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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第三节 血色谵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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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德八年(1644年)八月初三的深夜,豫亲王府的澄心斋,被一股比腊月寒风更刺骨的死寂笼罩。
多铎是戌时三刻被抬回来的。据跟着的戈什哈说,王爷刚从十四爷府上议完事出来,上马时身形就晃了晃,还未出巷口,忽地俯身喷出一口鲜血,直直从马背上栽了下来。那血在青石路面上洇开一大片暗红,触目惊心。
御医是跟着马车一道回府的。诊脉,施针,灌药,折腾了近一个时辰,人虽未醒,血是止住了,气息却微弱得吓人。御医跪在福晋和闻讯赶来的睿亲王多尔衮面前,额角冷汗涔涔:“王爷此乃急怒攻心,肝气上逆,血不归经。连日忧劳过甚,心火亢盛,外邪内侵,以致……以致厥逆。眼下血虽暂止,然心神激荡,肝风内动,最是凶险。需得静养,万万不可再受刺激,更需……需得有人时时在侧,安抚神志,以防惊厥反复。”
“安抚神志?如何安抚?”多尔衮面色沉郁如铁,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千钧重量。皇兄已至弥留,这几日正是决定爱新觉罗家天下归属的最紧要关头,十五弟竟在此时倒下!
御医伏得更低:“这……心神之症,非药石可速效。或可寻王爷平素最觉心安之人、之物在侧,以定其神。”
“最觉心安之人……”福晋博尔济吉特氏喃喃重复,保养得宜的脸上血色尽失,指尖死死掐进掌心。她看着榻上面如金纸、昏迷不醒的丈夫,又抬眼,目光缓缓扫过屋内——她,他的嫡福晋在这里;他最倚重的兄长在这里;御医、心腹奴才都在这里。可他为何还不醒?什么才能让他“心安”?
就在这时,榻上的多铎猛地抽搐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嗬嗬声响,干裂的嘴唇翕动,破碎的词句断断续续地逸出:
“……错了……都错了……防不住……”
声音含糊,却让屋内所有人陡然屏息。
“……账……要清……不能乱……”
多尔衮眉头紧锁。账?是户部的亏空,还是旗务的疏漏?
多铎的头在枕上无意识地转动,眉头紧锁,仿佛在与无形的梦魇搏斗,呼吸更加急促:“……别……别碰她……滚开!”
最后两个字陡然拔高,嘶哑凄厉,带着惊人的戾气与恐惧,旋即又被剧烈的咳嗽打断,唇角又渗出一缕血丝。
“她?”福晋的脸色瞬间煞白,身子晃了晃,被身后的佟姑姑扶住。她死死盯着丈夫,眼中最后一丝侥幸也熄灭了。
多尔衮的目光锐利如刀,在弟弟痛苦的脸上停留片刻,又缓缓转向御医:“他所念的‘她’,是谁,可能听出?”
御医汗出如浆,连连磕头:“奴才……奴才不知!王爷此乃谵妄,所言皆是心魔幻象,做不得真,做不得真啊!”
“是不是幻象,试过便知。”多尔衮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他转向侍立一旁、面色同样凝重的胡管事,“胡成,王爷近日,可常提及什么人?或对何人格外……不同?”
胡管事心头巨震,知道躲不过去了,扑通跪倒,以头触地:“回……回睿亲王,王爷近日忙于政务,甚少提及旁人。只是……只是偶尔会问起账目之事,多是……多是沈姑娘经手核对。”
“沈知意。”多尔衮缓缓吐出这个名字,没有任何疑问的语气。他看向福晋,“福晋,你看呢?”
博尔济吉特氏闭上眼睛,再睁开时,里面只剩下一片冰冷的空洞:“去,把沈知意带来。”
沈知意是被两个粗使婆子从炕上拖起来的。她甚至来不及穿好外衣,只着一身单薄的寝衣,便被裹了件不知谁的旧斗篷,几乎是架着来到了澄心斋。
扑鼻的血腥味和浓重药气让她一阵眩晕。映入眼帘的,是榻上那个仿佛一夜之间被抽干了所有生气、苍白脆弱得像个琉璃娃娃的多铎,是福晋冰冷刺骨的眼神,是睿亲王深不可测的审视,是满屋子压抑的、令人窒息的目光。
她腿一软,跪倒在地,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
“沈知意,”福晋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每个字都带着冰碴,“王爷病中呓语,心神不宁。御医说,需得他熟悉、能令其心安之人在侧。你……在王爷跟前伺候笔墨账目有些时日,或许,王爷听到你的声音,能安稳些。”
这不是询问,是命令,更是一场公开的、将她架在火上炙烤的刑罚。
沈知意趴伏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冷的地砖,寒意直透骨髓。让她去“安抚”王爷?那个她避之唯恐不及、带给她无尽噩梦的人?而且是在这样的众目睽睽之下,在福晋和睿亲王冰冷的目光中?
