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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第十三章 第一节 长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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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德二年的正月,是在一场凄寒的冻雨中收尾的。
塔山大营的辕门外,值夜的兵卒裹着厚重的棉甲,抱着长枪,在雨幕中眯着眼。雨丝斜刮,灯火昏黄。远处,一阵急如星火的马蹄声,穿透了淅沥雨声,由远及近,越来越响,越来越急。
“站住!什么人?!”守卫的小头目心中一凛,厉声喝问,长枪下意识地架起。
十数骑黑影如同从雨夜里淬出来的铁矢,倏然而至,泥浆在马蹄下飞溅,几乎要扑到守卫脸上。为首那人玄色行袍,墨狐大氅,浑身湿透,水珠从兜帽边缘和肩头滚落。他甚至没勒马,只略一抬手,旁边一名剽悍亲兵已打马抢前半步,右手高举,掌中一枚乌沉沉的令牌在雨中闪过寒光,声音不大,却压过了雨声:“睿亲王!速开营门!”
守卫小头目就着辕门昏黄的风灯,看清那令牌样式,心头剧震,连滚爬下哨位,嘶声喊道:“开营门!快开营门!是睿亲王千岁!”
沉重的营门被迅速移开。玄色身影一马当先,青海骢长嘶一声,如一道黑色闪电卷入营中。十余名亲兵紧随其后,马蹄踏碎营中水洼,泥点四溅,留下一路肃杀的水痕和惊愕的兵卒。
中军大帐外,当值的佐领远远看见数骑直奔大帐而来,心中咯噔一下,按刀上前,刚想开口问询,多尔衮的亲兵已再次亮出令牌,声音冷硬如铁:“睿亲王探视豫亲王!闪开!”
佐领看清来人,又瞥见马上那人被雨水浸透却依旧挺直如松的背影,以及那股即便隔着雨幕也能感受到的、近乎凝为实质的寒意与焦灼,到嘴边的“容末将通禀”硬生生吞了回去,侧身退开,深深躬身,额头几乎触到冰冷的泥水。
多尔衮甚至没有看他一眼。他在帐前数步外猛地勒马,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压抑的嘶鸣。不等马匹完全停稳,他已翻身下马,动作迅疾得带起一片水光。沾满泥泞的靴子重重踏上帐前台阶,留下湿漉漉的脚印。他抬手,一把掀开了厚重的毡帘——
帐内浓重的药气混着血气,混杂着一种绝望守候的滞闷,扑面而来。灯火的光晕里,军医正低声商议,苏德愁眉苦脸地端着半碗药汁,角落里侍立的戈什哈垂手肃立,每个人都像被抽走了魂。帐帘掀开的刹那,寒风卷着雨丝灌入,灯火猛地摇曳,映得所有人脸色明暗不定。
多尔衮站在门口,身影被帐外的漆黑雨夜衬得格外孤拔,也格外……沉。雨水顺着他大氅的边缘,一滴,一滴,砸在干燥的地毡上,洇开深色的、不容忽视的痕迹。
他的目光,像两道冰锥,越过了所有人惊愕抬起的脸,越过了躬身欲拜、喉咙里发出嗬嗬声响的苏德,直直地、钉子一样,钉在了帐中那张行军榻上。
榻上,多铎无声无息地躺着。脸色是失血过多后的灰败,在昏黄摇曳的灯火下,几乎透明,仿佛一碰即碎。他闭着眼,眉头紧紧锁成一个川字,即便在昏迷中,也仿佛承受着莫大的痛苦。右胸处,厚厚的绷带缠裹着,边缘隐约透出药物的暗色和一丝可疑的湿痕,刺眼地隆起。他的呼吸微弱,胸膛的起伏轻浅得几乎看不见。
时间,在那一瞬间被拉长、凝滞、冻结。
多尔衮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又缓缓放大。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惊怒,没有悲痛,甚至连惯常的、令人望而生畏的冷峻都没有。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仿佛被这冬夜寒雨彻底浸透了的沉静。那沉静之下,是骤然被掏空一切情绪的、冰冷的空洞。
