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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第100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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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上王玉儒睡得还是不太好。
身体上的释放并没有让睡意扑上门,但在夜里失眠的人却成了双,他翻身的时候,翟悉一定会过来扯扯被子检查有没有盖好它。
最后三四点钟时迷迷糊糊睡着了,第二天醒过来,王玉儒按揉着发沉的头,感到一阵阵的恍如隔世。
翟悉不在辅导班,微信上有他的消息,是出去找蜂蜜面包了。
这面包存在于他很久远的记忆里,那时候他会在小学门口的菜市场,用王宇给的生活费买一块钱四个的蜂蜜小面包。
昨天翟悉问,他刚好就这么想到了。
其实真的有多么想吃吗,也不见得,味道他早已忘记了。
但他很怀念每天在路上吃面包的心情,驮着厚厚的书包,背下来一句古诗词就奖励自己吃一口,漫长孤单的路,他一个人就可以走得很开心。
但真的完全不想吃吗,也不见得。
从翟悉带他出门去买的那一刻起,是什么东西已经无关紧要了,他要的只是翟悉来帮助他达成愿望的这个过程。
他不喜欢麻烦别人,但是他要麻烦翟悉。
他知道翟悉也需要被他麻烦。
分开的这段日子,他看得出,翟悉其实并没有真正地好过。
而现在的他,因为知道两个人一起走的滋味,一个人走也已经学不会开心了。
翟悉跑遍了这座城市,在一所胡同里的小店那儿,买了五十个蜂蜜小面包。
“买一百个怕你拿不过来,”翟悉把面包放进手提袋,“剩下的我给你邮过去。”
“这些就吃不了了,”王玉儒拿下来了一小部分,“你也留着尝尝。”
翟悉不好意思地又给他放了回去:“我找到这家卖的,没忍住,在店里就吃了两个,确实好吃……”
王玉儒笑了笑,心安理得地全部都拿走了。
这次送行也不知道是以什么身份,翟悉在车站好几次想抓他的手,又在半途虚虚一握就收回去了。
王玉儒知道现在该是尴尬的,虽然他还体会不到这种情绪,但是翟悉的动作实在抽搐,是看着都替他难受的程度。
最后分别时,翟悉只在人来人往中,对他说了句拜拜。
王玉儒叹了口气,以前那么勇敢的翟悉,怎么现在也不再勇敢了。
站在熙熙攘攘的车站大厅,王玉儒张开手臂,轻轻地抱了翟悉一下。
“我回去了。”
翟悉愣了愣,立马抱住王玉儒,声音沙哑地说:“哥,下周末,我想回家。”
“回家?”王玉儒说,“好,我到时候去车站接你。”
翟悉把脸埋在他肩窝,很用力地吸了一口,然后放开他,后退了一步。
王玉儒最后和翟悉对视两眼,转过身去,过了安检。
对待分别,他心里只有一点涟漪似的波动,但并不浓烈,王玉儒回去之后,想了又想,还是把这种感受告诉了翟悉。
-翟悉:有一点波动就可以了
-翟悉:这种感觉不好受,你体会不到也是好事
-翟悉:我上网查了查,这是一种防御机制,是保护你不受伤害的
-翟悉:所以不要太苛求自己必须要有感觉啦,慢慢来,顺其自然就好
王玉儒看着翟悉的消息,突然发觉,他这样着急想恢复,其实也是一种焦虑的情绪,他的情绪感知网库里又多添了一笔。
那之后,王玉儒就会偶尔给翟悉发些自己的感受。
真的是偶尔,因为他有情绪的时候不可多得,翟悉平时也忙得张牙舞爪,别提什么暧昧调情了,能聊上这两句就已是千载奇遇。
所以王玉儒也不是很清楚,他们那一晚的冲动算什么。
他也难得糊涂了。
这一周过得很快,没有什么必须要完成的任务,王玉儒的生活相对没那么紧迫,翟悉回来那天,他提前俩小时就在车站等候了,等翟悉出现。
翟悉按时从车站出来,看到他就笑,但却不着急着回家,拉着他的衣服,小小声地问能不能去焦琮那里咨询一下。
“你这周都没去吧。”翟悉说。
王玉儒点点头:“要现在去吗?”
