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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 2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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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京城到南安,要足足走两天两夜,阿福记得的,他来时这两天两夜如何熬过,路上只有阿娘包的馍馍,那时节下雨多,到第二天傍晚时馍馍就长了许多小霉点,京城的包子真贵,一个要三文钱,连馒头都要一文,就小小的一个,连掌心大都没有,又哪里能填饱肚子?
阿福望着京城的繁华,也只好默默撕下馍馍发霉的表皮,一点点把干涩的面饼咽进肚子里,坚硬的面屑划过喉咙,卡在食道,又痛又噎,可他饿得受不了,还是一口一口咬下去。
可跟主子走是不一样的,主子金贵得很,走一天便要歇在客栈,下人把马拴在后院,他跟着主子上楼去收拾,见四处不比家里干净,主子满目嫌弃,阿福拿出抹布来,上上下下擦了好一遍主子才满意。
“穷乡僻壤。”魏莫嘟囔一句,目光又飘到阿福身上,恨不得直说,这真不愧是这你阿福生长的地方。
阿福默不作声的,又去后厨为主子端热茶来,待到为主子泡好一盏茶,主子才又拿出随身带的牛皮水壶,叫他灌满,不要夜里着凉。
阿福硬是没听懂主子话里的意思。
过一会儿有店小二把菜端进屋,阿福一见有生人伺候就怕得不行,蹭地从椅子上窜起来,到主子身后站好,低头不言不语的,待菜齐了,他才磨磨蹭蹭讲:“主子,我下去了。”
他要跟下人们一起用饭了。
魏莫知道阿福大抵是不愿跟他用饭的,于是只推了两盘菜给阿福拿着,又把牛皮水壶挂到阿福身上,才叫阿福走了。
阿福那时反应过来,哦,原来这水壶是给他预备的。
和下人们一起吃完了,阿福早困得睁不开眼,正要跟着众人到一楼的大开间睡去,又被小二喊住,说他家主人叫他。
阿福一听只觉得主子总要打搅他,不免心里烦恼,黑着脸上楼,推开门也不吭声,直到被魏莫推搡一把,魏莫一指桌上的茶壶,又叫他再灌满一水壶。
他不动身,魏莫也不勉强他,拿过他手中水壶自己做起营生来,又讲道:“你晚上到我隔壁睡,方便伺候。”
阿福还是不动身,只低头蚊子一样地嘟囔:“我睡楼下。”
魏莫这时坏笑起来,他把水壶塞进阿福怀里,故作轻松,暧昧地瞧了阿福一眼:“那跟我睡也好,我这床,承得下你。”
阿福迟疑片刻,这才抱着水壶跑了。
阿福没住过客栈。
从小到大也没怎么自己睡过一间屋。
他躺在柔软的榻上,浑身是紧张的,他是奴才,奴才怎么能霸占一间上好的客房呢。
窗外一声惊雷响起,阿福吓得猛地蹿下地。
他赤着脚,一屁股坐在青砖上,这才隔着纸窗瞧见——原是外头放烟花了。
阿福稀里糊涂地上前推开窗,绚烂的烟花便也映在他脸上,瞳孔,夜空中金花四射,炸裂,泵碎,陨落,融化。
他算一算——这一日,是腊月二十七了。
今年也不知娘做没做腊肠,往年家家户户门外都挂着腊肠腊肉,挂得越多的,便越是家世显赫的,可他家总是只有细细小小的几根,那几根里也塞了不少玉米粉,肉都少得可怜,他总想着,这些年自己往家送银钱多,想必娘也能做那种鼓鼓囊囊的,即将要爆出肠衣的腊肠吧?
阿福不由得升起一股莫须有的期望来。
他想,他明日要跟主子提一嘴,提一嘴回家的事——可这期望又很快叫胆怯消磨。
他近来总是跟主子对着干,主子怎可能放他回家,指不定又要降罪他一家人,以此来好生羞辱他。
阿福那晚并没有睡好,他混混沌沌的在无数选择中犹疑,以至于第二日天光大亮才醒来,也并没有人叫他,阿福磕磕绊绊穿好衣裳去敲主子的门,主子早醒了,坐在桌边喝茶,桌子上,为他留了两个大肉包。
再启程时阿福便愈发紧张,顺着这条路走,是先到南安村,再到南安县的,他总知道要到家了,要到家了,于是紧张得连手都捏青了。
到了下午时,估摸着还有一个时辰就要到地方了,阿福这才鼓起全身力气,哆哆嗦嗦拉闭目养神的魏莫袖子,一声声唤他:“主子,主子。”
魏莫这才懒洋洋睁开眼,他自是满怀信心地等阿福求他。
“嗯?怎么?”魏莫如此踌躇满志地应着。
“前头,前头是奴才老家……”
“所以呢?”
