保持冷静,不能有回避动作。
“请您冷静点,”我尽量让声音平稳,“我们已经联系了相关部门,会有人来跟大家沟通。您这样冲闯警戒线,解决不了问题。”
突然,人群里有人喊:“别跟他们废话!他们都是一伙的!”接着,一块模拟石块(用泡沫做的)朝我们这边扔过来。林晓就站在我旁边,她下意识想抬手挡,却慢了半拍,石块砸在她胳膊上,她疼得“嘶”了一声,却硬是没躲。
“保护队友!维持阵型!”李教官喊道。我们立刻调整姿势,手挽着手形成人墙,把林晓护在中间。医疗组的同学迅速跑过来,扶着她退到后面处理“伤口”。
混乱中,赵磊突然碰了碰我的胳膊,压低声音:“明森,你看那个穿蓝衣服的男的,每次口号都是他先喊,而且他站位很特别,总在人群最前面,却不真的往前冲。”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果然,那个蓝衣人手里没举标语,却总在关键时候振臂高呼,其他人的情绪也跟着被点燃。我立刻向李教官报告:“教官,穿蓝衣服的可能是带头者!”
李教官点头:“注意方式,别硬来。”
我们几个人慢慢向蓝衣人靠近,假装被人群推搡着调整位置。趁他转身喊口号的瞬间,我和赵磊迅速上前,一左一右架住他的胳膊,语气平和却不容置疑:“先生,这边有工作人员想跟您聊聊,麻烦移步谈一下。”他挣扎着想甩开,王超已经挡在他身后,低声说:“别激动,您不是要说法吗?这是最快的办法。”
蓝衣人被带离核心区后,人群的呼喊声明显弱了下去。李教官趁机让队员们分散开,一对一地跟“群众”沟通:“大家有什么诉求,可以派三个代表出来,我们找地方慢慢说。”
十几分钟后,喧闹的“广场”渐渐安静下来。
演练结束时,夜色已经浓得化不开。李教官站在队伍前面,脸上沾了点灰——刚才有个“群众”假装摔倒,他扶人的时候蹭的。“整体表现不错,”他开口,声音带着点疲惫,“但问题不少。”
他看向我们:“初期阵型太松散,给了对方可乘之机。赵磊能发现带头者,这点很好,但发现得太晚,林晓已经‘受伤’了。”
接着,他的目光落在林晓身上,语气重了些:“特别是你,明明看到有东西扔过来,为什么不躲?逞英雄吗?”
林晓低下头:“我怕破坏队形……”
“队形是死的,人是活的!”李教官提高了声音,“警察不是钢筋混凝土做的!连自己都保护不好,怎么保护群众?灵活应对不是破坏规则,是让规则更好地发挥作用!”
林晓的眼圈红了,却用力点头:“我记住了,教官。”
回去的路上,王超踢着路边的石子:“刚才那个穿蓝衣服的,演得也太真了,我差点真跟他急眼。”
赵磊揉着胳膊笑:“你没发现吗?他是学生会的文艺部部长,上次汇报演出还演反派呢。”
我望着天上的星星,心里沉甸甸的。原来真正的突发事件,比课本里的案例复杂太多——你既要像鹰一样敏锐,又要像水一样柔韧;既要守住原则的硬,又要带着待人的软。
宿舍熄灯后,我躺在床上,手指摸着枕头下的警徽。冰凉的金属触感让我想起李教官的话:“警校教的不是招式,是在千钧一发时,能让你既不慌神、又不逾矩的那点底气。”
月光从窗户溜进来,在警徽上镀了层银辉。我突然明白,藏蓝青春的重量,从来不是靠口号喊出来的,而是像今天这样,在叠被子的指尖、在答题的笔尖、在演练的汗里,一点点攒起来的。
三:法理
凌晨五点五十,床头柜上的闹钟刚发出第一声“嘀嘀”,我就像被按了启动键似的猛地坐起身。不是因为骨子里多有干劲,实在是瞥了眼课程表后,半分赖床的勇气都散了——早上八点到晚上六点,从《治安管理学》到《现场勘察》,中间只夹着两小时午休,连喘口气的间隙都被排得满满当当。
宿舍里已经有了动静。赵磊蹲在地上,对着镜子系武装带,他的眼下挂着两道淡淡的青黑,像是用马克笔描过似的。王超嘴里叼着牙刷,含混不清地哼着跑调的军歌,手里还翻着本《刑事诉讼法》,书页被口水洇出了一小块皱痕。
