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9、连哄带骗 ...
-
海塘修缮的款项,在方嘉钰“连哄带骗”的募捐和江砚白雷厉风行的督办下,总算凑齐了七七八八。
工程由县衙牵头,招募附近乡民,以工代赈,热火朝天地开了工。
江砚白几乎日日都要亲临堤岸查看进度,协调物料,处理突发问题,常常一身尘土、满脚泥泞地回到县衙。
方嘉钰则坐镇后方,处理日常文书,与各方乡绅周旋,确保钱粮物资供应不断。
他虽不耐琐碎,却也逼着自己沉下心来,将各项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
偶尔江砚白回来得晚,他便一边抱怨着“本公子都快成你的管家婆了”,一边将一直温在灶上的饭菜和热水推到他面前。
这日午后,天色骤变。原本还算晴朗的天空,不知从何处涌来大团铅灰色的乌云,低低地压在海面上,狂风卷着咸腥的海浪气息,猛烈地拍打着窗户。
方嘉钰正对着一本账册打瞌睡,被风声惊醒,心头莫名一跳。他推开窗,只见外面已是飞沙走石,天色昏暗如同傍晚。
“观墨!观墨!”他急声唤道。
观墨小跑进来:“公子,怎么了?”
“快去前衙问问,江大人回来了没有?还有,海塘那边可有消息?”
观墨应声而去,很快又跑了回来,脸色发白:“公子,不好了!孙县丞派人来报,说是海塘那边风力太大,新筑的一段堤基不稳,恐有溃决之险!江大人……江大人已经带人赶过去了!”
方嘉钰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台风!这分明是台风来袭的征兆!他想起江砚白提过,望海县的海塘多年失修,新筑的堤基尚未经过大风浪考验……
他再也坐不住,抓起一件厚实的披风就往外冲。
“公子!公子您去哪儿?外面风大!”观墨急忙阻拦。
“我去海塘!”方嘉钰头也不回,声音在狂风中有些破碎。
“你留在衙里,组织人手,准备好沙袋、绳索、还有所有能找到的油布!再去通知城内医馆,准备好伤药!快!”
他冲出县衙,狂风几乎将他掀个跟头。豆大的雨点毫无预兆地砸落下来,瞬间连成一片白茫茫的雨幕,打得人脸颊生疼。
街道上已是一片混乱,杂物乱飞,行人奔走躲避。
方嘉钰逆着人流,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海塘方向跑。雨水很快浸透了他的衣袍,冰冷地贴在身上,肩头的旧伤在奔跑牵扯下隐隐作痛,他却浑然不觉。
赶到海塘时,眼前的景象让他倒吸一口冷气。
浑浊的海水在狂风裹挟下,如同发怒的巨兽,疯狂地冲击着堤岸。
新筑的那段堤坝在浪涛中岌岌可危,石块被不断掏空,已有小范围的坍塌。
数十名民夫和衙役正冒着被巨浪卷走的危险,拼命地用沙袋加固堤基。
风雨声中,他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站在最前方、浑身湿透、正声嘶力竭指挥着的青衫身影。
江砚白的官帽早已不知被吹到了何处,墨发凌乱地贴在额前脸颊,雨水顺着他清隽的下颌线条不断淌下。
一个巨浪打来,冲垮了几个沙袋,也险些将最前面的几人卷走。
江砚白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一个踉跄的民夫,自己却被反冲力带得一个趔趄,半条腿都浸入了冰冷的海水中。
“江砚白!”方嘉钰心脏骤停,嘶喊出声,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
江砚白听到声音,猛地回头,看到风雨中那个跌跌撞撞奔来的身影,瞳孔一缩,厉声喝道:“回去!这里危险!”
方嘉钰哪里肯听,他已经冲到近前,看到江砚白苍白的脸色和冻得发紫的嘴唇,又急又气,一把抓住他冰冷的手腕,想将他往后拉:“你疯了!站这么前!快退回去!”
“不能退!”江砚白反手握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声音在风雨中依旧坚定,“堤坝若溃,身后万亩良田、数千百姓都将不保!必须守住!”
他的眼神如同磐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方嘉钰看着他的眼睛,所有劝阻的话都哽在了喉咙里。
他咬了咬牙,不再试图拉他后退,而是转向那些疲惫惶恐的民夫,高声喊道:“大家加把劲!沙袋来了!县尊大人与我们同在!守住海塘,就是守住我们的家!”
