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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五年蛰伏·成长 ...

  •   时间,在极致的严寒与匮乏中,仿佛被冻结了流速,每一日都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然而,当春风再次勉强吹过这片饱受创伤的土地,融化了积雪,露出底下黑褐色的、伤痕累累的大地时,我才惊觉,整整五个春秋,已在提心吊胆、饥寒交迫中悄然流逝。

      五年。

      我从一个十六岁、骤然遭遇国破家亡巨变、痛不欲生的少年,长成了一个二十一岁的青年。身体抽高了许多,虽然依旧清瘦,但常年不间断的劳作——劈柴、挑水、挖掘、攀爬——让这消瘦的躯体下蕴藏着一股坚韧的、如同老藤般的力量。皮肤被风吹日晒染成了粗糙的麦色,手掌布满了厚厚的老茧和纵横交错的细小伤疤,早已看不出丝毫昔日养尊处优的痕迹。

      唯有那双瑞凤眼,在历经风霜后,褪去了少年的清澈明媚,沉淀下一种过于沉静的、仿佛能吸纳所有光线的深邃。偶尔在不经意间抬眼望去,那眸底深处会掠过一丝极快隐去的、与这贫瘠山村格格不入的锐利与哀恸,但大多数时候,它们只是平静地、甚至是略带麻木地注视着周遭的一切。唇下那点小痣依旧,却仿佛也沾染了风尘,不再显眼。笑时露出的兔牙,更是早已被遗忘在记忆的角落,这五年,能让人真心笑出来的事情,太少太少了。

      李拾恩这个名字,早已深深烙进这片土地,成为王家村一个沉默、勤快、懂些草药、偶尔会说出些让人愣神道理的普通后生。村民们习惯了“拾恩侄子”的存在,甚至隐隐有了一丝依赖。谁家有人头疼脑热,会第一时间来找我想办法;谁家起了争执,会叫我去评评理;连孩子们玩耍打闹,看到我经过,也会稍稍收敛些。

      姑母王李氏更老了,背佝偻得几乎成了直角,眼睛也更加昏花,但精神似乎比五年前要稍好些。或许是因为有了我这个“侄子”的陪伴和支撑,或许是因为村子里那点微弱却坚韧的互助暖意,让她在绝望中看到了一丝活下去的念想。她依旧会把最好的吃食留给我,依旧会在深夜为我掖好被角,那沉默的关爱,是我在这冰冷世间仅存的、稀薄的温暖。

      赵五的腿伤终究落下了残疾,无法完全恢复,走路一瘸一拐,阴雨天更是疼痛钻心。但他活了下来,并且成了村子里一个特殊的存在。他不再需要躲藏在瓜棚,村民们默契地保守着这个秘密,甚至暗中帮他搭了一个更结实些的窝棚。他凭借过往的行伍经验,时常帮着村里人修理农具(虽然大多已废弃)、设置些捕捉小兽的陷阱(收获寥寥),偶尔也会用那种沙哑粗粝的嗓音,呵斥教训村里不服管教的半大小子,效果往往出奇的好。

      他看我的眼神,始终带着那份最初的探究和后来愈发深厚的、不言而喻的信赖。我们的“谈兵”从未停止,反而随着局势的缓慢变化(通过极少量的、道听途说的外界消息),变得更加实际和大胆。我们不再局限于防守,开始探讨如何利用地形进行小规模骚扰,如何识别并联络可能存在的反抗力量,如何……等待和创造时机。

      这五年,北狄的统治并未变得温和。耶律桀似乎满足于盘剥和镇压,云渊城成了他享乐的宫殿,而广大的乡村则日益凋敝。税赋沉重得令人窒息,时不时仍有小股狄兵下来“征粮”(实为抢劫),动辄打骂伤人,甚至掳掠妇女。每一次狄兵的马蹄声响起,依旧是全村人最深沉的噩梦。

      王家村也经历了更多的生离死别。又有几位老人没能熬过寒冬,一两个年轻人不堪忍受,试图逃跑,最终不知所踪,恐怕凶多吉少。饥饿和疾病依旧是常态。但令人惊异的是,这个村子并没有彻底垮掉。那点在我和赵五、以及所有村民共同努力下艰难维系的文化认同感和互助网络,像一张无形的网,兜住了下滑的底线。

      孩子们依旧会围着我,听那些改了头换了面、却内核不变的“故事”。狗蛋已经十岁了,比其他孩子显得更加沉静懂事,他甚至会偷偷问我:“拾恩哥,云渊城……真的像故事里说的那么好吗?以后……我们还能回去吗?”