我抓了片昨晚剩下的全麦面包塞进嘴里,面包干得剌嗓子,就着冷水咽下去时,差点呛得咳嗽。背上书包的瞬间,肩膀明显往下沉了沉——里面装着《治安管理学》《刑事诉讼法》《现场勘察实务》三本厚书,还有笔记本和法条汇编,沉甸甸的,像是驮了块半大的石头。这大概是我们警校学子独有的“晨间勋章”,掂一掂分量,就知道今天的硬仗有多难打。
走出宿舍楼时,晨光正顺着教学楼的檐角往下淌,把路面染成一片金晃晃的暖黄。路上已经攒了不少和我一样的同学,大家的步伐都透着股急匆匆的赶劲,书包带被书本压得微微下沉,在肩膀上勒出浅浅的红痕。有人手里捏着打印的知识点卡片,边走边念念有词,“非法证据排除规则”“行政复议期限”之类的术语,像撒豆子似的落在晨露未干的草地上。
“明森!”赵磊从后面追上来,他的运动鞋踩在水洼里,溅起的泥点落在裤腿上,“昨晚看到几点?《刑事诉讼法》那章的证据规则,我看了三遍,还是没搞懂‘毒树之果’到底啥意思。”
“差不多一点吧。”我苦笑了下,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尤其是非法证据排除那块,什么情况下‘瑕疵证据’能补正,什么情况下直接排除,绕得我头都晕了。明明每个字都认识,连在一起就像看天书。”
赵磊叹了口气,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镜片上还沾着点昨晚的睫毛膏印——他熬夜时总爱揉眼睛,睫毛膏难免蹭上去。“可不是嘛,”他翻开笔记本,上面用红笔标着密密麻麻的问号,“就说搜查证吧,紧急情况下可以无证搜查,但‘紧急情况’怎么界定?课本上说‘可能危及人身安全’,可实践中怎么判断?总不能等嫌疑人真动了刀子才算数吧?”
我们并肩往教学楼走,晨光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两条拖在地上的蓝布带子。教学楼的走廊里飘着股奇怪的味道,是速溶咖啡的焦香混着风油精的刺鼻味,这是期末复习季特有的气息,闻着就让人精神一紧。教室里已经坐了大半的人,翻书声、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还有偶尔响起的低声讨论,像一锅正在慢慢沸腾的水,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
八点整,《治安管理学》的李老师准时走进教室。他大概五十岁上下,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身上的警服永远熨得笔挺,连袖口的纽扣都扣得严丝合缝。他没带课本,只捏着支粉笔,在黑板上写下“治安管理的基本原则”几个字,粉笔划过黑板的“吱呀”声,瞬间让教室里的私语都停了。
“治安管理,看着是管打架斗殴、噪音扰民这些‘小事’,”李老师转过身,目光扫过我们,“但你们记住,群众的事,从来没有小事。你处理的一起邻里纠纷,可能关系到一个社区的安宁;你调解的一次家庭矛盾,可能避免一场悲剧。”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种沉稳的力量,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在每个人心里荡开圈圈涟漪。PPT上开始播放案例:某小区因为广场舞噪音引发冲突,广场舞队和居民差点动了手;某菜市场摊贩占道经营,消防车进不去,差点耽误了救火……这些看似琐碎的事,被李老师拆解开来,里面全是治安管理的门道。
“处理这类问题,不能光靠罚款、警告这些硬手段。”李老师指着PPT里的照片,照片上一个民警正蹲在地上,和占道经营的老奶奶说话,手里还帮着整理菜摊,“看到没?这位老民警,处理了二十年占道经营,从来没跟人红过脸。他的办法是帮摊贩找合适的位置,跟市场管理方协调摊位,甚至帮着吆喝卖菜。法律是底线,但人心是活的。”