他迈步,走进帐中。
靴子踏在干燥的地毡上,本该悄无声息。但此刻,那一步一步,却仿佛踩在每个人的心尖上,发出沉闷的回响。军医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向后瑟缩。苏德端着药碗的手抖得厉害,药汁几乎泼洒出来。
多尔衮走到榻边,停下。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俯下身,墨狐大氅带着湿冷的寒气和水汽,沉沉地拂过榻沿。
他伸出手。那只骨节分明、因在寒雨中长途奔驰而有些僵硬、甚至微微泛着青白的手指,悬停在多铎滚烫的额头上方,停顿了长长的一瞬。仿佛在确认,又仿佛在积蓄触碰的勇气。然后,才轻轻地、带着一种近乎触碰初雪或琉璃器皿般的小心与微不可察的颤抖,覆了上去。
掌心下的皮肤,滚烫灼人。那热度,比他一路奔来心头那越烧越旺的焦灼火焰,更加具体,更加……可怕。
多尔衮闭了闭眼。浓长的睫毛上,不知是未干的雨珠,还是别的什么,在灯火下闪过一点微光。再睁眼时,眼底那一片沉静的、仿佛被冻结的深潭之下,有剧烈到足以摧毁一切的暗流汹涌了一瞬,又被更强大、更冷酷的意志力,狠狠地、死死地压回最深处。
“怎么弄的?” 他开口,声音是长久沉默和压抑后特有的低哑,像粗粝的砂纸磨过木器。问的是身后的苏德,目光却一瞬不瞬地锁在弟弟灰败的脸上,仿佛要从那失去生气的容颜里,榨取出之前生龙活虎、甚至带着几分可恶的桀骜的影子。
苏德“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膝盖砸在毡毯上发出闷响。他未语先哽咽,喉咙里嗬嗬作响,眼泪混着鼻涕流下来,也顾不得擦,语无伦次地将遇袭、断后、中箭、重伤、昏迷、雅若送药、剜肉清创、守夜不退的经过,颠三倒四、添油加醋地又说了一遍。说到“王爷昏迷前,只反复念着‘府里……凝血草……’”,和“乌格格剜腐肉时,王爷痛得浑身痉挛,乌格格的手比军医还稳……后来王爷发冷,乌格格就……就那样抱着王爷,守到天明,王爷的寒战才止住,高热才退了些许……”时,多尔衮覆在多铎额上的那只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手背青筋微微凸起。
他没有打断,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连眉梢都未曾动一下,只有下颌的线条,绷得愈发坚硬如铁,仿佛要将所有的情绪都死死咬碎在齿间。
直到苏德说完,伏地呜咽,涕泪横流,帐内重新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多铎那微弱却顽强持续的呼吸声,帐外淅淅沥沥仿佛永无止境的雨声,以及灯芯燃烧时偶尔爆开的、细微的噼啪声。
多尔衮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收回了手。仿佛那只手有千钧重。他直起身,背脊依旧挺得笔直,却莫名透出一股浓重的疲惫。他的目光终于从弟弟脸上移开,转向一直静立在榻边阴影里、几乎与昏暗融为一体的那个身影。
雅若依旧穿着那身星夜奔袭时的青色棉袍,沾满的泥泞已被体温和帐内暖意烘得半干,板结在衣料上,显得愈发灰败狼狈。头发简单挽着,早已散乱,几缕被汗水浸透又干涸的碎发,黏在苍白得不见血色的颊边和颈侧。她垂首屈膝,姿态恭顺到极点,也沉寂到极点,像一株在暴风雪后勉强挺立、却已耗尽了所有生机、只剩下最后一点支撑本能的枯草。自他进帐,惊雷骤雨,她便维持着这个姿势,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玉像,只有微微起伏的瘦削肩背,泄露出一点点属于活人的、沉重的疲惫。
