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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第二节 潜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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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治二年六月初五,御舟启碇。
北返的船队规模远小于南下时,却更为精悍沉重。旗舰是前明遗留的龙江宝船改制,楼高三层,饰以新漆的明黄与正白旗色,在初夏阳光下煌煌夺目。甲板上立着全副武装的巴牙喇,刀枪映着水光,森然之气隔水可闻。
沈知意被安置在顶层舷侧一间独立的舱室。屋子不大,陈设却极尽周全,临窗有书案,可望运河风光。门口日夜守着两名目不斜视的亲兵,送饭、递水、传递物品,皆由一位姓王的老太监经手,沉默得如同影子。
开船那日,她站在窗边,看着南京城墙缓缓后移。这座埋葬了无数故事、也刚刚见证她人生最剧烈一场爆发的城池,终是远了。她袖中那半块墨色符节贴着肌肤,而审计的最终卷宗,已封入铁匣,与那些被锁拿的犯官一道,押在底舱。
头几日,舟中静得可怕。只有流水声、风帆声、以及底层隐约传来的、被厚重船板过滤后的呜咽与斥骂——那是在提审哈尔敏等人。多铎没有召见她,她亦不出舱门。三餐准时,菜色精致,甚至有天午后,王太监默默端来一碟冰镇过的杨梅,红艳欲滴,在这北上的船上,堪称奢物。
沈知意对着那碟杨梅愣了许久,最终轻轻推开。甜腻的香气让她想起江南,想起那些沾着血与泪的账册。她埋首案前,强迫自己将审计结果誊写、归纳、提炼,做出数份侧重点不同的摘要——给摄政王的,需突出危害与忠诚;给户部的,要严谨清晰;留作自存的,则记下所有未能深究的疑点。
直到第五日,夜已深,她正对着一处关于漕银流向闽海的模糊记录出神,舱门被叩响了。
不是太监小心翼翼的轻叩,是两下沉闷、不容拒绝的响声。
她心下一紧,起身开门。
多铎站在门外,未着礼服,只一件藏青色常袍,腰间松松系着,身上带着浓郁的酒气,眼底有血丝,下颌绷紧。他显然喝了不少,但脚步沉稳,眼神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慑人。
“王爷。”她侧身让开。
他走进来,反手带上门,目光扫过书案上堆积的纸张,落在她誊写工整的摘要上。他没有坐,就站在舱室中央,高大的身影几乎占满了有限的空间,酒气与他身上特有的、混合了皮革与淡淡硝石的气息充斥开来。
“写完了?”他声音沙哑。
“尚未。还需两日整理。”她垂眼答。
“哼,”他嗤笑一声,走到窗边,背对着她,望向窗外漆黑的水面与零星渔火,“两日……到了通州,这些东西,就要直接送到武英殿,送到朕的皇兄案头了。”
他顿了顿,忽然问:“你说,他看了,是会高兴得了把利刃,还是忌惮……朕手下有这般能人?”
这话问得极其危险。沈知意指尖发凉:“摄政王明鉴万里,王爷功在社稷,妾身微末之劳,不敢称‘能’。”
“不敢?”多铎转过身,借着舱内孤灯,目光如钩,锁在她脸上,“你沈知意有什么不敢?连哈尔敏是朕的包衣,钱谦益是天下名士,你都敢一竿子捅到底,现在跟朕说‘不敢’?”
他逼近一步,酒气扑面:“你知不知道,就因为你那份东西,朕在离开南京前,不得不亲手拔了哈尔敏这颗钉子!他是跟着朕从锦州打到山海关的人!”
他的声音里有一丝压抑的痛楚与暴怒。沈知意恍然,底层连日的动静,原是为了这个。她想起账册上哈尔敏的批红,清晰冷静,一如他处置其他事务。她抬起眼,第一次没有避开他的目光,声音轻而清晰:
“王爷拔掉的,是已经腐烂、会蛀空梁柱的钉子。留着他,将来倒塌的,会是整座王府。”
多铎瞳孔骤缩,像是没料到她会如此直接,更没料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愤怒在酒精的催化下蒸腾,他猛地伸手,抓住她的肩膀,力道大得让她闷哼一声。
“好一副伶牙俐齿!好一个忠君体国!”他几乎是咬牙切齿,“那你告诉朕,你这般为朝廷、为朕的皇兄尽心竭力,他许了你什么?嗯?是保你沈家满门富贵,还是许你将来离了朕这‘腥膻’之地,另攀高枝?!”
