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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第七十六章 人心惶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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戒堂外的小院,比往日更加阴冷肃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灰尘、霉味、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绝望和恐惧的气息。两名负责看守的年轻僧人站在院门两侧,裹着厚厚的棉衣,脸色冻得发青,神情紧张,看见明澈和李执事走过来,连忙合十行礼,眼神中充满了敬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广净师兄今日如何?”明澈在院门口停下脚步,低声问道。
“回师父,”其中一个看守僧人低声回禀,“还是老样子,大多时候缩在墙角发呆,偶尔会哭,会自言自语,说的还是那些‘钥匙’、‘盒子’、‘完了’之类的话。送进去的斋饭,几乎没动。方才……方才市局的郑支队长,带着一位同志来过一趟。”
明澈眼神微凝:“哦?他们进去了?说了什么?”
“没有进去,就在门外,透过小窗看了几眼。郑支队长问了我们几句关于广净师兄这两天的饮食、睡眠、精神状况。我们照实说了。郑支队长听完,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然后就走了。不过……他走之前,好像……好像朝我们这边看了一眼,眼神……”看守僧人犹豫了一下,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汇,“……很利,像是能把人看穿。”
“知道了。你们辛苦了,先下去喝口热水,暖和一下。这里暂时由我和李执事看着。”明澈温声道。
“是,谢师父体恤。”两名看守僧人如蒙大赦,行礼后匆匆退下。他们在这里守着,不仅要忍受寒冷,更要承受那种来自戒堂内绝望气息的无形压迫,以及随时可能被调查组问询的恐惧,精神早已绷紧到了极限。
看着他们离开,明澈对李执事点了点头。李执事会意,上前掏出钥匙,打开了戒堂那扇厚重的木门。
“吱呀——”
门轴发出沉重而刺耳的摩擦声,打破了小院的死寂。一股更加浓烈的、混合了霉味、灰尘、以及人体多日未洗漱的馊味的浊气,扑面而来。明澈微微蹙眉,迈步走了进去。李执事紧随其后,反手将门虚掩。
戒堂内光线昏暗,只有高窗透进的一束浑浊天光,勉强照亮室内中央一小块地面,周围则是浓重的阴影。广净依旧蜷缩在昨日那个墙角的位置,背对着门口,身上胡乱裹着那条硬邦邦的旧棉被,一动不动,像一尊被遗弃的、失去生命的泥塑。
听见开门声和脚步声,他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但没有回头,只是将头更深地埋进膝盖之间,肩膀开始细微地颤抖。
明澈没有立刻说话。他走到室内唯一的那张小木桌旁,拖过一把椅子,在距离广净几步远的地方坐下。李执事则默默站到了门边阴影里,像一尊沉默的守卫。
室内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广净压抑的、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和窗外隐约的风声。
良久,明澈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传入广净的耳中,也在这封闭的空间里回荡。
“广净师兄,市局刑侦支队的郑副支队长,方才来看过你了。”
广净的肩膀猛地一颤,呼吸瞬间停滞,随即变得更加粗重混乱。
“他没有进来,只是在门外看了看。”明澈继续用那种平稳的、听不出太多情绪的语调说道,“但他问了很多关于你的事。你的状况,你的饮食,你的……精神状态。看来,警方对你的情况,很关注。”
“呜……”广净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悲鸣,身体抖得更加厉害。
“你心里应该清楚,”明澈的目光,仿佛能穿透那蜷缩的背影,看到广净内心最深处的恐惧,“以你昨夜所为,人赃并获,证据确凿,偷盗、恐吓、经济问题,数罪并罚,一旦移交司法,会是何等下场。更何况,你还涉嫌参与、甚至主使了对周慧居士的恶毒恐吓,此乃严重的治安案件,甚至可能触犯刑律。郑支队长他们,是市局来的,经验丰富,手段……想必你也听说过。在他们面前,任何隐瞒、狡辩,都毫无意义,只会罪加一等。”
他每说一句,广净的身体就蜷缩得更紧一分,那压抑的呜咽声也更大一分,充满了无边的恐惧和绝望。
“不过,”明澈话锋一转,语气稍缓,“佛门慈悲,亦讲因果,更讲悔悟。你虽犯下大错,但若能真心忏悔,如实交代,配合调查,或许……还有一线转圜之机。至少,能让你的罪责,止于你自身,不至于牵连更多无辜,亦能让真正的罪魁祸首,得到应有的惩处。”
他顿了顿,给广净一点消化和思考的时间。
“真正的罪魁祸首……”广净忽然嘶哑地、喃喃地重复了一句,声音充满了怨毒和恨意,“慧明……都是他!都是他害的我!”