我握着笔的手几乎没停过,笔记本上很快记满了密密麻麻的字。偶尔抬头时,总能看到李老师的手指在PPT上的案例间游走,那些枯燥的条文,突然就有了血肉——原来“尊重和保障人权”不是句空话,是面对醉酒闹事的人,先给他倒杯热水再问话;“教育与处罚相结合”也不是套话,是对初次违法的未成年人,联系家长和学校一起帮教,而不是简单开张罚单。
课间休息时,后排突然传来争论声。两个同学为“流浪犬管理”吵了起来,一个说“必须严格收容,免得伤人”,另一个说“太不人道,应该先找主人再绝育”。李老师没走,就站在教室后面听着,等争论得差不多了,才慢悠悠地开口:“你们说得都有道理。但别忘了,治安管理的核心是‘平衡’——既要保护居民不被犬只伤害,也要尽可能保障动物福利,还要考虑社区的实际条件。这就像走钢丝,偏左偏右都不行。”
第二节上课铃响时,我的笔记本上又多了几行字:“治安管理=法律底线+人情温度+实际条件”。这大概就是李老师说的“专业”,藏在每一个具体的判断和选择里。
第二节是《刑事诉讼法》,授课的赵教授是出了名的“铁面”。他走进教室时,手里捏着本厚厚的法典,往讲台上一放,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整个教室瞬间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今天讲非法证据排除规则。”赵教授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得像手术刀,“这是刑诉的灵魂,也是你们将来办案的生命线。记不住别的没关系,这条必须刻在骨子里。”
他没先讲法条,而是放了段纪录片。画面里是十几年前的一个案子:侦查人员没有搜查证,就闯进嫌疑人家中,翻出了据说作案用的刀具。法庭上,辩护律师提出“证据非法”,要求排除。最后,法院真的排除了这把刀,因为“无证搜查不符合法定程序”。
“就因为没开那张纸,真凶就放跑了?”前排一个男生忍不住问道,语气里满是不解。
赵教授没直接回答,而是又放了另一个案子。这个案子里,侦查人员为了逼供,把嫌疑人关在小黑屋里三天三夜,不给吃喝,最后嫌疑人“招供”了。后来真凶落网,才发现是屈打成招。“你们看,”赵教授指着屏幕上那个被冤枉的人,他出狱时头发都白了,对着镜头反复说“我没做”,“这就是不遵守程序的代价。今天你可以因为‘他像坏人’就跳过程序,明天就可能因为‘他得罪了你’就伪造证据。程序正义是一道坎,跨过去,可能放过个别坏人;跨不过去,就会冤枉更多好人。”
教室里鸦雀无声。我低头看着课本上“非法证据排除规则”那一行字,突然觉得它重得像块铅。赵教授又举了个例子:某刑警队抓到个盗窃嫌疑人,搜查时没开搜查证,但找到了赃物。队长觉得“人赃并获,程序小点瑕疵没事”,就把案子交了上去。结果检察院退回补充侦查,要求说明“为何无证搜查”。等他们补好手续,嫌疑人早就串供了,原本简单的案子,愣是拖成了疑难案。
“别觉得程序是累赘。”赵教授的声音带着点恨铁不成钢,“那是前辈们用无数教训筑起的防线。你们将来手里握着的是别人的自由甚至生命,多一道程序,就多一分审慎;多一分审慎,就少一分遗憾。”
我在笔记本上画了个大大的感叹号,旁边写着:“程序不是束缚,是保护——保护嫌疑人,也保护自己。”这大概就是法理的第一重意涵:权力越大,缰绳就得越紧。
中午十二点,下课铃像是救赎的号角。我和赵磊冲进食堂,端着餐盘找了个角落坐下,扒拉两口饭就赶紧掏出法条汇编。他啃着馒头问我:“下午现场勘察课,王教官会不会带我们去看真的案发现场照片?我听说他以前是刑科所的,手里有不少干货。”
“大概率会。”我喝了口紫菜蛋花汤,烫得舌头直伸,“上次他说,现场勘察最忌讳‘先入为主’,看到血迹就觉得是他杀,看到遗书就觉得是自杀,好多冤案就是这么来的。”
赵磊点点头,突然压低声音:“我叔在派出所当所长,他说有次处理个坠楼案,一开始都以为是意外,后来勘察现场时,发现窗台上有半个不属于死者的脚印,最后查出是被人推下去的。你说,要是当时没注意那个脚印,不就成悬案了?”
