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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第六十九章 引蛇出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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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天色彻底沉入了墨汁般的黑暗。没有星光,没有月光,连远处城镇稀疏的灯火,也被重重山峦和浓密的夜雾吞噬殆尽,只留下一片纯粹、厚重、令人窒息的漆黑。山风不知何时又悄然刮起,穿过寺院光秃秃的枝桠和殿宇的飞檐,发出时高时低、如同呜咽般的啸响,卷起地面未化的积雪和火灾残留的灰烬,在空气中打着旋,带来刺骨的寒意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败气息。
青林寺内,灯火比往日更加稀少黯淡。大部分寮房都早早熄了灯,门窗紧闭,仿佛里面的人想用这薄薄的门板,将外界的黑暗、寒冷以及那些看不见摸不着、却无处不在的恐惧与猜疑,统统隔绝在外。只有大雄宝殿的檐下,象征性地亮着两盏长明灯笼,在风中剧烈地摇晃,昏黄的光晕被拉扯得支离破碎,勉强照亮殿前一小片湿滑的青石板地面,反而将更远处的黑暗衬托得更加深不可测。
客堂里,炭火依旧烧着,明澈坐在炭盆旁,手里拿着一卷摊开的《金刚经》,目光落在字句上,却似乎并未真正看进去。他的脸色在跳动的火光映照下,显得有些苍白,眼下是连日劳累和压力沉淀下的深重青黑,手臂和手掌上缠着的纱布,在僧衣袖口下若隐若现。他保持着这个姿势,已经很久了,像一尊入定的雕像,只有偶尔炭火爆裂时飞溅的火星,才会让他眼睫微微颤动一下。
他在等。
等李执事安排的那出“戏”,在寺外、在后山村,悄然上演,并产生预期的涟漪。
等净心从镇上带回叶晚晴的回复,以及……可能有的新消息。
也在等,暗处的对手,对他抛出的“诱饵”,做出反应。
时间,在这种刻意营造的、内紧外松的寂静中,缓慢流淌。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绷紧的琴弦上沉重地碾过,发出无声却令人心悸的震颤。
“吱呀——”
客堂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一股凛冽的寒气率先涌入。净心侧身闪了进来,又迅速关上门,将寒风挡在外面。他裹着一件厚实的旧棉衣,帽子和围巾上还挂着未化的雪沫,小脸冻得通红,鼻尖也红彤彤的,但眼神明亮,带着完成任务后的轻松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师父,我回来了。”他走到炭盆边,一边搓着手哈气,一边低声汇报。
“嗯。路上顺利吗?”明澈放下经卷,目光转向他。
“顺利。信和香料样本,都亲手交给叶记者了。报社门卫认识我,没多问。叶记者当时好像在赶稿,但还是立刻见了我。”净心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折叠好的纸条,双手递给明澈,“这是叶记者让我带给您的回信。她说香料她会找可靠的朋友辨认,一有结果就告诉您。那个金属片的拓印图,她也看了,说纹路很特别,不像是常见的民间图案,倒有点……有点老印章或家族徽记的味道,她也答应帮忙问问懂金石和民俗的专家。”
明澈接过纸条,没有立刻打开,只是点了点头。叶晚晴的效率果然很高,而且愿意帮忙,这很关键。
“另外,”净心压低声音,眼中闪过一丝担忧,“叶记者让我提醒您,她这两天在跑新闻时,隐约听到点风声,好像……市里某个部门,有人对青林寺近期的‘连串事件’表示了‘关注’,还私下问过警方办案进度。叶记者说,让您心里有个数,可能……不光是派出所在查了。”
明澈的眼神微微一凝。市里部门“关注”?是宗教局?还是因为涉及土地历史问题,引起了国土或住建部门的注意?抑或是……其他与陈永富、刘副主任那条线可能有牵连的势力?