“是他以利相诱,以把柄相胁,让你一步步深陷泥潭,对吗?”明澈顺着他的话,引导道,“是他指使你监视同门,恐吓信众,图谋不义之财,甚至……觊觎本不属于寺院的东西。而你,或因一时贪念,或因畏惧其威,未能守住本心,持戒不严,最终铸成大错。是也不是?”
“是!是!就是他!”广净猛地转过身,脸上涕泪横流,眼中布满了血丝和疯狂的恨意,死死盯着明澈,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早就想动后山那片地!他说……说那是无主之地,寺里管了这么多年,就是寺里的!只要找到地契,找到林家当年的文书,就能……就能名正言顺地……开发,卖钱!他让我帮他找!找那个盒子!找钥匙!香料……香料也是他让我用的!他说那种香特别,一般人闻不出来,就算查,也查不到他头上!他什么都算计好了!他早就想好了退路!阿彪……阿彪肯定也是他灭口的!那场火……那场火说不定就是他故意的!他想把一切都烧掉!连我一起烧掉!”
他语无伦次,但发泄般的控诉中,核心信息清晰无误:慧明是主谋,目标直指“林氏地”及其潜在利益,手段包括恐吓、寻找关键证据(盒子钥匙)、可能涉及灭口(阿彪)和毁灭证据(火灾)。
“盒子在哪里?另一把钥匙在哪里?慧明师兄可曾告诉过你?”明澈抓住关键追问。
“不知道!他真的没说!”广净哭喊着摇头,“他只说……盒子很重要,钥匙是一对,铁片是一个,另一个……另一个在一个姓李的老干部手里,那人嘴很紧,他搞不定。他让我……让我多留意寺里来来往往的人,看看有没有可能是林家的后人,或者……和李干部有关的人……阿彪就是被他派去盯那个档案馆的女人的,结果……结果人就没了!”
沈墨!广净再次提到了她!而且证实了阿彪盯梢沈墨是受慧明指使!阿彪的失踪,极可能与沈墨有关,或者与她调查的事情有关!
“那个老干部,全名叫什么?住在哪里?”明澈继续问。
“李……□□!好像是这个名字!住哪里……我真的不知道!慧明好像打听过,但没打听到具体地址,只说在哪个老干所……他也不敢大张旗鼓地找,怕打草惊蛇。”广净努力回忆着。
信息与之前吻合。□□是关键人物。
“你藏在寮房砖缝里的那些纸条和账本,是慧明师兄写给你的?记录了你们之间的交易和指令?”明澈将话题引向最直接的物证。
“是……是……”广净的声音低了下去,脸上闪过一丝心虚和恐惧,“有些是他写的,有些……有些是我自己记的。我怕他到时候翻脸不认账,就……就偷偷留了底。明澈师父,那些东西……?”
