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5、第四节 红烛映铁 ...
-
抬籍的文书与吉服,像一道冰封的诏令,将沈知意彻底钉死在这座皇城深处。秦嬷嬷变得愈发小心,言语间已改口称“主子”,那套石青吉服被妥帖地收在樟木箱里,像一具等待入殓的华美寿衣。
接下来的日子,沈知意并未等来宗人府的嬷嬷,也未再见任何关于“仪程”的指令。紫禁城的全部精力,似乎都投注在那一件滔天大事上——迎接幼帝顺治及两宫皇太后圣驾。她依旧被偶尔叫去整理文书,在浩如烟海的故纸堆与崭新拟定的典章之间,麻木地触摸着两个时代的交替。只在某些极度疲乏的深夜,她会从关于“大婚”、“册封”、“朝贺”的繁琐仪注中抬起头,恍惚觉得,那些为别人准备的盛大典礼,如同一面冰冷的铜镜,映照出她自己即将被无声吞噬的命运。
终于,顺治元年十月初一,皇帝驾临北京。整个京城戒严,宫中钟鼓齐鸣,卤簿仪仗排出数里。那喧嚣隔着重重宫墙传来,闷雷一般,震得人心头发慌。沈知意站在小院中,仰头望着被琉璃瓦切割成方块的、异常高远的秋日晴空,知道一个时代,就在这礼乐声中,尘埃落定。
大典过后,宫里的忙碌并未停歇,反而转向更实际的权力分配与秩序整顿。直到十月中的一个傍晚,晚霞如血,染红了西边的天际。院门被叩响,来的不是太监,而是两名穿着蓝绸坎肩、神色肃穆的王府嬷嬷,身后跟着豫亲王府的管家。
没有仪仗,没有宾客,甚至没有一杯合卺酒。管家展开一份简单的礼单念了,无非是些绸缎、首饰、器用。然后,一位嬷嬷上前,声音平板无波:“请庶福晋更衣。王爷军务繁忙,已自衙门回府。今晚,是您的好日子。”
“好日子”。沈知意听着这三个字,只觉得舌尖泛苦。秦嬷嬷红着眼圈,捧出那套石青吉服,颤抖着手为她换上。厚重的缎子压在肩上,点翠钿子束住发髻,铜镜里映出一张苍白如纸、被华丽服饰衬得越发单薄脆弱的脸,眉眼间是一片死寂的顺从。
一乘两人抬的素帷小轿,悄无声息地自神武门侧门抬出,穿过渐沉的暮色,入了铁狮子胡同的豫亲王府(新赐府邸)。没有鞭炮,没有喜乐,只有轿夫沉闷的脚步声和轿子吱呀的轻响。沈知意端坐轿中,双手交叠,指尖冰凉。她想起许久以前,被一乘小轿抬入盛京豫郡王府侧门的那天,心中满是惶恐与未知。而今,她已知晓前路尽是荆棘与屈辱,这顶小轿,正将她送往那荆棘丛的最深处。
轿子在一处僻静院落前落下。此处并非王府正院,而是一处小巧独立的跨院,名“澄心斋”——与盛京王府中多铎的书院同名。院中陈设简洁,甚至有些冷硬,一如他本人的风格。正房内,红烛高烧,却驱不散那股无形的寒意。桌上摆着几样冷碟点心,一壶酒,两只杯。
沈知意被嬷嬷扶到床边坐下,便与秦嬷嬷一同退了出去,掩上门。屋内,只剩下她,和那跳动的、将一切照得无所遁形的烛火。
时间在死寂中流淌,每一息都漫长如年。远处隐约传来府中巡逻家丁的脚步声,更远处,是北京城悠长的、报夜的梆子声。她就那么坐着,脊背挺直,像一尊渐渐失去温度的瓷像,等待着最终审判的降临。