我们吃得飞快,半小时就解决了午饭。回教室的路上,看到不少同学趴在桌上补觉,脸上还压着课本的印子。我也趴在胳膊上眯了二十分钟,脑子里全是“非法证据”“程序正义”这些词在打转,睡得并不安稳。
下午两点,现场勘察课的王教官踩着点走进教室。他穿着件深蓝色夹克,袖子挽到胳膊肘,露出小臂上一道浅浅的疤痕——后来才知道,那是他年轻时勘察现场,被碎玻璃划的。
“今天带你们看个‘经典现场’。”王教官打开投影仪,屏幕上出现一张卧室的照片:床头柜上放着半杯牛奶,杯子边缘有口红印;地上散落着几件衣服,有男式衬衫,也有女式连衣裙;窗户开着道缝,窗台上有层薄灰……
“分组讨论,”王教官的声音带着股沙哑,“分析这可能是个什么场景,从哪里入手勘察。”
教室里瞬间炸开了锅。我和赵磊、王超、林晓分在一组,围着屏幕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口红印和男式衬衫,说明昨晚有两个人,一男一女。”王超指着照片,“衣服扔得乱七八糟,可能关系不一般。”
“牛奶没喝完,会不会是突然出事了?”林晓皱着眉,“比如接到紧急电话,或者听到什么动静?”
赵磊推了推眼镜,指着窗台:“窗台上有灰,但边缘有块地方特别干净,像是有人扒过。会不会是从窗户进来的?”
我盯着床头柜:“杯子是倒扣的,还是正放的?照片里看像是正放,但杯底好像有点湿——如果是喝完随手放下,不该有那么多水痕。”
讨论了十多分钟,我们汇总出几个疑点:牛奶杯的状态、窗台上的痕迹、男女衣物的品牌是否匹配(男式衬衫是名牌,女式连衣裙却很廉价)。王教官听完我们的分析,点点头:“不错,没漏掉关键细节。但有个地方你们没注意——”他放大照片的角落,那里有个不起眼的垃圾桶,“垃圾桶里有个撕碎的避孕套包装,这说明什么?”