“已经找到了。”明澈平静地说,“那是证□□明师兄罪责,也可能……是证明你部分被迫、受胁迫情节的证据。如果你在警方问询时,能如实陈述慧明是如何胁迫、利诱你,如何策划这些事情的,并将这些物证交给警方,或许……警方在认定你的责任时,会有所考虑。”
他在暗示广净,可以将主要罪责推给慧明,并通过交出物证、配合指认,争取“从犯”或“胁从”的认定,从而减轻刑罚。这对已经绝望的广净来说,无疑是巨大的诱惑。
广净的眼睛猛地亮了一下,像是溺水者看到了浮木,但随即又黯淡下去,充满了不确定和恐惧:“可是……可是警方会信吗?他们……他们那么厉害……我……”
“信与不信,在于你如何说,说什么,以及……有无证据佐证。”明澈缓缓说道,目光深邃地看着他,“你若一味隐瞒,或前后矛盾,自然无人信你。但你若坦诚相告,将慧明如何胁迫你、指使你,以及你们所图谋之事的前因后果,原原本本,清晰道来,并主动交出相关物证,配合调查,警方自会判断。至少,这比你独自扛下所有罪责,要明智得多。”
他这是在教广净如何应对警方审讯,核心是:咬死慧明是主谋,自己是受胁迫、被利用的从犯;主动交代并交出物证,争取“坦白”、“立功”情节;对于“盒子”、“钥匙”、“□□”等核心秘密,可以“不知详情”或“听慧明所言”推脱,避免深入追究。
广净呆呆地看着明澈,仿佛在消化这番话,眼中光芒闪烁不定,恐惧、犹豫、挣扎、以及一丝求生的渴望,交织在一起。
“可是……”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嘶哑,“那些……关于林家……盒子钥匙的事……警方要是追问……”
“你只需说,是慧明师兄告诉你,后山可能有以前大户人家留下的值钱旧物,让你帮忙寻找。你因贪念,受其蛊惑。至于什么‘盒子’、‘钥匙’,皆是慧明所言,你并未亲见,也不知具体所指,更不知在何处。所有关于‘林家’、‘地契’、‘老干部’的言语,皆是听慧明转述,你无法确认真伪。”明澈给出了具体的应对说辞,将责任完全推给已无法开口的慧明,也将广净自身的罪责,限定在“受蛊惑寻宝”和“参与恐吓”等相对明确的范围内。
广净的眼睛再次亮起,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了一丝微弱的光。他用力点头,像是抓住了最后的救命法则:“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就这么说!都是慧明!是他骗我!是他逼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只是被他利用了!”
“记住,”明澈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实话实说,但只说该说的。莫要自作聪明,添油加醋,更莫要试图隐瞒已暴露的罪行。警方的眼睛,比你想象的更亮。心存侥幸,只会万劫不复。真心忏悔,配合调查,方是唯一出路。”
他最后这番话,既是告诫,也是最后的定心丸和警告。
广净仰望着明澈,在这个他曾经轻视、甚至敌视的年轻监院面前,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着敬畏、恐惧和一丝渺茫依赖的复杂情绪。他用力点头,眼泪又涌了出来:“是……是……弟子记住了!一定照师父说的做!求师父……求师父到时候……为弟子说句话……”
明澈不再看他,转身朝门口走去。“你好自为之。斋饭要吃,养好精神。警方随时会正式提审你。”
说完,他拉开戒堂的门,走了出去。李执事默默跟上,重新将门锁好。
门外,寒风凛冽,天色依旧阴沉。明澈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将胸中那股浊气缓缓吐出。
与广净的这次交锋,算是暂时达到了目的。为接下来的警方审讯,预设了一个相对有利的“剧本”。但变数依然很多。广净的情绪能否稳住?他面对警方高压时的临场表现会如何?郑毅他们是否会相信这套说辞?都是未知数。
“师父,”李执事低声道,“广净他……能按您说的做吗?我看他心神已乱,恐怕……”
“尽人事,听天命。”明澈淡淡道,目光投向远处的东厢,“我们能做的,已经做了。接下来,要看警方的调查方向,以及……我们手中其他牌的打法了。叶记者那边,有消息吗?”