“可以吗,”翟悉还是不敢太大声的样子,“我问了,她说现在暂时没有预约,可以直接去。”
“好,”王玉儒说,“一起去吧。”
这次咨询的时间很短,王玉儒讲了上周莫名其妙流眼泪的事情,焦琮先是恭喜他在自我疗愈中取得进展了,然后说:“不过下一次,如果再有这种情况,你不要压着,让感情自然地流露出去,这样才能把更深的、你自己可能都意识不到的伤痛,都一并给带出来。”
王玉儒记下了,咨询结束后,焦琮起身要出去,王玉儒蓦然间慌张,喊住了她:“焦医生,你还要跟我弟聊一会吗?”
“是的,”焦琮重新坐下来,直视着他,“你害怕我把你的情况告诉他吗?”
“没事,可以说,”王玉儒停顿两秒,“但是焦医生,可不可以帮我跟他开导一下,他好像觉得我现在这样是他造成的,有一点负罪感……”
“难道不是吗?”焦琮突然说。
王玉儒怔住了。
“在这一点上我没有办法帮到你,”焦琮说,“而且现在你要停止一切的自我归因,你宁可去怪他,也不要怪自己。”
“我不怪他什么。”王玉儒说。
焦琮摇了摇头:“那是假的,你还没有真正面对你自己的内心,你只有先去怪他,先让心里的那股怨气泄了,原谅才能真地住进来。”
待到焦琮走后,王玉儒独自一人坐着想了很久——不是他善思,属实是焦琮和翟悉谈得时间太长了,他们从心理咨询机构里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昏黑了。
翟悉的脸色也挺昏黑的。
肯定是焦医生夸大其词地说了什么,但王玉儒不敢去问,沉着声走了一路,直到推开家门发现家里是黑的,王玉儒才说了两人之间的第一句:“妈没回来吗?”
“在辅导班,”翟悉关上门,“有晚课。”
“哦。”王玉儒摘掉围巾,挂在衣架上。
但回身的时候,他被翟悉吓了一跳。
翟悉蹲在他脚边,单手提着他的拖鞋,另一只手伸过来要给他解鞋带。
“你干什么。”王玉儒赶紧把他架了起来。
翟悉站起来,没有说话。
跟着换好拖鞋的王玉儒从玄关走到客厅,再从客厅回到卧室,等王玉儒停下来坐在椅子上,翟悉才带着过期的歉意,低沉地说:“你情绪解离,是不是就是因为我。”
王玉儒皱了皱眉。
请求焦琮帮忙劝导,怎么还帮成了倒忙?翟悉的愧疚自责明显有被加深了。
“是不是?”翟悉又问。
王玉儒张了张口,却拿不出否认的回答,可要他说是,他也说不出口。
“是不是因为我?”翟悉夹杂了些颤意,“是不是我当初非要分手,才把你变成这样的?”
房间里的灯不太明亮,绿意盎洋的背景勾勒出翟悉紧绷的侧脸和发红的眼眶。
王玉儒看着他,心里那片沉寂的湖,像是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石子。
他摇了摇头,说的却是:“有一部分是吧。”
翟悉的呼吸滞住了,像是终于等到了预料中的刀子,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
“对不起……”翟悉踉跄着走向他,“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今天才知道你是突然一瞬间变成这个样子的,还已经半年多了……”
王玉儒还是摇头,他始终都清楚翟悉有知道的那一天,但他没想到自己比想象中的还要淡然。
“原来这个问题的根源就是我,我说了那样的话,我对不起你,”翟悉哭喊着拉住王玉儒的一只手腕,往自己胸口上砸,“你骂我吧,骂我吧,你打我,你狠狠打我一顿。”
王玉儒不说话。
“求求你打我吧,”翟悉说,“你以前不是打了人吗?你以前不是打了张钦吗?我比他坏,你也打我。”
王玉儒猛一把将翟悉推开了。
“别这样说,”王玉儒深吸一口气,“不要把自己和那种人列为一谈。”
“可我就是好自私啊。”翟悉重新朝王玉儒走过去,但混乱中被床脚别了一下,没站稳直接跪到床上去了。
这一跪,他便就不再起了,伸过去抓住王玉儒的裤子,晃了两晃。
“哥,求你了,也不用太坚强,如果怨我的话,你就怨我吧,想哭的话就哭吧,想恨的话就恨吧,不要压抑自己了。”
王玉儒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哥,要不你还是打我吧,”翟悉闭上了眼睛,脸上因痛苦而显现出如影随形的烙印,“你不打我一顿我这辈子都不会心安了。”
王玉儒抬起手,没找到落点,最后就拄在翟悉左边的胸口,推搡了一下。
“好了,”王玉儒说,“打了。”
翟悉突然把脸埋在掌心,微微弯下腰,不停地复述:“对不起,对不起……”