我们面面相觑,突然反应过来:“关系亲密,但可能不是情侣——不然不会撕碎包装。”
“对。”王教官又调出后续勘察照片,“后来在牛奶里检测出安眠药,窗台的痕迹是高跟鞋印,和女式连衣裙的尺码匹配。再查那个男的,是个已婚老板,女的是他的秘书。最后查实,是秘书想上位,下了药想制造亲密关系,结果老板中途醒了,两人争执起来,秘书从窗户跑了。”
他关掉照片,语气严肃:“现场勘察就像拼图,每一块都不能少。但更重要的是,别被‘看起来像’迷惑。看到男女衣物就认定是情人,看到遗书就认定是自杀,这都是偷懒。真正的高手,能从半杯牛奶里看出阴谋,从一道划痕里找到凶手。”
我在笔记本上画了个现场草图,把每个疑点都标了出来。虽然画得歪歪扭扭,但看着那些线条一点点拼凑出可能的真相,心里竟有种说不出的成就感——原来真相从来不是明晃晃摆在那里的,是藏在牛奶杯的水痕里,藏在窗台的灰层里,藏在那些被忽略的细枝末节里。
现场勘察课后是写作课。刘老师是个戴金丝眼镜的女教授,说话轻声细语,却格外严格。她给我们布置的任务是写篇关于“未成年人犯罪预防”的小论文,要求“法条要准,案例要实,建议要可操作”。
我盯着电脑屏幕,手指在键盘上敲敲打打又删掉。写到“家庭监护缺失”时,想引用《未成年人保护法》第16条,却突然记不清具体内容,只能点开法条库逐条核对。等终于把大纲理顺——从“学校教育”“家庭监护”“社区干预”三个层面展开,每个层面都配上法条和本地案例——下课铃声已经响了,文档里的字数刚过八百,离要求的两千字还差一大截。
晚上七点,我准时坐在了自习室。靠窗的位置已经被赵磊占了,他面前摊着本《刑法》,书页上贴满了黄色便利贴。“刚问了李老师,”他递给我张纸条,上面写着“毒树之果:非法方法收集的证据,及其衍生证据,均应排除”,“他说记住‘源头污染,全果有毒’就行,不用死抠理论。”
我坐下翻开笔记本,白天的知识点像潮水一样涌进来,得一点点梳理清楚。先把《治安管理学》里的“调解技巧”整理成清单:耐心听、找矛盾点、拉近距离、提方案;再把《刑事诉讼法》的“非法证据排除”画成流程图,从“证据收集”到“法庭质证”,每个环节都标上“合法/非法”的判断标准;最后打开写作课的文档,继续写“社区干预”部分,查了三个本地社区的“未成年人驿站”案例,才勉强凑够了字数。
自习室里很安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偶尔响起的翻书声。窗外的天色一点点暗下来,路灯亮起来时,把树影投在窗户上,像幅晃动的水墨画。我抬手看表时,才发现已经快十点了,肚子饿得咕咕叫,才想起晚饭只啃了个苹果。
“还在纠结非法证据排除?”赵磊伸了个懒腰,从书包里掏出罐速溶咖啡,“我刚想通了,其实就像种地——用了毒农药,长出来的果子再甜也不能吃,不然会害人。”
他的比喻让我愣了愣,突然觉得那些绕口的规则清晰了不少。我们的讨论引来了旁边几个同学,很快,自习室的一角就成了小型讨论会。
“但有时候太严格了也不行吧?”一个女生皱着眉,“比如警察抓小偷,追的时候没出示证件,抓到后搜出了赃物,这也算非法证据?那小偷不就白抓了?”
“可要是允许‘紧急情况可以不守法’,那警察随便找个‘紧急’的理由就能抓人了。”王超反驳道,他不知什么时候也凑了过来,手里还捏着个面包,“我表哥是交警,他说以前有警察为了罚钱,没开罚单就收钱,后来被投诉了才改的。这就是没守住程序的下场。”
“其实关键是‘度’。”赵磊推了推眼镜,“法律里有‘紧急避险’‘正当防卫’,就是给特殊情况留了口子。但口子不能太大,不然就成了漏洞。”
不同的观点碰撞交锋,像在脑子里装了台搅拌机,把白天模糊的知识点搅得清清楚楚。我突然明白,法理不是死记硬背的条文,是在“保护好人”和“不冤枉坏人”之间找平衡,是在“打击犯罪”和“约束权力”之间划边界。
回到宿舍已经快十一点了。王超对着镜子练习格斗动作,拳头挥得虎虎生风,大概是白天讨论得太憋屈,想发泄一下。林晓还趴在桌上整理笔记,台灯的光在她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明天有体能测试,还不睡?”我脱着外套问。
“马上就好。”林晓抬头,眼里布满红血丝,“今天刑诉课的案例让我想不通——那个被冤枉的人,坐牢坐了十年,就算最后平反了,日子也过不回去了。你说,我们将来办案,万一出错了怎么办?”