这倒是预料之外,但也在情理之中。事情闹大了,关注的目光自然会多起来。只是,这种“关注”是福是祸,是正常的工作督导,还是别有目的的施压,现在还很难说。
“她还说了什么?”明澈问。
“没了,就这些。叶记者说她会继续关注,让您……多保重。”净心老实地回答。
“好,我知道了。你辛苦了,去喝点热水,暖和一下,早点休息。”明澈温声道。
“师父,我不累。李执事那边……有消息吗?”净心关心地问。
“还没有。应该快了。”明澈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目光深邃。
净心不再多问,行了一礼,退出了客堂。
明澈这才展开手中那张小小的纸条。叶晚晴的字迹清秀有力,内容简洁:
“明澈师父:信物已悉,纹路奇特,确似古徽。香料正在辨。近日风声略紧,多方注目,慎之。周女士事,警方内部似有分歧,一主内部矛盾,一疑外力操纵,未有定论。我当持续跟进,有进展即告。保重。晚晴。”
寥寥数语,信息量却很大。香料在辨认,金属片被初步认定为“古徽”,这验证了他的猜测。警方内部对周慧恐吓案有分歧,说明此案并不简单,可能真的牵涉内外多重因素。而“多方注目,风声略紧”的提醒,则印证了净心带回来的口信,也让他心中的警惕又提高了几分。
他将纸条凑近炭火,看着火舌迅速将其舔舐、卷曲、化为灰烬。然后,他重新拿起经卷,目光却再次投向窗外。
李执事的“戏”,应该已经开演了吧?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青林寺后山脚下,那个依山而建、只有几十户人家、平日里鸡犬相闻、安静得仿佛被时光遗忘的小村落——后山村,正被夜色和寒冷笼罩,大部分人家早已熄灯入睡。只有村东头那间低矮的、窗户用塑料布蒙着的杂货铺,还透出一点昏黄的光晕。杂货铺兼作棋牌室,是村里为数不多夜间还有人聚集闲聊的地方。
店主老赵头,就是李执事白天去拜访过的、那位知晓不少陈年旧事的老文书。此刻,他正和两个常来打牌闲聊的老伙计,围着一个小炭炉,就着一碟炒花生米,喝着散装的白酒,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闲篇。炭火不旺,屋里温度不高,但几杯劣酒下肚,话匣子也就慢慢打开了。
话题不知不觉,就从今年的收成、儿孙的琐事,扯到了山上那座古寺近来的“不太平”。
“……听说没?青林寺那个慧明和尚,一把火烧得,怕是挺不过去了。”一个满脸褶子、缺了颗门牙的老头呷了口酒,咂咂嘴说道。
“咋没听说?镇上医院都传遍了,烧得没人样了。啧啧,真是造孽。”另一个秃顶的老头摇头叹气,“好好的出家人,咋就想不开呢?还是说……真像有些人嘀咕的,寺里不干净,招了邪祟?”
“嘘!可不敢瞎说!”老赵头连忙摆手,压低声音,脸上却露出一种“我知情但我不好说”的神秘表情,“出家人讲究因果,哪能随便说招邪祟?不过嘛……这世上的事,有时候也邪性。你们知道不,就他们寺后头,那片老林子边上,前些天,寺里请人去清理杂草碎石,好像……捡着个稀罕物件。”
“稀罕物件?啥东西?金元宝啊?”缺牙老头眼睛一亮,开玩笑道。
“金元宝倒好了!”老赵头嗤笑一声,左右看看,声音压得更低,凑近两人,“是个生锈的铁片片,黑乎乎的,上头好像……还刻着个字!”
“字?啥字?不会是啥宝贝的记号吧?”秃顶老头也来了兴趣。
“离得远,没看清具体是啥字,就影影绰绰瞅着,像个……‘木’字?还是‘林’字?反正是带‘木’字边的。”老赵头含糊地说着,仿佛在努力回忆,“捡到的那后生也是嘴碎,跟我孙子吹牛时说漏了嘴,说那玩意儿看着有些年头了,不像近年的东西。我孙子回来当笑话讲给我听,我也没往心里去。不过……”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又抿了口酒,吊足了另外两人的胃口。
“不过啥?老赵头,你倒是说啊,卖啥关子!”缺牙老头催促道。
“不过,我后来琢磨着,”老赵头慢悠悠地说,眼神里闪烁着一种讲述古老传闻时才有的光,“咱们后山这片,解放前,是不是有一大户姓林来着?就在寺院东北角有地有坟的那家?你们年纪小,可能不记得,我可还有点印象。林家……林守业!对,就是他!后来跑南边去了,再没信儿。你们说,寺里后山捡到个带‘林’字的旧铁片,会不会……跟那老林家有点关系?”
这话一说,炭炉旁顿时安静了几秒。两个老头互相看了看,脸上都露出几分恍然和惊奇。
“哎呦,你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有可能!”秃顶老头一拍大腿,“林家那时候可是大户,听说祖坟修得挺讲究,说不定真留下点啥信物之类的。这都多少年了,咋突然冒出来了?”