“不要再说对不起了,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对不起。”王玉儒说。
翟悉摇头,眼泪都甩了出去:“我那时候想事做事都太幼稚了,对不起。”
“不要再说了,”王玉儒听不得这三个字,简直像施咒一般,“我不想听了。”
“对不起,”翟悉好像得了不说对不起就会死的病,哭着说了一遍又一遍,“对不起……”
“你不要再说了!”王玉儒突然大声了起来。
翟悉迟缓地抬起头,用一双红黑相间的眼睛看着他。
“说这三个字还有什么用,”王玉儒与翟悉四目相对,疲弱的身体仿佛骤然间承受不住这样的负重,他的眼睛湿润了,“我们不是说过要好好沟通吗,那就好好说话。”
翟悉的眼睛眨了眨:“好,我听你说。”
王玉儒没有什么想要说的话,翟悉突然让出话语权,他反而一瞬间地呆住了。
然后才意识到自己是在哭,已经有水滴从下巴滴落,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泪流满面了。
“翟悉,”王玉儒念了一声他的名字,徐缓地说,“不要对我说对不起,我们变成这样从来都不是你一个人的原因。”
“嗯。”翟悉吸了吸鼻涕。
“我也有很多的错……从最开始,我对你就不是那么纯粹,我就是一个很无趣的人,没有别人看起来那么好,我一直活得死气沉沉,但你出现了,我就感觉有些东西……好像不一样了。”
翟悉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你刚来的时候,才那么点。”王玉儒说。
“小时候你追在我身后喊我哥哥,东西丢了你怕挨打抱着我哭,在路边遇到好吃的就扯着我的手不要我走,看我柜子里有玩具车就缠着妈也给你买,结果后来妈给你买多了,你又站出来说不公平要妈也给我买,但我当时都上高中了,我根本就不会再去玩那些玩具车了,你还要送给我,”王玉儒被这久远的回忆恍神了一下,笑了起来,“那时候你就像个小暖炉,因为有你,我每天都好想回家。”
“后来你上初中读高中,变得越来越有个性了,有自己的想法,也不太跟人亲了。妈总说你难管,你也总跟妈吵架,我不喜欢看你们吵,但是,你每次吵完架,或者心情不好的时候都会来找我倾诉,我帮你分析,给你开导,看着你心情一点一点好起来,我也感觉好开心,那是我那几年里唯一能感觉到开心的时刻了。”
“你有点顽皮,跳脱,东西总是拿不全,有落在家里的就会给我打电话让我送,”王玉儒说着,眼泪就不自觉地往外掉,“我好喜欢给你送东西啊,你在南墙上探出头来,喊我一声哥,我就觉得在学校里受的委屈全都可以忽略不计了,看着你健康快乐地长大,还能一直这么充满活力,我就很满足了。”
“但人总是贪得无厌,我知道你喜欢男性,就觉得继续对你这样好也没什么,反正我就是你哥,所以我没有避嫌,也毫不收敛,我享用着你散发出来的热烈情绪,在你一次次地靠近中感受被需要的快乐,你会喜欢我,这不意外,跟我默许甚至鼓励你对我产生依赖,有很大的关系。”
“其实我很早就有感觉到了,但真的听见你说喜欢我的时候,我还是好害怕,我又不是同性恋,我该怎么回应你的这份喜欢,”王玉儒说到这里,泣不成声,停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说道,“理智告诉我不能接受,可是我又很纠结,我渴望你能更深地融入到我的生命里,你那样活泼可爱,吃到好吃的会蹦蹦跳跳,想到什么都敢大胆去做,每天都朝气蓬勃地活着,你喜欢笑,喜欢闹,风风火火的像踩着小火轮,所到之处空气都会随着你劈啪作响,我真的,太渴望被你感染了。”
“我比你年纪大,我应该更分得清是非对错,但面对的是你,就真的很难划清界限,你跟我分享生活,喊我去旅游,你从医科大一次次地回来找我,我当时跟自己讲说是你这么想和我在一起,当哥哥的自然是不想看到你喜欢一个人喜欢得太辛苦,不如就让你得偿所愿好了。”
王玉儒顿了顿,又说:“但其实我知道我真正在想什么,我那时候就想,我如果再躲,这辈子都会白活了。”
“哥……”翟悉颤抖着喊道。
“嗯,”王玉儒应了声,“你知道吗,和你在一起之后,我就好像长出了新的血肉,我感觉人生突然变得很美好,未来也好有盼头。每天你给我发消息,打视频,我会截很多的图,因为晚上总要熬夜到很晚,提不起精神来的时候,就会去翻翻相册。”
“我看过你,很多很多遍,手都养成了惯性,没事拿起来手机第一个动作就是点开相册去看你,这习惯我一直戒不掉,看你的照片,已经成了我的肌肉记忆。”