不知过了多久,院外传来靴声,沉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滞。门被推开,一股夜风的寒意率先涌入,紧接着,是多铎高大的身影。
他已脱去朝服,只着一身藏蓝色的常服袍,腰间束着革带。脸上带着明显的倦色,眼下有淡淡的青影,似乎是刚从繁琐的政务或军议中脱身。他站在门口,目光先是扫过空荡的屋子,然后,落在床边那一抹石青色的身影上。
烛光下,她穿着那身他亲自点头定下的吉服,头戴钿子,妆容妥帖。可那张脸,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低垂的眼睫在脸颊上投下浓重的阴影,交握放在膝上的手,指节绷得发白。没有新嫁娘的羞怯,甚至没有惧意,只有一种认命般的、彻底的沉寂。美则美矣,却像一株被强行移栽到冰天雪地里的南方花卉,正在肉眼可见地凋萎。
多铎心头那股没来由的烦躁,又一次翻涌上来。他挥手斥退了原本要跟进来的随从,反手关上门,将内外的世界隔绝。
他走到桌边,自己倒了一杯酒,仰头饮尽。冰凉的液体滑入喉管,却压不下胸口的滞闷。这场景与他想象过的任何一次“拥有”都不同。没有征服的快意,没有占有的满足,只有一种沉重的、令人疲惫的怪异感。他得到了名分,将她牢牢锁在了身边,可为何感觉……更像被一道无形的绳索,也捆住了自己?
他转过身,走向她。靴子踏在地砖上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沈知意在他靠近时,身体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僵直。她依旧没有抬头。
多铎在她面前站定,投下的阴影将她完全笼罩。他伸出手,指尖触到了她下巴冰凉的肌肤,微微用力,迫使她抬起头。
烛光跃入她的眼中。那里面,没有泪,没有恨,甚至没有焦点,只有一片荒芜的空洞,倒映着跳动的火焰,和他自己模糊的、带着倦意的脸。
“看着本王。”他开口,声音因饮酒和疲惫而低哑。
沈知意的眼睫颤动了一下,视线终于缓缓聚焦,落在他脸上。那目光,依旧疏离,仿佛穿透他,看着某个遥远的、与此地此景毫不相干的东西。
这目光激怒了他,却也奇异地抽空了他想要发作的力气。他想起山海关战后她同样的眼神,想起这些日子兄长看似成全实则掌控的安排,想起即将到来的、更加血腥的南征使命。一种巨大的、无处着力的虚无感和孤独,突然排山倒海般袭来。
他猛地松开了手,像是被她的目光烫到。退开两步,有些烦躁地扯了扯领口。
“你就没什么要说的?”他问,语气硬邦邦的。
沈知意缓缓垂下眼帘,声音轻得像一缕随时会散去的烟:“奴婢……妾身,但凭王爷吩咐。”
“王爷?妾身?”多铎重复着这两个词,嗤笑一声,那笑声里却没什么温度,“沈知意,你现在是本王名正言顺的庶福晋。这院子,这人,都是你的。你就只会说这个?”