这话已不是质问,是带着醉意的、赤裸的嫉恨与恐慌。他怕,怕她的能力被兄长看中,怕她这份清醒与冷酷,最终成为刺向自己的刀。
沈知意肩膀剧痛,看着他眼中翻腾的近乎狰狞的情绪,那里有帝王的猜忌,有男人的不甘,还有一种她无法理解的、深切的被背叛感。她忽然觉得无比荒谬,也无比疲惫。
“王爷,”她闭上眼,再睁开时,里面是一片空洞的平静,“妾身是包衣,是王爷的庶福晋。妾身的命,从被抬进王府那天起,就和王爷绑在一处了。王爷荣,妾身未必荣;王爷损,妾身必死无葬身之地。妾身算的账,第一条,就是自己的命。这个道理,妾身懂。”
她看着他,一字一句:“妾身只是想活着。活得……稍微有点用处,不至于死得无声无息,像从未存在过。”
多铎抓着她肩膀的手,力道松了一瞬。他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深不见底的悲凉与认命,那不是在演戏,是历经一切后,淬炼出的绝望的清醒。酒精带来的狂躁,被这番冰冷的话浇熄了大半,只剩下一种钝钝的痛楚和茫然。
他想起了锦州城外的雪,想起了自己病中抓住的那只手,想起了北京澄心斋的孤灯。他给她权势,给她任务,用她,防她,却从未问过,她只是想在这吃人的世道里,凭自己唯一擅长的事,挣一条稍微不那么卑微的活路。
“你……”他喉结滚动,想说什么,却最终化为一声极低的、挫败的叹息。他松开了手,看到她月白色旗袍肩头已被攥出深深的褶皱。
舱内陷入死寂。只有河水拍打船身的哗哗声。
良久,多铎走到她书案前,随手拿起她写的一份摘要,目光扫过上面关于漕银可能流向海上的分析。
“福建那边,郑家势力错综复杂。”他忽然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冷硬,却少了戾气,更像是在陈述公务,“这笔银子,追不回了。上报时,不必提海上,只说是商户亏空,难以追索。”
这是指示,也是保护。淡化敏感,避免卷入更麻烦的南明海上势力之争。
沈知意微微一怔,低声道:“是。妾身明白。”
“钱谦益,”多铎放下纸张,背对着她,“此人名望太高,杀不得,也放不得。朕已上奏,以其年老昏聩、为下属蒙蔽为由,夺其职,令其闭门思过。那三十万两,朝廷会着其家族变卖田产,分期赔补。” 他顿了顿,“这个结果,你看如何?”
他竟在问她的意见。不是试探,是带着一种疲惫的、近乎同僚间的征询。
沈知意沉默片刻:“王爷处置得当。既全朝廷体面,又慑贪墨之心,亦……稍存江南文脉体面。”
“体面?”多铎哼笑一声,意味不明,“这天下,最不值钱的就是体面。” 但他没再反驳。
又是一阵沉默。他站在窗边,没有离开的意思。沈知意也不敢动,只能静静站着,看着他被窗外微弱水光勾勒出的、挺拔却莫名透出孤寂的背影。
“还有几日到通州?”他忽然问。
“按目前航速,约莫还需……十二三日。”她答。
“嗯。”他应了一声,良久,才用极低的声音,仿佛自言自语般道:“进了京,少说话,跟着朕。北京的水,比扬州城下的运河还深,还浑。”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拉开舱门,径直走了出去。沉重的脚步声消失在楼梯下。
沈知意缓缓走到门边,将门关上,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才发觉自己腿脚有些发软。肩头的疼痛隐隐传来,空气中还残留着他的酒气和那令人窒息的存在感。
但这一次,那压迫感中,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他最后那句话,不是命令,不是警告,更像是一句……别扭的、近乎妥协的交代。
她走到窗边,看向漆黑的水面。御舟破浪前行,朝着北方那片巨大的、未知的黑暗驶去。她知道,方才那片刻诡异的平静与那一丝若有似无的缓和,如同这暗夜水上的微光,转瞬即逝。前路等待他们的,是比南京更复杂的棋局,比扬州更血腥的争斗。
只是,在彻底沉入那黑暗之前,在这孤舟之上的狭窄空间里,两个被命运捆绑、彼此伤害又不得不相互倚仗的灵魂,是否能在绝望的缝隙中,窥见一丝并非全然狰狞的真实?
她不知道。她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在寂静的舱室内,一声,一声,沉重地敲打着漫长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