“奴……奴婢惶恐……奴婢卑贱,恐冲撞了王爷……”她语无伦次,只想逃离。
“让你去,便去。”多尔衮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若能助王爷稳下心神,便是你的功劳。若不能……”他顿了顿,未尽之言比任何威胁都更可怕。
沈知意知道,她没有选择。在巨大的恐惧和屈辱中,她颤抖着,一点点挪到榻前的脚踏上。距离近得能看清他脸上细微的汗毛,能闻到他呼吸间浓重的血气与药味,能看清他因痛苦而微微颤动的、长长的睫毛。
他似乎感觉到有人靠近,无意识地蹙紧了眉,喉间又发出痛苦的呜咽,手在锦被上无意识地抓挠。
“王……王爷……”沈知意听到自己干涩得不似人声的声音,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本能地重复,“王爷……您……您好生歇着……”
奇迹般地,听到她的声音,多铎剧烈起伏的胸口似乎稍稍平缓了一丝,紧蹙的眉头也松了少许,只是嘴唇依旧无声地翕动着。
“说话,”福晋冰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多说些。说些……王爷平日爱听的。”
爱听的?沈知意脑中一片空白。账目……对,账目。那是他们之间唯一“安全”的话题。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的哽咽,用尽可能平稳、清晰的语调,低低地说起话来,像是念着一篇与她无关的经文:
“……上月辽东庄子的租子,统共收上来粳米一千二百石,麦子八百石,比去年多了半成……关内采买的那批药材,黄连、三七的价涨了,但金银花便宜了些,两相抵过,开支未超……兵部催要的那批箭杆,已着人验收,木质紧实,粗细合度……”
她机械地、一条条地报着那些枯燥的数字和事务,声音低缓,没有起伏。这曾是她赖以立身、引以为傲的“清明账目”,此刻却成了她安抚这个伤害过她的男人的工具,成了她在绝境中唯一能抓住的、可悲的浮木。
多铎的呼吸,在她的“汇报”中,竟一点点趋于平稳。虽然仍未醒,但脸上那种濒死般的痛苦挣扎,似乎真的缓解了。
不知过了多久,沈知意说得口干舌燥,声音越来越低。就在她以为可以暂时停下时,多铎忽然又动了。他像是陷入了更深的梦魇,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手在空中胡乱挥舞,仿佛要抓住什么,又仿佛在抵挡什么。
“打!……杀!……就知道杀!明狗杀完了,自己人也要杀吗?!” 他忽然低吼,充满了战场上的戾气和一种深切的痛苦,“锦州城下……血……流成河了……是我的令……我的错……”
沈知意浑身一僵。这是她第一次,如此直接地听到他谈及战场,谈及杀戮,谈及……愧疚。然而,这愧疚只持续了一瞬。
他的声调骤然变了,变得低沉、含混,却透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近乎愉悦的战栗,仿佛沉溺于某种血腥的记忆:“……杀……都得杀……城墙塌了……冲进去……见一个,砍一个……哈哈……畅快!……额涅,你看见了吗?儿子给你报仇了……那些汉狗……一个都跑不了……血洗得真干净……”
沈知意如坠冰窟,连血液都要冻结。这不是忏悔,这是……对屠杀的缅怀和一种扭曲的兴奋。
他的呓语并未停止,情绪在狂暴与脆弱间疯狂切换。声音陡然又变得惊惶无助,身体蜷缩:“额涅……别走……十五弟听话……十五弟再也不射箭了……别丢下我……”
紧接着,是铺天盖地的愤怒与厌烦,对着无形的对象嘶吼:“争!争!整日就知道争!皇兄躺下了,你们就迫不及待要撕破脸吗?!……十四哥!你要那个位置,兄弟我豁出命去给你挣!可豪格那小子也不是吃素的!……这哪是争皇位,这是要拆了我爱新觉罗的江山!……阿玛!额涅!你们看看!看看这帮不肖子孙!”