沈知意沉默。她能说什么?谢恩?她谢不出。乞怜?她不屑。控诉?那毫无意义。
她的沉默,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压迫。多铎只觉得胸口那团火越烧越旺,却找不到可以焚烧的对象。他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不是身体的,而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对这一切——权力、征战、阴谋,乃至眼前这桩被强扭的“姻缘”——的深深厌倦。
他颓然在桌边的椅子上坐下,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却没有喝,只是拿在手里,看着杯中晃动的液体。
“你知道么,”他忽然开口,声音低了下去,不像是对她说,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十四哥今日又召我议事。江西、湖广,军情紧急。李闯余孽未清,南明又立了新君……或许很快,我又要走了。”
沈知意指尖微蜷。又要打仗了。更多的杀戮,更多的鲜血,而她,或许又要被卷入那台庞大的战争机器,用她的算盘,去计算死亡的成本。
“这北京城,”多铎晃着酒杯,目光没有焦距地落在跳跃的烛火上,“看着煌煌赫赫,坐拥天下。可本王有时候觉得,还不如在盛京,在锦州城外,甚至在山海关前。那时候,至少知道敌人是谁,该往哪里冲杀。”
他顿了顿,声音里透出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迷茫与倦怠:“现在……坐在这王府里,对着这些虚文缛节,听着四面八方来的消息,真的……挺没意思的。”
这些话,全然不像平日的多铎会说出口的。它们软弱,甚至有些孩子气的抱怨。或许是因为夜深人静,或许是因为酒意,或许是因为眼前这个女子奇异的、不带评判的沉默,让他那根始终紧绷的、属于“豫亲王”的弦,短暂地松了一下。
沈知意愕然抬眸,看向他。烛光下,他侧脸线条依旧冷硬,但眉宇间锁着的,不再是纯粹的暴戾或威严,而是一种深重的、无处排遣的疲惫与……孤独。那个在战场上睥睨纵横、在朝堂上锋芒毕露的亲王,此刻坐在她新婚的房内,对着合卺酒,说的竟是“挺没意思的”。
一股尖锐的酸楚,猛然冲上她的鼻尖。不是同情,而是一种更深切的、物伤其类的悲凉。她突然无比清晰地看到,这个强行将她拉入命运漩涡的男人,他自己,又何尝不是被更大的漩涡——权力、战争、家族使命——所裹挟,身不由己?他们都是一枚棋子,只是摆在棋盘的不同位置,承受着不同方向的碾压。
他渴望的,或许不是她的顺从或恐惧,而是一点点……能让他暂时卸下重负的“真实”或“宁静”?就像他病中抓住她的手,就像他无意识依赖她理清的账目。
这个念头让沈知意心头发颤,一种更复杂的恐惧攫住了她——她怕他的暴戾,更怕窥见他暴戾之下的脆弱,那会让她坚硬的恨意与抗拒,产生致命的裂缝。
多铎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失言,猛地住了口,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再抬眼时,眸中已恢复了惯常的深沉与锐利,只是那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他放下酒杯,站起身,再次走到她面前。这次,他没有强迫她抬头,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看了许久。
“沈知意,”他叫她的名字,声音沉缓,“你记着。不管你是愿意,还是不甘,从今夜起,你是我多铎的人,是这豫亲王府的庶福晋。你的命,你的名分,都系在我身上。”
他俯身,靠近她,气息带着酒意,拂过她的耳廓,话语却冰冷如铁:
“所以,你也给我好好活着。别整天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本王南征在即,没空理会后院这些哭哭啼啼、寻死觅活的心思。你的账册,你的算盘,还有用。明白吗?”
这不是情话,是警告,是命令,却也是……一种扭曲的、近乎笨拙的“交代”。交代她在他离开后,该如何自处——继续做她唯一擅长、也唯一能让她有点用处的事。
说完,他直起身,似乎不打算再做更多。或许是因为疲惫,或许是因为她那始终如一的沉寂与空洞,让他觉得索然无味,又或许,是心底那丝刚刚流露的、连自己都厌弃的软弱,让他不想在此刻继续扮演“征服者”的角色。
“歇着吧。”他最后看了她一眼,转身,竟径直走向房门,推门而出,又将那满室红烛与令人窒息的寂静,留给了她一个人。
脚步声远去,院外传来他低声吩咐守卫的模糊语声,然后,一切重归死寂。
沈知意依旧坐在床沿,仿佛一尊雕塑。红烛燃过了大半,烛泪堆积如血。许久,她才极其缓慢地、一点点松开了几乎掐进掌心的指甲。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滴泪,毫无预兆地,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悄无声息地没入石青色吉服的衣襟,洇开一点深色的、迅速消失的痕迹。
那一夜,澄心斋的红烛,彻夜未熄。而它映照的,不是鸳鸯锦帐,不是合卺成双,只是两具同样被命运的铁链捆缚、在这血色京华的深夜里,各自咀嚼着无边孤独与荒凉的身影。
一个在门外,手握天下权柄,心陷无边孤寂。
一个在门内,身披锦绣枷锁,魂坠无底寒渊。
红烛映铁,各成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