“那谁知道?地底下的事,谁说得清?也许是年头久了,地壳变动,或者野物刨洞,给拱出来了呗。”缺牙老头不以为意,“一个破铁片,能值几个钱?林家后人要是在,早该回来寻了,还能等到现在?”
“话是这么说……”老赵头摇摇头,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可这世上的事,有时候就是巧。寺里刚着火,死了人,转头就捡到老林家的东西……啧啧,总让人觉得,有点那个……你们说,慧明和尚那火,会不会跟这老林家的事,有啥牵扯?我听说,慧明和尚以前,好像就管着寺里那一摊子杂事,那片地……”
他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已经到了。两个老头都是人精,立刻听出了弦外之音,脸上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
“老赵头,这话可不能乱说!”秃顶老头连忙道,“没影儿的事,传出去惹麻烦!”
“我就这么一说,你们就这么一听,出了这个门,我可啥都没说。”老赵头嘿嘿一笑,给自己又倒了杯酒,“喝酒喝酒,扯这些没用的干啥。来,走一个!”
话题就此打住,三人又东拉西扯了些别的。但“寺里捡到林家旧物”以及“可能跟火灾有关”的种子,已经借着酒劲和夜色,悄无声息地,播撒在了这个小山村看似平静的土壤里。
而在杂货铺窗外,一个原本缩在墙角阴影里、似乎只是路过歇脚、裹得严严实实的黑影,在听到“带‘林’字的旧铁片”和“慧明和尚”这几个关键词时,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然后,他悄无声息地站起身,拉了拉帽檐,像来时一样,无声无息地融入了门外的黑暗之中,朝着上山的方向,快步离去。
子时将近,青林寺内万籁俱寂,只有风声呜咽。
广净像一头困兽,在自己那间并不宽敞的寮房里,焦躁地来回踱步。他身上的僧衣皱巴巴的,头发也乱糟糟的,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蜡黄,眼窝深陷,布满血丝,嘴唇因为紧张和寒冷而微微哆嗦。寮房里没有点灯,只有窗外透进的、极其微弱的雪光,勉强勾勒出家具的轮廓,也映出他脸上那难以掩饰的惊恐和仓皇。
从医院回来后,他就一直处于这种魂不守舍的状态。慧明命悬一线,可能永远醒不过来的消息,像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随时会落下,将他劈得粉碎。警方一天两次到医院,询问细节,态度虽然还算客气,但那审视的目光,让他如芒在背。他感觉,自己就像站在一个不断崩塌的悬崖边缘,脚下已经没有多少坚实的土地了。
更让他心慌意乱的是,今天下午,他派去后山村打听风声的、那个平时帮他跑腿办事的远房侄子,带回了一个让他心惊肉跳的消息。
“寺里……寺里前几天清理后山,好像……捡到个东西。”侄子当时也是这么神神秘秘、吞吞吐吐地说的。
“什么东西?说清楚!”他当时就急了。
“就……就是个生锈的铁片,黑乎乎的,不大。但老赵头他们说,上头好像……刻着个‘林’字。”侄子压低声音,脸上带着发现秘密的兴奋和一丝不安,“净叔,你说,会不会是……是林家祖上留下的啥信物?慧明师伯祖以前不是说,后山那地方……”
“闭嘴!”广净当时就厉声打断了他,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碎胸骨。
林家!铁片!带“林”字的信物!
慧明昏迷前,神志不清时,确实断断续续提过,后山老林子里,林家的“老地方”,可能……可能留着点“旧东西”,是“要命”的。当时他只以为是账本之类的,难道……难道还包括这种能直接证明林家与那片土地关系的“信物”?!
这东西怎么会突然被寺里“捡到”?是巧合?还是……有人故意为之?
如果是有人故意,会是谁?是寺里的人?明澈?李执事?他们已经发现了什么,在用这东西试探?还是……是真正的“林家人”回来了,在暗中动作?
无论是哪种,对他广净来说,都是灭顶之灾!如果那铁片真是林家信物,又被明澈他们拿到,顺藤摸瓜,很容易就能查到他广净和慧明与那片土地的瓜葛,查清那些陈年烂账,甚至……牵扯出更可怕的秘密!
不行!绝不能让那东西落在明澈手里!更不能让它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必须找到它!毁了它!或者……拿到自己手里,作为最后的保命符?
