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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亡她 ...


  •   数日前,南夷昭春城,晚香楼,灯火通明。

      楼底兵甲环绕,着黑的人最多,无不壮硕挺拔,着蓝的居次,各都满眼风霜。另有几路常服佩剑侍卫,彼此神色防备。

      “……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

      楼中偌大三层却只十来人分坐屋中,满桌佳肴美馔,几乎未动。

      倒是歌女拨弦唱的这首南陈末帝所作艳诗,终引得主座男子一笑。

      “赏。”

      此人二十来岁,着弥罗贵服,眉凹鼻挺,五官雕塑一般,一口汉话却甚清晰。全程支肘倚座,只留两个美貌侍女在旁斟酒锤腿,一派雍容。

      “汉人旁的不行,倒擅弄这些淫词艳曲,姑娘嗓子也好。”

      见了他笑,左边首座沈三嵘登时满脸堆欢,“王子瞧得上,沈某今夜便把连枝送到府上。”

      “哦?”男子挑眉,“听说这位是楼大人心肝儿肉,岂非夺人所好?”

      屋中静得非常,右边首座坐的楼世安,浓眉美髯,亦五旬有余,原本面沉如水,闻言举杯道:“连枝能被王子看上,是她的福气。”

      “那本王恭敬不如从命了,”男子把玩着白玉杯,悠悠道:“那么,上月来杀我的,明日便把头取了罢,城门挂那么一排,怪吓人的。”

      众人齐颔首,道声王子宅心仁厚。

      他话音一转,“不过昨日,那叫龚什么……”

      沈三嵘正色道:“龚应良,龚将军。”

      “哦,”他道,“龚应良,应良……把他两只招子取来罢。”

      沈三嵘微愣,楼世安声一紧:“王子,龚应良擅取人头,楼某已重罚过了。他并未得逞便被抓获,现又重伤难动,王子宅心仁厚,何不饶他一命?”

      “不是饶了么,”男子笑道,“楼大人何必紧张,死人头么,取了也就取了。”

      “那……”

      “他双目神气,”他嗓音和气,几近轻柔,“瞪着本王,像本王家里的德九。”

      “可……”

      “楼大人有别的法子?”

      楼世安正要开口,沈三嵘应道:“是,龚应良以下犯上,王子放心,沈某去办。”

      楼世安斜眼怒目:“沈三……”

      “世安,南夷不是你楼家说了算,”沈三嵘沉声:“你也该管着下人了。”

      楼世安面色铁青。

      此后觥筹交错,宾主尽欢,到了亥末方歇。

      楼世安再一言不发,直到客散,先带了青衣楼家众守卫离去。沈三嵘斜眼一望,听上了马车的弥罗王子喊一声“沈大人”,恭敬回首。

      弥罗人微掀车帘,身旁坐着侍女和新收的歌女,和颜道:“楼大人这性子,这些年你亦头疼罢?”

      沈三嵘一怔。

      弥罗人纡尊降贵地拍了拍他肩。

      “本王还是那句话,弥罗和元启一样,没心思成日管你们。可放诸四海,从无一国十八城,两家分治之理。”

      沈三嵘颔首,“王子教诲得是,沈某谨记。”

      弥罗人车马远去。

      车上隐约一个侍女笑声:“无怪南夷弱小,上百年还没分出个主次。”

      另一个道:“上回王子不是说,原本有六大家,是楼家和沈家最有钱,天一剑阵和息龙心决又一般的厉害,占了大头。”

      她们汉话蹩脚,声倒千娇百媚。

      “就你记得清,”弥罗人被取悦,笑道:“南夷山穷水恶,真邪门的,可不只沈家楼家。你问赤多贡,拿清溪关死了多少人?”

      先那个不以为然道:“那也是手下败将。王子亲自走这一趟,才两月便教他们又是刺又是瞪的,怎么不也割了他的头?”

      “我?我又不是宛赞,”他声音和气地远去了:“成日打打杀杀有什么意思,我只来寻个故人……”

      *

      “咯噶——咯噶——”

      洞口圆门拱出半颗脑袋。

      入目阴沉。

      宝印静听片刻,只似有水声,用力将洞盖一顶跃出,方吸口长气,抖了抖身上的水。

      “……药,含口,避瘴……向东,翻,七宝林,听水,崖底,七宝瀑布……最大岩石,把圆块,左拧四,右拧三。”

      “暗道,两口,依旧向东……直抵,宫主,房间,万,莫,走错……拿你偷走,令牌,找……你不必……知晓,别的,所说,都在,信中……他模样?……他或,发白,俊美,你去了,就是他……切莫盯他……多看,事关,生死,莫,惊动……届时,放束,紫烟,放人……”

      总算过来了……真进来了。

      她又冷又饿,四肢酸疼,一身粗布衫湿淋淋地贴在身上,长发纠结了满脸,此时却只想大笑三声。

      没死!