我想起赵教授说的“审慎”,坐在她旁边说:“所以才要学这么多规则啊。就像开车,红绿灯、斑马线,都是为了少出事。学的法条越多,程序记得越牢,出错的可能就越小。”
林晓点点头,在笔记本上写下:“法律是武器,也是保险栓。”
躺在床上时,我盯着天花板上的吊扇,白天的课程像电影一样在脑子里回放:李老师讲的广场舞纠纷,赵教授说的非法证据,王教官分析的现场照片……它们看似不相关,却都在讲同一个道理——警察手里的权力,既要够硬,能镇住坏人;又要够软,能护住好人;更要够准,不能伤错人。
“明森,你说咱们将来真能做到‘不出错’吗?”王超不知什么时候醒了,黑暗中他的声音带着点迷茫,“今天那个被冤枉的案子,想想就觉得后怕。”
我沉默了很久,说:“可能做不到绝对不出错,但我们能做到‘少出错’。就像考试,没人能保证次次满分,但认真学、仔细答,总能离满分近点。”
黑暗里传来赵磊翻书的声音,他大概还没睡。“我叔说,他所里有个老警察,办了一辈子案子,没出过一次错。秘诀就是‘三问’——问证据够不够,问程序对不对,问良心安不安。”
这句话像颗钉子,牢牢钉在了我心里。原来法理的最终落脚点,从来都不只是条文,还有那颗在权力面前始终清醒、在诱惑面前始终干净的良心。
宿舍渐渐安静下来,只有窗外的虫鸣和偶尔的翻书声。我闭上眼睛,那些法律条文、案例分析、现场照片在脑海里交织成一张网,而网的中心,是“人”——被保护的人,被约束的人,被敬畏的人。
我想起白天在自习室看到的一句话:“法律的生命不在于逻辑,而在于经验。”或许我们现在啃的每一页书,记的每一条法条,都是在积攒将来面对复杂案件时的“经验”,都是在为那张“网”添上更坚韧的丝线。
夜深了,台灯的光还亮着,那是赵磊在整理笔记。我知道,明天的课程依然会排得很满,《刑法》的罪名分类、《治安管理处罚法》的裁量标准、现场勘察的细节规范,还在等着我们去啃。但只要想到,今天多记一个法条,将来就可能少一次误判;今天多练一次分析,将来就可能多找到一个真相,就觉得这沉甸甸的书包,这熬红的眼睛,都有了意义。
在进入梦乡前的最后一刻,我仿佛看到多年后的自己,穿着警服站在法庭上,手里捧着案卷,每一页都写满了扎实的证据和严谨的程序。被告席上的人或许罪有应得,或许心存侥幸,但我能问心无愧地说:“我们的每一步,都走在了法律的轨道上。”
这种想象让我感到沉重,因为它意味着千斤重担;也让我感到自豪,因为它代表着万家灯火。
法律是武器,能斩断罪恶的藤蔓;法律也是枷锁,能锁住权力的越界。而我们这些在警校的日夜里慢慢成长的年轻人,正在学习如何握住这把武器,如何佩戴这副枷锁——既要有挥剑的勇气,也要有收剑的克制;既要有坚守原则的硬气,也要有体恤人心的温度。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落在枕边的法条汇编上,书页上的“罪刑法定”四个字,在夜色里闪着淡淡的光。我知道,这藏蓝青春里的每一份苦读,每一次思辨,都是在为将来能成为一个“懂法、用法、敬法”的警察铺路。这条路很长,很难,但值得。
明天,闹钟依然会在五点五十响起,书包依然会沉甸甸的,课程表依然会排得满满当当。但我会带着今晚的思考,更坚定地走下去——因为我知道,我们正在学习的,不只是法律,更是如何用法律守护这个世界的公平与正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