“净心刚才悄悄递了话,说叶记者传信过来,关于那几种香料的初步辨认有结果了,其中有一种混合香料,配方很特殊,据说是解放前本地一些民间法事常用的,后来因为一些成分有问题,解放后渐渐不用了,只有极少数老香铺或懂行的还知道配方。叶记者正在查这种香料的可能来源。另外,关于□□……”李执事的声音压得更低,“叶记者说,有了一点眉目,但还需要确认,晚点可能会有更确切的消息。”
香料来源的追查,是坐实恐吓案与寺内关联的重要一环。□□的下落,更是关键中的关键。
“好。告诉净心,与叶记者保持联系,但务必谨慎,避开调查组的耳目。”明澈吩咐道,“另外,你留意一下广清和广远的动静。市局的人来了之后,他们有什么异常?”
李执事脸上露出一丝凝重:“我正要向您禀报。广清和广远,自从调查组进驻,就把自己关在寮房里,连斋饭都是让人送到门口。但今天上午,我好像看见……广清偷偷从寮房后窗溜出来,往后山方向去了,很快又回来了,鬼鬼祟祟的。我担心……他们是不是在藏什么东西,或者……想跑?”
“跑?”明澈眼神一冷,“山门有我们的人,也有警方的人,他们跑不了。藏东西……倒有可能。看来,他们是真慌了。你安排两个绝对可靠、身手也好的弟子,暗中盯着他们,但不要打草惊蛇。看看他们到底在搞什么鬼。另外,从今天起,寺内所有人员,未经我或你批准,不得以任何理由接近后山那片区域,尤其是东北角‘林氏地’附近。违者,以犯寺规论处,严惩不贷!”
“是!”李执事肃然应命。他知道,明澈这是要收紧内部管控,防范任何人在这个敏感时期再出纰漏,或者……做出更不可挽回的事情。
两人一边低声交谈,一边穿过寂静的庭院,朝着客堂方向走去。沿途遇到的僧人,无不恭敬行礼,低头快步避开,眼神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明澈能感觉到,那种无形的压力和对未知的恐惧,已经如同厚重的阴云,笼罩在每一个僧人的头顶。市局调查组的进驻,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让所有人都噤若寒蝉,惶惶不可终日。这种气氛,持续下去,不用外力打击,寺内自己就可能从内部崩溃。
必须做点什么,来稳定人心,哪怕只是表面上的。
回到客堂,明澈沉吟片刻,对李执事道:“传我的话,今日晚课后,召集全寺僧众(除必要值守及被调查组问询者外),到大殿前集合。我有话要说。”
李执事愣了一下:“师父,这个时候召集全寺……会不会引起调查组的注意?或者……人多口杂?”
“正因人心惶惶,才需明示。”明澈目光沉静,“有些话,必须说在明处。否则,猜疑和恐惧,会滋生更多妄念和业障。你去安排吧。另外,晚课结束后,请广慧、广明两位师兄,以及几位年长的法师,到客堂一叙。”
“是,弟子这就去办。”李执事虽然心中仍有疑虑,但对明澈的决定从不怀疑,立刻转身去安排。
明澈独自站在客堂窗前,看着外面铅灰色的天空和萧瑟的庭院。寒风卷着枯叶,打着旋,最终无力地落在冰冷的青石板上。
他知道,今晚的集会,将是一场艰难的考验。他需要在警方、僧众、以及可能存在的各种目光注视下,说出既能安抚人心、又不会授人以柄、同时还要隐含警示和引导的话。这需要极大的智慧和定力。
但除此之外,他似乎也没有更好的选择。
风暴之中,舟楫欲稳,人心需定。
他缓缓闭上眼,双手合十,置于胸前,低声诵念:
“南无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愿以智慧力,破诸暗障;愿以慈悲心,安定众生……”
低沉而清晰的诵念声,在寂静的客堂中轻轻回荡,仿佛带着某种无形的力量,穿透沉重的空气,也穿透他心中那层层叠叠的忧虑与压力。
当他重新睁开眼时,眼中已只剩下深潭般的平静,和一丝不容动摇的坚定。
无论前路如何,他必须,也只能,以佛弟子的本分,以监院的职责,走下去。
夜幕,正缓缓降临。而青林寺的这个夜晚,注定不会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