“抬起头来。” 多尔衮道,声音依旧是那种低哑的平静,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能刺破帐内凝滞的空气,直接钉入人的耳膜。
雅若依言,缓缓抬起头。她的动作有些滞涩,仿佛脖颈都已僵硬。脸上除了未洗净的尘灰,更多的是长途跋涉、心力交瘁后的灰败。眼下是浓重的、仿佛用墨汁晕染开的青黑,嘴唇因严寒、缺水和高热帐内的干燥而裂开数道细小的血口子。但她的眼睛,在接触到多尔衮目光的刹那,依旧沉静。那不是强装的镇定,也不是空洞的麻木,而是一种仿佛将所有惊涛骇浪般的情绪——恐惧、后怕、痛苦、乃至更深层的东西——都彻底燃烧殆尽后,剩下的、最纯粹的、深潭般的平静与清醒。她看着他,目光恭敬地垂落在他胸前被雨水打湿的衣襟纹路上,没有畏惧,没有讨好,没有期待,甚至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有一片空旷的、近乎认命的坦然。
多尔衮看着她,看了很久。久到帐内冰冷的空气都仿佛要重新凝结。他看着她眼中那片深潭,试图从中打捞起一些他预想中该有的东西——比如野心,比如算计,比如攀附,或者至少是惊慌。但他只看到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的平静,和一种……奇异的了然。仿佛她早已料到他会来,料到他的审视,也料到自己将面对的一切。
他忽然想起宫宴上那个总是低眉顺眼、安静跟在博尔济吉特氏身后,几乎让人忽视的陪嫁身影。想起多铎某次酒醉后,望着窗外一株在寒风中颤动的玉兰,忽然没头没脑、含混地说:“还是素净的好……经得起风雨,也……耐得住寂寞。” 他当时只当弟弟醉后呓语,或是少年人莫名的伤春悲秋。如今,这个满身狼狈、眼中一片沉寂的女子站在这里,与记忆中那张模糊安静的脸重叠,与弟弟那句醉话重叠……
原来,不是他多心。
原来,十四心里,真的早就装了这么个人。装了这么个……能让他生死关头念念不忘,也能为他豁出命去、又从鬼门关把他抢回来的人。
“你做的?” 他问,依旧是那低哑的语调。不是质问,没有怒火,甚至没有多少探究,更像是一种……沉重的、尘埃落定般的确认。确认这个事实,确认这个人。
“奴才只是尽了本分。” 雅若的声音同样沙哑,因缺水而干涩,却平稳清晰,在寂静得能听到彼此心跳的帐内,字字分明,像一颗颗小石子投入深潭,激起细微却清晰的回响。
“本分?” 多尔衮重复了一遍,目光在她苍白却平静如古井的脸上停留片刻,又落回多铎惨白如纸、仿佛一触即碎的脸上,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从盛京到塔山,风雪夜奔,穿越数百里险地,是哪个‘本分’教你这么做的?剜肉疗伤,以身为暖,从阎王手里抢人,又是哪个‘本分’?”
他的问题并不严厉,甚至没有多少质问的语气,更像是一种……沉重的陈述。带着一种兄长面对弟弟身边突然出现的、无法忽视也无法定义的“存在”,那种复杂难言的、混杂着审视、探究、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明晰的如释重负的陈述。他像是在问她,又像是在问自己,问这荒谬而残酷的现状。
雅若沉默了一瞬。帐外的雨声似乎大了些,敲打着毡帐,哗哗作响。她依旧垂着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声音平稳无波,将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晰而坚定,仿佛早已在心头演练过千百遍:
“回睿亲王,王爷是府里的天,是福晋和小阿哥唯一的倚仗。王爷若有不测,天便塌了,福晋和小阿哥便没了指望,科尔沁的殷殷期盼也会落空。奴才蒙王爷、福晋收留,待若亲妹,恩同再造,粉身碎骨难报万一。此等关头,护住王爷,便是护住福晋、小阿哥,护住王府上下,亦是奴才唯一能想、唯一能做的报恩之道。除此之外,别无他念,唯有拼死一试,方不负天地恩义。”