      面对这样的问题,我只能摸摸他的头,给出一个模糊却坚定的答案:“只要我们都记得,总有一天能回去。”

      这五年,我无时无刻不活在巨大的风险之中。每一次与外乡来的行脚商人(现在极少见了)交谈,每一次去稍远的镇子用采集的药材换取少得可怜的盐铁(风险极高),甚至每一次有陌生的面孔出现在村子附近,都让我如同惊弓之鸟,必须调动全部心神来掩饰自己,应对盘问。

      谎言早已编织得密不透风。“李拾恩”的身世、经历、技能,都有了一套完美无缺、经得起推敲的说辞。我甚至刻意模仿了当地的口音和举止习惯,将自己彻底融入这片背景之中。那半枚香囊和龙纹玉佩,被我藏在窝棚一个极其隐秘的角落,只有在绝对安全的深夜,才敢拿出来,紧紧握在手里,用那冰冷的触感和沉重的分量,提醒自己是谁,背负着什么。

      思念和痛苦并未随时间消散,只是被一层层厚重的冰壳紧紧包裹,深埋心底。只有在最深的梦里,它们才会挣脱束缚,化为血火交织的噩梦,让我一次次浑身冷汗地惊醒,望着漆黑的屋顶,无声地咀嚼那蚀骨的孤寂和恨意。

      但醒来后,我依旧是李拾恩。需要劈柴,需要挑水,需要为村民的头疼脑热想办法,需要和赵五推演那不知何时才能实现的计划,需要小心翼翼地守护着那点文化的星火。

      这五年的蛰伏,如同一场漫长而残酷的淬炼。它将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年太子,硬生生磨砺成了一个心思缜密、意志如铁、能忍受最深苦难、也能抓住最微末机会的生存者。我学会了在最绝望的环境里寻找希望,在最卑微的处境中积蓄力量,用最平淡的日常,掩盖最惊心的谋划。

      成长,并非变得更强壮,而是变得更坚韧,更能承受。

      春风依旧料峭,但毕竟带来了些许暖意。冻土开始软化,溪流重新欢唱,一些耐寒的野草顽强地探出嫩芽。

      一天,一个惊人的消息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打破了村子惯常的沉寂——李叔那个五年前试图逃跑、杳无音信的大儿子李壮,竟然回来了!

      他不是衣锦还乡,而是遍体鳞伤,瘦得脱了形,如同一个乞丐。但他带回来了外界的信息!

      全村人都聚集到了李叔家那低矮的茅屋里,挤得水泄不通,屏息凝神地听着李壮用虚弱却激动的声音,讲述他这五年的经历。

      他逃出去后,并没有找到乐土,反而经历了更多的苦难,被掳为奴,辗转多地,最后侥幸逃脱。他的见闻,拼凑出了一幅更加广阔、却也更加令人窒息的大夏故土画卷。

      北狄的统治并非铁板一块。耶律桀及其核心部落盘踞在云渊等几座大城及肥沃平原,穷奢极欲,横征暴敛。而更多的偏远山区和乡村,则处于一种半放任的半失控状态,由投降的夏人官吏或小股狄兵管理,欺压依旧,但控制力相对薄弱。

      更重要的是,李壮压低了声音,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外面……外面一直没消停过!听说西边山里,有好几股义军!专打北狄的粮队和落单的兵!还有……还有人说……咱们的小太子没死!逃出去了!就在某个地方藏着,等着带领大家打回去呢!”

      “太子?!”

      “真的假的?!”

      人群瞬间骚动起来,惊呼声、质疑声、激动兴奋的低语声交织在一起,每一张麻木已久的脸上都出现了剧烈的波动。

      我的心跳在那一瞬间几乎停止!血液猛地冲上头顶,又迅速冷却下去。我强迫自己低下头,掩饰住眼中翻腾的惊涛骇浪,手指死死抠进掌心,用疼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姑母下意识地看向我,眼神里充满了无法掩饰的担忧和恐惧。

      赵五站在人群外围,靠着门框,瘸着腿,脸上那道疤微微抽搐着,目光却锐利如鹰,缓缓扫过激动的人群,最后,极其短暂地、几不可察地落在我身上。

      李壮的消息,像一道强烈的闪电,劈开了笼罩五年的沉重迷雾。

      希望,以一种猝不及防的方式,露出了它渺茫却真实的一角。

      但同时,巨大的危险也随之而来。太子未死的传言,必然会引来北狄更加疯狂的搜捕和镇压。

      集会散去后,夜晚,我躺在冰冷的土炕上,睁着眼睛,毫无睡意。

      窗外,风声呜咽,却仿佛夹杂了远方的金戈铁马之声。

      五年蛰伏,似乎……快要到头了。

      一股巨大的、混合着恐惧、激动、期待和不确定的情绪,在我胸腔中剧烈地冲撞着。

      我知道,李拾恩平静的日子,恐怕不多了。

      而顾知安的路,即将迎来新的、更加凶险的阶段。

      活下去。
      光复大夏。

      这誓言,在经历了五年淬炼后,于这个春风呼啸的夜晚,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和迫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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