“能不能,能不能一会儿稍微停一下,奴才回家送些银钱就来,很快。”
他如此卑微,只提这般愚蠢又气人的要求。
阿福总在他床笫间伺候,愈发是没规矩的,想来只有求他时才自称奴才。
魏莫看着阿福将红的眼眶,慢腾腾地,冷冷地揶揄了一句:“银钱?你出门时可有带?”
这一句才惊醒阿福,他浑身上下摸了一遍,一共才摸出几钱碎银——还是他预备路上给主子买东买西的。
见魏莫缓缓露出意气风发之神色,阿福哪里不晓得这主子要逞威风的小心思,于是只好咬着嘴巴想如何交换,只是他还未曾想好,魏莫便从怀里掏出小荷包,一把丢给了阿福,阿福手忙脚乱接下来,就见小荷包上一个张牙舞爪的小老虎头,是娘给他缝好的,他一打开,里头果真还是那些个自己攒下的银两,鼓鼓囊囊,一小包,阿福一掂量,只觉分量不对,再拨弄拨弄,才见底下藏了三四枚小小的金元宝。
这元宝金灿灿,闪的阿福满面通红,心底搅着一股乱七八糟的气,非但不觉感激,反而直想大骂几句主子。
偏偏这时魏莫不知趣,竟真叫马车停下,不知吩咐了下人什么,从后车拿出什么来,递到前座上,是个小包袱,也一齐塞给阿福,阿福一摸也大抵知道了,是笔墨纸砚,还有他那日未习完的字帖。
这些东西无一不向阿福一再地说明着,他又中了主子的圈套。
“那日不是应了你么?叫你回家瞧瞧,多待几日也无妨,阿福,放心,倘若你日后表现好,每年带你回来都不成问题。”
魏莫心情极好,他见阿福垂着头抱着包袱不知所措,更是美得上了天,仿佛天地之间只有他最疼阿福。
可他哪里知道,他的情,他的好,从来都廉价而无味,像是乞丐碗里的铜板,又像是被鞭挞过后赐来的伤药,无不叫阿福作呕出声。
他从不知阿福的苦楚,也不愿理阿福的伤疤。只拿金银珠宝,优越条件来堆砌。
阿福憋胀红了脸,下一刻竟将小荷包和包袱都劈头盖脸砸到他头上来,魏莫未曾防备,只来得及一手接住腾空的荷包,那沉甸甸的包袱也顺势砸在他鼻梁骨上。
“我不要这些,我不要这些,你拿走。”阿福是真恼了,他执拗地讲着这几句,讲完还气得直大喘气,又补充道:“我不回了。”
魏莫哪里受过这等奇耻大辱。
他低头捂着鼻梁骨,一双眼睛全染着阴霾,原就是个暴躁又阴晴不定的主儿,如今倒是被阿福折腾得发不动火儿,反倒罕见地攀上一股浓烈的委屈来,魏莫忧郁地想着,他恐怕这一生到头都哄不得阿福对他多笑一下了。
他待阿福,只像待生病的狗儿,哪一日狗儿重新对他盛情地摇摆尾巴,便是狗儿康复了。
可这狗儿真就患了绝症,无药可救,不让摸不让抱,每天就知道梗着脖子咬他挠他,逆着来就发抖大哭,顺着来又遭到毒打,恨不得要先把魏莫的这条命耗干才罢休。
“阿福,世上还哪有人比你胆大?”
阿福如今抱着胳膊,皱着眉,脸侧向窗外,嘟嘟囔囔的,还是那一句:“就不回了。”
倒不曾想,曾经在书房里问字儿,叫他看月亮的阿福原来是个稀罕玩意儿。
“由得了你吗”
马车轰隆轰隆碾过红土地,沙土飞扬,阵阵作响。
无人听得见马车内主仆二人你来我往,好一顿纠缠。
可阿福嘴笨,无论魏莫如何逼迫,如何威胁,他只那几句:“你拿走,别碰我,好烦,我不要,不回了。”最后叫魏莫逼急了,就还是有完整的一句话:“不要主子管我的事,就不要!”
阿福这一句,就差恨不得把“多管闲事”四个大字贴在魏莫脑门上了。
二人吵着嚷着,乱七八糟地动手,马车到了村口停下来,才见轿子摇晃几下,紧接着一个人影嗖地从马车上滚下来,摔坐进未消融的雪里,一同被丢出来的还有许多零散的行李物件儿,散乱地砸在阿福周围,魏莫黑着脸,从轿子上又丢下来这几日用过的水壶,不耐烦地讲道:“初二来接你。”
轿子减轻了负担,又轰隆隆离开了,只是此时轿子上的人又似后悔,掀开帘看阿福摔坏没有,只见窗外那小身影在地上呆愣片刻,便揉着屁股站起来,四处望望,却还是老实地低头将东西捡回来,挂在身上,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远,魏莫这才盖上了帘子。
他揉了揉被砸红的鼻梁,细细琢磨——他这哪是养了条狗,养了个奴才
分明是养了个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