她的话,逻辑严密,情理兼备,将一切动机都牢牢绑在“报恩”、“尽责”、“守护王府整体”的大义之上,将个人那一点微不足道、也绝不容于世的情愫包裹得严严实实,粉饰得无懈可击。像一个最完美的、用“忠义”和“责任”浇筑而成的壳,将自己深深藏匿其中。
多尔衮静静地听着,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直到她说完,最后一个字的余音消失在帐内滞重的空气里,他才几不可察地、极轻微地吁出一口气。那气息短促而沉,轻得几乎听不见,却仿佛一下子卸下了千钧重担,又仿佛……无声地压上了更沉重、更复杂的东西。
他重新看向雅若,目光深沉如夜,锐利依旧,足以洞穿人心。但之前那种冰封般的、带着审视与评估的寒意,似乎被这番话,被眼前这女子眼中那片深潭般的平静与疲惫,微微融化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复杂的、难以言喻的东西。依旧是审视,是评估,但更深处,或许连他自己都未察觉,有一丝极其微弱的、如释重负般的庆幸——庆幸在他鞭长莫及、生死悬于一线的时刻,十四身边,终究有这样一个肯为他豁出性命、也有能力为他从阎王殿前抢回一口气的人。无论她是出于何种“本分”。
“你,” 他开口,声音依旧低沉,却带上了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分量,在哗哗雨声中清晰地响起,“做得很好。”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她狼狈的衣衫,疲惫的面容,最后落回她沉静的眼眸:
“没有你,十四弟此番,凶多吉少。”
这是定论。来自和硕睿亲王多尔衮的、不容置疑亦不容反驳的定论。不仅仅是对她行动的认可,更是对她这个人,在此事件中不可替代作用的终极确认。
雅若深深屈膝,额头几乎触到冰冷的地毡:“奴才不敢当。是王爷洪福齐天,皇上天威庇佑。”
帐内的空气,似乎因他这句定论,而稍稍流动了一些。那令人窒息的、混合着死亡与药气的凝滞,被打破了。但另一种更庞大的、无形的压力,却悄然笼罩下来——那是来自这位兄长,也是来自未来不可知命运的注视。
就在这时,帐外雨声中,混入了另一种清晰、有力、节奏分明的马蹄声,以及一声穿透雨幕的高昂通传:
“圣——旨——到——!塔山大营接旨——!”
那声音威严洪亮,瞬间压过了所有的雨声、风声,以及帐内微弱的呼吸声。
多尔衮眼神骤然一凛,迅速整了整并未凌乱的衣袍,虽然那上面依旧沾着泥点与水痕。雅若与帐内所有人,包括伏地呜咽的苏德,都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迅速退至一旁,深深俯首,将额头紧紧贴在地毡之上。
帐帘再次被掀开,卷进更猛烈的寒气与雨丝。数名身着御前侍卫鲜明甲胄、披着防雨油衣的健卒,护着一名手捧明黄卷轴的太监,大步而入。雨水从他们锃亮的盔甲和油衣上滚落,滴滴答答,在干燥的地毡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为首的太监面白无须,神色肃穆,目光在帐内一扫,掠过榻上昏迷的多铎,掠过躬身而立的多尔衮,最后落在手中卷轴上,展开,用特有的、尖利而清晰的嗓音宣道:
“上谕:朕闻豫亲王多铎,忠勇体国,巡边负伤,朕心甚恻,忧念殊深。着太医院右院判,携宫内珍药,星夜前往诊治,务须竭尽全力,以期早日康复。豫亲王乃朕之手足,国家之干城,着该处悉心调护,不得有误。钦此。”
稍一停顿,内侍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跪伏于地的雅若,继续宣道:
“另旨:闻王府护卫乌雅若,临危赴难,忠义可嘉,于豫亲王伤重之际,不避险远,星夜驰援,亲治创伤,功不可没。着赏内帑银五百两,宫缎十匹,以示旌表。待豫亲王伤愈回京,朕另有恩赏。钦此——!”