可是,东西在哪儿?在谁手里?是明澈收起来了?还是放在寺里某个地方?
广净越想越怕,越想越慌,在冰冷的寮房里,竟惊出了一身冷汗。他猛地停下脚步,冲到门边,将耳朵贴在门板上,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
一片死寂。只有风声。
他犹豫了。是现在就冒险出去探查?还是等天亮,找个借口,去库房或者李执事、明澈常去的地方看看?
不行,等不及了!夜长梦多!万一明天警方再来,万一明澈把那东西交给了警方或者那个多事的记者……
一个疯狂而冒险的念头,在他混乱惊恐的脑海中,逐渐成形。
他知道明澈的禅房在哪里。也大致知道李执事平时处理事务、存放东西的地方。如果那东西真的被寺里“捡到”,最有可能就在这两个地方之一。明澈受了伤,夜里需要休息。李执事忙了一天,应该也睡下了。现在,或许是唯一的机会……
赌一把!就赌这一次!找到了,销毁了,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找不到,或者被抓到……不,不会的!只要小心,只要快!
贪生怕死的本能,和对身败名裂、银铛入狱的巨大恐惧,最终压倒了理智和犹豫。广净眼中闪过一丝孤注一掷的狠厉。他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颤抖的手镇定下来,然后,悄无声息地拉开寮房的门,像一道鬼影,滑入了门外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和呼啸的寒风之中。
他贴着墙根,利用建筑物的阴影,小心翼翼地朝着监院禅房的方向挪去。脚步放得极轻,呼吸也压到最低,耳朵竖着,捕捉着任何一点异常的声响。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冲破喉咙。每一点风吹草动,都让他惊出一身冷汗,疑神疑鬼。
短短几十丈的距离,他却仿佛走了一辈子。冷汗浸湿了内衣,冰冷地贴在皮肤上。终于,他摸到了明澈禅房所在的那排僧寮。明澈的禅房在走廊尽头,窗户黑着,没有灯光,里面的人似乎已经睡下。
广净屏住呼吸,蹲在墙角阴影里,观察了足足一刻钟。确认没有任何动静后,他才像壁虎一样,贴着墙壁,一点点挪到禅房的窗下。窗户是从里面插上的,很结实。他试了试,纹丝不动。他又挪到门边,门也是从里面闩住的。
进不去。
他心中一阵失望和焦躁。难道东西不在这里?在李执事那里?
他咬了咬牙,决定去李执事常住的值房看看。值房在客堂后面,相对独立,但离僧寮区有点距离,路上暴露的风险更大。
正当他准备转身离开时,禅房里,突然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咳嗽声!
广净浑身一僵,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迅速褪去,留下冰凉的恐惧。他像被钉在原地,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停止了。
里面的人没睡?还是被惊醒了?
几秒钟后,没有其他动静。只有风声。
广净不敢再停留,用尽全身力气控制着发软的双腿,蹑手蹑脚地、以最快的速度,逃离了禅房区域,重新没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直到跑出很远,躲进一座堆放杂物的偏殿廊柱后,他才敢停下来,背靠着冰冷的柱子,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冷汗早已湿透了全身。
失败了。而且差点被发现。
巨大的恐惧和挫败感,像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他滑坐在地上,抱住头,身体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完了……真的完了吗?
不,还有机会!李执事那里!必须去!今晚必须找到那东西!否则……否则明天……
他被恐惧驱使着,挣扎着站起来,辨别了一下方向,再次朝着客堂和值房的方向,踉跄而坚定地,摸了过去。只是那身影,在黑暗中,显得更加仓皇,也更加……绝望。
而他不知道的是,在他方才蹲守的明澈禅房对面的另一处更高屋脊的阴影里,一个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身影,正静静地俯视着他狼狈逃离、又转向值房的整个过程。那双在夜色中依旧清澈冷静的眼睛,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意料之中的、冰冷的微光。
蛇,果然出洞了。
而且,方向很明确。
明澈轻轻拉紧了身上御寒的旧棉袍,悄无声息地,从屋脊另一侧滑下,如同真正的夜行动物,没有发出丝毫声响,远远地、不即不离地,跟在了那个仓皇绝望的身影之后。
夜,还很长。
这场引蛇出洞的戏,主角已经登场,并且,正按照他预设的轨迹,一步步走向那精心布置的……舞台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