他的声音清亮,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和鼓舞力量。他不再去看江砚白,而是挽起袖子,加入了传递沙袋的队伍。
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沉重的沙袋磨破了他的掌心,冰冷的寒意渗透四肢百骸,他却仿佛感觉不到,只凭着胸口一股灼热的气在支撑。
江砚白看着他笨拙却拼命的身影,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剧烈地翻涌了一下,最终化为更沉的力道,投入到与风浪的搏斗中。
衙役和后续赶来的乡民带着更多的沙袋、油布和绳索加入了抢险。方嘉钰带来的后方支援也及时赶到,热姜汤、干粮被分发给精疲力尽的人们。
风雨肆虐了整整一夜。
方嘉钰记不清自己传递了多少个沙袋,喊了多少句鼓劲的话,只觉得手臂酸麻得几乎抬不起来,嗓子干哑得冒火。
他几次差点被风刮倒,或是被浪头溅起的海水呛到,都被身旁的江砚白或是其他人及时拉住。
有一次,他脚下一滑,向堤坝边缘栽去,是江砚白不顾自身安危,猛地扑过来,死死攥住了他的胳膊,将他拽了回来。两人在湿滑的堤岸上滚作一团,沾了满身的泥泞。
“你……”方嘉钰惊魂未定,看着近在咫尺的、同样狼狈不堪的江砚白,想说什么。
“小心。”江砚白只吐出两个字,便迅速松开他,重新投入到指挥中,仿佛刚才那惊险的一幕从未发生。
只是那短暂交握时,他指尖传来的、远超风雨的冰冷和微微的颤抖,烙印般留在了方嘉钰的皮肤上。
黎明时分,风雨终于渐渐平息。
肆虐了一夜的海浪,仿佛耗尽了力气,缓缓退去,留下满目疮痍。但那条凝聚了众人一夜血汗的堤坝,尽管伤痕累累,却终究是守住了!
堤岸上爆发出劫后余生的欢呼声,夹杂着哭泣和如释重负的笑声。人们互相搀扶着,看着天边泛起的鱼肚白,恍如隔世。
江砚白站在堤岸最高处,望着退潮后裸露出的、被加固成功的堤基,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
一直留意着他的方嘉钰立刻上前,不动声色地靠近,用自己同样疲惫不堪的身体,支撑住了他大半的重量。
“没事了。”方嘉钰低声说,声音沙哑得厉害。
江砚白侧头看他。
晨光熹微中,少年脸上满是泥点和水渍,发髻散乱,衣衫褴褛,狼狈到了极点,唯独那双眼睛,亮得惊人,里面清晰地倒映着他的身影,带着毫不掩饰的担忧和后怕。
江砚白没有推开他,也没有说话,只是任由他支撑着。两人互相倚靠着,站在初升的朝阳下,望着脚下那片被守护住的土地,望着周围那些劫后余生、相互庆贺的百姓。
一种难以言喻的、超越了言语的情感,在两人之间无声地流淌。是并肩作战的信任,是生死与共的依托,是风雨同舟后,愈发清晰和坚定的……归属。
回到县衙时,两人几乎都是被观墨和衙役架回去的。
方嘉钰一进门就瘫倒在椅子上,连手指都不想动。江砚白情况稍好,却也面色苍白,嘴唇干裂。
观墨红着眼圈,忙前忙后地准备热水、姜汤和干净衣物。
方嘉钰看着江砚白脱下湿透的、沾满泥泞的外袍,露出里面同样湿透的单薄中衣,以及手臂上那道因一夜用力而再次隐隐渗血的旧伤,心头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他挣扎着站起身,走到江砚白面前,拿起干布巾,动作笨拙却异常坚持地,替他擦拭着仍在滴水的头发。
江砚白身体微微一僵,却没有动,只是垂下了眼眸。
房间里很安静,只余下两人有些沉重的呼吸声,和布巾摩擦头发发出的细微声响。
“下次……”方嘉钰的声音依旧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下次再这样……不许站那么前。”
江砚白沉默了片刻,就在方嘉钰以为他不会回答时,听到他极轻地应了一声:
“嗯。”
方嘉钰的手顿了顿,继续擦拭着,力道不自觉地放得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