两道口谕,一为关切弟弟伤情,一为旌表救弟之功。前者是帝王对臣子、兄长对幼弟的例行抚慰,后者……则是将“乌雅若”这个名字,和她所做的事情,明明白白地摆在了煌煌天日之下,烙上了不容置疑的“皇恩”印记。
“臣弟领旨,叩谢皇上隆恩!” 多尔衮率先行礼,声音沉稳。
“奴才……领旨,叩谢皇上天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雅若伏在地上,声音因突如其来的震撼和复杂的情绪而微微发颤,但那颤抖很快被她强行压下,只剩下清晰的、感恩戴德的语调。
宣旨内侍将圣旨交予多尔衮身旁的亲随,对多尔衮客气地拱了拱手:“睿亲王,皇上甚是挂念豫亲王伤势,御医与赏赐随后便到。皇上还有口谕,让乌雅若尽心伺候,待王爷康复,再行论功。” 说罢,又看了一眼依旧伏地的雅若,并未多言,便领着侍卫,如来时一般,干脆利落地退出了大帐。
帐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风雨,却隔绝不了那两道口谕带来的、翻天覆地的变化。
帐内重新安静下来,但空气已然截然不同。那明黄的卷轴仿佛还在空中散发着无形的威压,那“忠义可嘉”、“功不可没”、“另有恩赏”的字眼,如同滚烫的烙印,刻在了每个人的心头,尤其是雅若的脊背上。
多尔衮缓缓直起身,握着那卷甚至未曾真正打开过的圣旨副本(正本由太监带回),指尖微微用力。他看向雅若,目光比之前更加深沉,更加复杂,也……更加凝重。
“乌雅若,” 他再次唤了她的全名,这一次,语气里那份属于兄长的、微不可察的缓和似乎淡去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正式、也更加沉重的嘱托,“皇上恩典,你已亲聆。王爷的伤,此后便不只是豫亲王府的事,更是皇上挂心之事。你要更仔细,更尽心。需要什么,无论是御医还是药材,直接与苏德说,或……”
他顿了顿,目光如实质般落在她身上:
“报与我知。”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很慢,很清晰,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分量。这既是赋予她更大的权限和责任——可以越过王府,直接向他求援;也是一种无形的束缚与监管——她被正式纳入了更高级别、也更严密的注视之下。她此后的一举一动,不仅关乎多铎的生死,关乎豫亲王府的荣辱,也关乎皇帝的目光是否满意,更关乎他睿亲王多尔衮的审视与判断。
雅若深深俯首,额头紧贴冰冷的地毡,声音透过布料传来,有些闷,却异常清晰坚定:“奴才谨记睿亲王训谕,定当竭尽心力,日夜不懈,不负皇上天恩,不负王爷……与睿亲王重托。” 她将“王爷”与“睿亲王”并提,姿态恭顺谦卑到了极点,却也明确地将自己置于这兄弟二人的双重嘱托与凝视之下,这是一种谨慎至极的平衡,也是一种无言的表态。
多尔衮似乎对她的回答不置可否,只是极轻地“嗯”了一声。他最后看了一眼榻上昏睡的多铎,弟弟的脸色似乎因方才的喧嚣而更显脆弱。他抬手,似乎想为他再掖一下被角,指尖在触碰到锦被前停住,最终只是虚虚一拂,仿佛拂去一层并不存在的灰尘。
然后,他转身,不再看任何人,大步走向帐外。玄色的身影融入外面依旧未歇的雨夜,仿佛从未带来过那片刻令人窒息的威压、审视,与之后这滔天的、让人无所适从的皇恩。
帐内,重新只剩下摇曳的灯火,多铎微弱却逐渐平稳的呼吸,药草的苦涩气息,以及雅若久久无法平息、如同惊涛骇浪般的心跳。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直起身,膝盖因久跪而酸麻刺痛。她走到榻边,就着昏黄跳动的灯火,细细查看多铎的脸色。他睡得似乎比之前沉了些,高热正在一丝丝退去,但憔悴与虚弱依旧刻在眉宇之间,让人看一眼,心尖便揪紧一下。
御前内侍带来的不止是口谕和未来的赏赐,更是一道明确无误、无法回避的信号:
从今往后,她守护的,不再仅仅是一个让她心底悸动、情愿以命相护的男人,一个需要她报恩存续的家族。
她守护的,是一道“皇恩”,一份被金口玉言肯定的“功勋”,一个被置于天下人目光之下、不容有丝毫闪失的“责任”,以及……一段被突然推至明处、再也无法退回暗处悄然滋长的,无望之情。
她轻轻握住了多铎露在毯子外、依旧有些发烫的手。那手掌宽大,指节分明,掌心有常年握刀骑射磨出的厚茧,此刻却无力地、温顺地任由她微凉的手指包裹。
窗外,雨声未歇,反而似乎更加急促,敲打着营帐的毡顶,噼啪作响,也敲打在她骤然被推向更广阔、更明亮、却也无疑更加凶险莫测的舞台的心上。
长兄的审视,帝王的瞩目,都已落下。
而她的路,在亲手将他从鬼门关拉回、得到这一切“荣耀”与“注视”的那一刻,才真正开始,变得漫长如永夜,步步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