就在这混乱达到顶点时,他挥舞的手,猛地抓住了近在咫尺的——沈知意因紧张而交握放在膝上的手。
那只手冰凉,却带着惊人的力道,死死地攥住她的手腕,仿佛那是救命的稻草,是沉没前唯一的浮木。他抓的正是上次留下淤痕的那只手腕,旧伤新力,痛得她闷哼一声,眼泪瞬间涌了上来。
“王爷!您松手……”她哀求,声音带了哭腔。
可多铎毫无所觉。抓住她之后,他的呓语陡然转向,变得急促、偏执,充满了黑暗的占有欲和毁灭的狂想:
“……是我的……谁也不能动……陈墨……他敢碰……老子宰了他……剥了他的皮……做成鼓……给你听响儿……知意,你听着……这就是碰你东西的下场……”
沈知意骇得魂飞魄散,挣扎的力气都被这恐怖的言语抽干了。
他的声音忽然又变得异常温柔,甚至带着病态的憧憬,但内容却更加骇人:“……不,不对……把你锁起来……就锁在只有我知道的地方……账本?不准看!谁都不准看!你的眼睛只能看我,你的脑子只能想我……要是再敢看那些账,看那些乱七八糟的人……我就……就把它们都烧了!把那些人都杀了!……我们一起,干干净净的,多好……”
“干干净净”……沈知意听到这个词,在极致的恐惧中,竟感到一阵荒谬的、灭顶的寒意。他所说的“干净”,是要抹去她的一切,将她变成一件没有思想、没有过去、只属于他的物品。
极致的暴戾之后,是极致的虚弱。他的力道松了些,声音低不可闻,却吐出了一句更惊心动魄的喃喃自语,仿佛来自深渊的预言:“……这世道……没什么不能杀的……紫禁城里的椅子……也能坐……坐不稳,就杀到坐稳为止……”
最后,所有的激烈都褪去,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一丝近乎绝望的执拗,眼泪从他紧闭的眼角不断滑落:
“……累了……十四哥,我也累了……这盛京……待得人透不过气……”
“知意……别怕……这次……这次我护着你……真的……我要把这天,也捅个窟窿,给你看……”
最后一句,已是气若游丝,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疯狂与承诺。然后,他仿佛耗尽了所有,攥着她的手力道微松,却仍未放开,整个人沉入了更深的昏睡,只有眼角泪痕未干。
沈知意僵在原地,忘了挣扎,忘了疼痛,甚至忘了哭泣。手腕上的剧痛,与他滚烫的眼泪,冰火两重天地灼烧着她的神经。
她听到了什么?
不仅仅是战场的创伤、童年的阴影、政治的疲惫、扭曲的占有……她听到的,是一个灵魂深处信奉暴力与毁灭为终极法则的男人,最赤裸的剖白。他将杀戮视为“畅快”和“报仇”,将占有等同于“毁灭一切其他可能”,并将这种逻辑与“保护”她荒谬地结合在一起。他甚至轻描淡写地说出“杀到坐稳为止”、“把天捅个窟窿”这样预示着天下大乱、血流成河的话语。
这不再仅仅是一个性格有缺陷的王爷。这是一个内心住着暴君、屠夫、狂想家和惊恐孩童的,极度危险而复杂的灵魂。
恨吗?怕吗?
这些词都已太轻。她感受到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一种对人性之恶与命运之荒诞的极致震撼,一种物伤其类的巨大悲哀,以及一种清晰的认知——自己已被这个拥有可怕力量的灵魂,用最扭曲的方式,标记为了他的所有物,并与他的毁灭性命运牢牢绑在了一起。
她不再试图抽回手,只是僵硬地坐着,任由他抓着,眼泪无声地淌了满脸。那眼泪不为感动,而为这无法挣脱、且注定通往黑暗深渊的共业。
福晋和多尔衮将一切尽收眼底。福晋的指甲掐破了掌心,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眼神彻底死去,那是一种心死之后,可能滋生出更可怕东西的眼神。多尔衮则缓缓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深潭般的沉寂,那沉寂下是急速的权衡与算计。他挥了挥手,示意所有人都退出去,只留下御医在门外候着。
厚重的门帘落下,隔断了内外。昏暗的室内,只剩下昏迷不醒、紧攥着她不放的多铎,和僵坐榻前、泪流满面、心中世界已被彻底摧毁又重塑的沈知意。
血色弥漫的夜晚,谵妄的呓语,冰冷的禁锢,滚烫的泪水,还有那被彻底掀开的、一个混合着鲜血、疯狂、脆弱与无尽黑暗的灵魂深渊。
冰,未曾融化。但沈知意已看清,冰层之下封冻的,不是温暖的春水,而是沸腾的、足以吞噬一切的熔岩与黑暗。山雨未至,心海已倾覆,而她与他,都已站在了悬崖的边缘,脚下是万丈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