      七宝林没鬼,只有些乌烟瘴气、狼嚎蛇嘶,和黑虎岭差不离,只要跑得够快,什么也追不上她。

      瀑布下真有机关,虽拧完洞口裂得仓促,让她一下被抽了底摔池子,可她偏偏会水。

      水池子再冰入骨髓,四面一丝光也没有,也是半漂来了。

      ——这些人未免说得可怕,这趟银子赚得真值!

      原来这是间石室,她被一股闷臭熏得喷了喷鼻子,搓臂走动,边摸怀中,算着一两银子够买多少米面。

      室内七八丈方圆,壁上几盏细弱油灯,映出四角粗壮石柱,围着个大水池,池中又一颗巨大圆石,咕噜咕噜冒着水。

      不是通他房间么,怎么不像有人住?正奇怪,手跟着一顿。

      连连几下,又摸遍袖口、宝袋,只差没把自己倒过来抖两遍。

      ——信呢?

      傻眼片刻,宝印看向刚钻出的洞口。

      很快打消念头。若丢水中,怕早沉了底,何况洞中太黑,如何去找;若丢林中,到瀑布时日头已挂顶,过来不知多久,只怕现离酉时不远了。

      那,那……

      她扫遍室内,底室无门,仅洞上方一道斜长石阶通向高处,尽头莹莹有光,神色稍变,几下点上。

      是只夜明珠。

      万未料到,宝印总算一喜,探手去取。

      一掏却未动,方看清嵌于一只鬼头石雕口,鬼头瞠目,满面狰狞,如黑暗金刚。忙收手落地。

      这里好生古怪。

      他们是什么人,哪儿来这么多银子?

      宝印伸手推门,石门厚重,纹丝不动,看门上有个小小圆口,把眼探近,倏然“嗖”一声,耳畔阴风一吹——

      她耳尖一动,足下接连几点。

      她自学来这路轻功便日夜练习,这几下不断借力,身法甚是轻盈,喝一声“什么人!”那人不答。

      宝印每落一处,还未回头风必至,躲闪间又道:“停手,我是来送信的!”那人依旧不理。宝印已动怒,边躲边回头。

      翻了几个跟斗,她脸上滞了一瞬,连眨几下眼,浑身汗毛一竖。

      池中是个活物!

      大活物!

      那物匍匐着身,背浑圆,因通体枯叶色才似圆石。

      此时转身面对,分明是个小眼大嘴的大肉虫,口中吧哒吧哒咀嚼有声,便是她方才以为咕噜水声。一见宝印,肉虫口一张,她仓促点地连退,只怕被它一口吞净。

      稍喘息,却看清不过是滩唾液,怒道:“哪里来的臭虫,敢往姑奶奶身上吐口——”

      话未毕,一道细箭又至,宝印不想被它口水沾到,又是几个躲避,“你再乱……”

      嗖嗖——

      臭虫身虽巨大,口水却忒快忒多,见她闪躲更吐得兴起。宝印一夜疾奔,全凭一口气撑着,这一来几无说话余地。

      忽觉足下一烧。

      布鞋底穿了,被地上的……
      嗖——

      一晃神颊边又来一箭,宝印偏头一避,发丝被液箭擦过,断发贴面,痛得“嘶”地一声。

      好似火烧了脸,辣得厉害,她伸手一摸,沾下那丝唾液粘沉,方知室内太暗,方才未看清颜色。

      不好。转瞬如枯叶着火,沾下那一点从指尖蔓延,烧至指头,二指一捻,蜡油一般。

      嗖——

      宝印满腔恶心恐惧,几个逃窜,几度欲开石门,却一点阶就成了靶子。

      那箭刷刷射来,是想杀了她,可恶,和这畜生也无处讲理,她一边跳它攻击死角,一边摸入宝袋,旋即也是嗖嗖几声。

      三箭一打眼,二打嘴,三打腹。

      她虽不曾学过拳脚,准头却向来不错。此物又大,绝不至于射偏。趁箭去势汹汹,不作丝毫停顿,抽出匕首,几下借柱点去。

      只当对方是个大蛇大虫,今日是它死期——

      “咔”。

      “咔咔咔!”

      “……”

      糟糕,皮太厚!