王玉儒又哭又笑地扯了扯嘴角:“可是照片看多少遍,也不如你真实地出现在我身边,不是只有你在抱怨异地,翟悉,我也不喜欢,我也想要有一天,我们能待在一处,不用坐上大几个小时的火车,只在周末匆匆见一面。”
“所以后来你说你想来東大,你知道我那时候多高兴吗,我甚至可以看到我们终于结束异地的那一天了,”王玉儒擦掉眼角的泪,“我不能让你走考研的路,我们学校太难考了,我不想让你那么辛苦,但保研过来的话,我可以帮你,我有经验,我知道我们学校的要求,帮你达到标准有点难,但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只要你好好上课保证好学习成绩就行,而你也做到了,所以我真的无数次地以为我们就会在東大相聚了。”
“但我又错了,”王玉儒痛苦地呜咽了一声,“秦老师向我抛橄榄枝的时候,我被能去史老师团队的喜悦冲昏了头,甚至觉得异国也无所谓,我忘了我们努力这么久的目地是结束异地,而不是越走越远。”
王玉儒说着,再也忍不住地爆哭起来:“可后来我说不去了,我都下定决心不去了,你怎么又不答应了,你还要分手,我哪里做的不好吗,是我没把恋爱谈好吗,我对你不好吗,你要跟我分手。”
“为什么要分手啊。”
“为什么你需要我的时候我都在,我需要你的时候,你反而把我推开了啊。”
他以为他早已经将分手的事情忘干净了,因为从那之后,他很多次想回忆都发现自己想不起当时的场景,还因此庆幸过,觉得不记得也挺好的,那些话想起来也会很难过的吧。
但当他从嘴里再说起分手时,王玉儒发现,他根本就没忘记,分手时翟悉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神态,都无比清晰地印刻在脑海里。
“分手的时候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你看不出来我当时的状态很不好吗?你跟我说谈恋爱没劲,可之前说跟我在一起很幸福的那个人,也是你啊。”
“你总是把话说得好轻易,就好像说完了也不需要什么后续,说撒手就可以撒手了,就像你明明说了那么多次爱我,最后却又突然间丢开我一样。”
“你老是骗我。”
“你不是说我一路都会很稳很正过的也很顺吗?可是我从来都不顺,也不稳,还已经被你带到了很偏很歪的地方去了……”
“而且你还说我的罪都遭完了,再没有了,可现在我受的所有罪,都与你有关。”
翟悉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他膝行两步,上前抱住了王玉儒。
王玉儒被他拥在怀里,上气不接下气地哭喘着,有太多太多的苦楚已经把前二十五年的人生填满了,要怎么说,才能圆满。
肩膀还在无法控制地轻微抽动,王玉儒将沉重的额头抵在翟悉的肩上,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此刻摊开在两人之间的,只剩他积压了好久、连自己都未曾清晰触摸过的委屈和怨怼。
空气里弥漫着泪水的苦涩,和令人感到空旷的沉默。
说出来了。
所有这些压制在暗处的心事,终于不再是模糊不清的痛楚,而是变成了具体的怪罪,掷地有声。
说出口的瞬间,那些话所带来的尖锐疼痛似乎也随之消释了一些,但在剧烈的情绪潮涨潮落之后,留下的却是深深的疲惫和一种奇异的通透感。
抓着这些过去不放,面对面地回溯与对质,追问为什么,除了让彼此再一次地感受到鲜血淋漓之外,还有什么意义呢?
那些甜蜜的、痛苦的、曲折的、沉重的过往,它们真实地发生过,刻在了彼此的生命里,无法磨灭,但也……无法更改了。
一直沉溺在过去的泥潭里,是会困死自己的。
他要跳出来。
王玉儒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还带着颤音,他稍稍退开一点,泪眼模糊地看着眼前同样满脸狼狈的翟悉,哭着问道:
“这半年你有没有好好生活?有人给你买零食吃吗?材料都是谁帮你写呢?遇到事情了又是谁在帮你想解决办法?为什么分手了就再也不联系了?你那样主动的一个人。”王玉儒喘了两口,继续说:“难道就只有我轻而易举地信了永远在一起的承诺,你是都忘记了吗?”
“所以爱是利用吗?”王玉儒说到这里实在太激动了,抽泣着,说不成连续的话语,“那你,那你现在,不可以继续利用我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