      这一刀无处借力,她本冒险蹬它身躯,点了鼻尖去扎它脑顶,只要速战速决,连扎几下,却反教匕首断了几截。

      顷刻足底又连着几烧,宝印急着脱身,凌空几旋,抽空向下一望,登时头皮发麻。

      池中压根儿不是水,竟有蛇有蝎,有蛛有虫,正乌泱泱纠缠一团。

      来不及多想,扑面已一热,怪物巨口喷出满口臭气,宝印被熏得胸口一滞,屏住呼吸,把那仅剩断匕朝它鼻孔狠狠一插!

      这倒扎进了软肉,那怪物仿佛惨叫,又吐出口浊气,宝印借匕首力道,腰身一侧,撑着虫“脸”连着两翻。

      这是她昔日流落街头卖艺时学来的本领,借着身轻敏捷,便是两根手指粗细竹竿亦能过。

      当日她躲到竿子上,那位高人飞来救她,看她躲法,笑着取名“侧身天地”,说是“肚腹”所写。

      她不知肚腹如何还能写天地,但想肚腹乃保命之本,又见他风仪闲雅,吐字悦耳,便觉“天地”二字配从他口中说出。

      他若多留了半日,再教她几招拳脚功夫就再好不过了,宝印仓促地一想,可这一刻也正是这招“侧身天地”,让她将将点上两个落脚处。再不敢停留片刻,连着几纵,要借它身体回地。

      正到边部,忽如地动山摇,宝印足下不稳,脑中亦随之嗡嗡几晃——

      “噗——”

      后腰被石柱重刀一砍,宝印惨叫出声。

      好疼。

      好疼,好疼,好疼。

      好半晌,她掀开眼皮。

      模糊见怪虫身形大动,似要回身,挣扎着爬到柱后。

      被它这一沾一甩,只觉胸腹、沾它身躯两掌、足底无一处不疼,鼻中闷堵,连着视线都模糊,宝印甩了甩头。

      怕是方才被它毒气熏了……

      ……这是什么鬼?不是说通他房间么?这便是七宝林的鬼?

      忽听后头动静甚大,她强打精神探出眼,这一眼好生恶心。

      原来这大臭虫还长了两排短短的小脚,正搭在池沿欲爬出。

      必是想生食她,宝印顾不得恶心,亦试图站起,足底却一软,只好瘫坐,欲掏宝袋。

      这下更大惊失色。

      她的手不听使唤了。

      整只手掌看不出原来颜色,不管碰没碰臭虫,全都枯软,仿佛在蔓延着腐……

      宝印惊滞片刻,听身后动静更大,只得用还能动弹的两根手指翻动:

      火褶——烧死它?——又没柴火引燃,池中还有水。
      绳子——勒死它?——刀都没用,再来一百个她,也不知力气有没有它大。

      “百虫钻心散”——该死,就算是什么真的百虫钻心散,怕也毒不死它。
      烟弹——熏死它?——可恶,湿了水。

      她扒着石柱,看那臭虫体形粗笨,却也蠕动出小半身子。

      再看石阶,不巧这石柱在它身后,离石阶最远。

      它硕大头颅便向着去路,她如今已难飞动,何况若真上了,它必更方便吐她口水。

      一时只感天要亡她。

      “——有没有人——有——没——有——人——!!”她深吸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大喊:“救命!!!救命——!!!!!!!”

      回声巨大。

      连唤数声,连个鬼都没有,只有那鬼东西还在爬。

      宝印自幼随柳婆婆长大,柳婆婆死后,便孤身混迹,临危出手为上,打不过便逃,逃不过求饶,一条小命总有生机。

      此时脑中却一团乱麻,只得骂起无阕。

      骂着骂着又道,难道他每回也要和这东西打上一回?

      “……喂!”

      她虚弱地贴在柱边,放软了声:“……你,你是不是什么,神仙妖怪,能听懂人话?”

      看它一愣似的,她大喜——好汉不吃眼前亏:“大仙,虫大仙!我不是存心,我有要紧事!路过惊扰,给你,您,赔个不是!”

      “您大人……大虫有大量,放我走吧,好好回去吃毒蛇蜘蛛,等我办了事,也给您带上几——该死!”

      就在她求饶之时,那东西鼻孔中“嗤”一声,把那截断匕喷出。

      匕首一落,痛感似让它加速蠕动出半身,黑豆似的眼朝宝印一张望,张口又是两记毒唾液。这一下距她只不到三丈,躲得不及时,脸上又挨一记,宝印痛呼出声。

      “狗屁大仙!!死臭虫!!”

      她本昏沉,吃痛反清明几分,闻到身上腥臭血味,见它不依不饶,恶狠狠道:“我才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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