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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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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聪三年春,科尔沁草原
多铎奉皇太极之命作为使者前往科尔沁商议盟约。仪仗队行至草原腹地时暂作休整。
无边的绿浪随风起伏,十五岁的少年独自立于缓坡上,玄色披风被风鼓动,像一面沉默的旗帜。远处偶尔传来羊群的咩叫和牧民的吆喝,风里带着青草和野花的香气。
几个月前敖木伦河畔的血腥气似乎已被草原的风吹散,但指尖抚过腰刀刀柄时,那道深深刻痕依然清晰——那是砍进敌兵肩胛骨时留下的印记。他下意识地握紧刀柄,冰冷的触感瞬间将他拽回那个血色清晨。
(回忆闪现)
眼前景物扭曲、变幻:薄雾弥漫的敖木伦河畔,嘶吼声震耳欲聋。他紧握腰刀,刀锋劈开皮肉的闷响、温热的血喷溅在脸上的铁锈味……一个牧民抱着孩子惊恐的眼神与他交汇,瞬间被身后冲上的骑兵撞翻在地。他想喊,却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孩子哭声戛然而止。
(回到现实)
“吁——”
一声清脆的马嘶将多铎拉回现实。他猛地眨眼,眼前依旧是风吹草低的宁静景象。一只云雀扑棱棱飞上天空,鸣叫声清脆空灵。他缓缓松开紧握刀柄的手,掌心已被冷汗浸湿。
风吹过他的发梢,带着青草的清新气息。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腔里翻腾的躁动渐渐平息。几个月前那个在战场上杀红眼的少年,在这片无垠的草原上,第一次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
他望着那群孩子,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原来,草原不仅能让人想起杀戮,也能让人找回安宁。
就在这时,一阵清脆的“叮铃叮铃”声,像一串被风偶然吹落的星子,滚落在他刚刚平静下来的湖面上。多铎循声望去,心,毫无防备地被攫住了。
一个约莫六岁的小女孩,从一片盛开着紫色马兰花的草丛后,像个小精灵般蹦了出来。她穿着一件绣着吉祥花纹的浅粉色袍子,像一朵初绽的桃花,鲜活地开在这片辽阔的绿意里。腰间系着一条缀满细小银铃的彩带,每跑一步,铃声便如风铃般清脆作响,仿佛是她自带的、独一无二的背景乐。
她的脸,是真正意义上的“粉嘟嘟”。不是胭脂的艳,而是天生的、带着奶气的粉嫩,像刚剥壳的嫩鸡蛋,又像晨曦里最娇嫩的花苞。两颊尤其饱满,微微鼓起,随着呼吸轻轻起伏,让人忍不住想伸手轻轻捏一下。一双大眼睛亮得惊人,瞳仁是清澈的黑,此刻正全神贯注地盯着前方一只翩跹的白色小蝴蝶,里面盛满了整个草原的阳光和好奇,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
那蝴蝶忽高忽低,轻盈地掠过草尖。小女孩便也跟着它,踮着脚尖,小心翼翼地向前挪步,生怕惊扰了这美丽的精灵。她伸出胖乎乎、白嫩嫩的小手,指尖微微弯曲,像要去触碰一个易碎的梦。眼看就要抓住了,蝴蝶却又轻巧地一振翅,飞得更高了些。
她也不恼,只是“咯咯”地笑出声来。那笑声清脆如银铃,又带着孩童特有的奶气,像山涧清泉撞击着卵石,纯粹得不带一丝尘埃。她索性追了上去,小小的辫子在脑后一甩一甩,彩带上的银铃“叮铃叮铃”响个不停,仿佛在为她伴奏。她跑得有些急了,小脸蛋更红了,像两片熟透的山楂,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几缕碎发粘在脸颊上,那点草屑非但不显邋遢,反而更添了几分娇憨和可爱,让她看起来不像凡尘中的人,倒像是从草原传说里走出来的、带着铃声的精灵。
她追着蝴蝶,绕过了一丛芨芨草,小小的身影在起伏的草浪中若隐若现。阳光透过她头顶的发丝,照出了一圈淡淡的金色光晕,给她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连她呼出的气息,都仿佛带着光。
多铎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见过宫廷里精心装扮的格格,珠翠环绕,却眼神空洞;也见过战场上麻木绝望的妇孺,眼神里只有恐惧。却从未见过如此纯粹、如此鲜活的生命。那追逐蝴蝶的专注,那抓不住也不恼的豁达,那发自内心的清脆笑声……这一切,都像一根最柔软的羽毛,轻轻的、却又深深的,拨动了他心中那根早已被权谋、杀戮和责任绷得紧紧的弦。
“嗡……”
他的心湖,仿佛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石子,漾开一圈圈他从未体验过的、温柔而酸涩的涟漪。那不是爱,而是一种更为复杂的情感——是震撼,是向往,是心疼,也是一种……失而复得的、对“美好”二字的重新认知。
他正沉浸在这片粉嫩的、带着银铃声的光影里,那个追逐蝴蝶的小身影仿佛还在眼前晃动,牵动着他心底最柔软的那根弦。整个世界,似乎只剩下这个铃声清脆、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和她所带来的、前所未有的安宁。
恍惚间,所有的声音——风声、羊叫声、远处的笑闹声——都仿佛退到了很远的地方,只剩下他和她,以及这片被阳光镀上金边的草原。
就在这时——
“大哥哥!”
一声软糯糯的童音,像一颗裹着蜜糖的露珠,毫无征兆地在他耳边炸开,又轻轻滴落在他心湖的最中央。
多铎猛地一颤,像从一个美好得不真实的梦里惊醒。他倏地转头,瞳孔微缩。
那小姑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跑到了他身边!近在咫尺!
她站定在那里,微微仰着小脸,脸颊因为奔跑而红扑扑的,像两片熟透的山楂。一双清澈的大眼睛正好奇地、亮晶晶地打量着他,长长的睫毛像小扇子一样忽闪着,带着一丝孩童特有的天真和无邪。她似乎有些害羞,又有些好奇,小手还下意识地揪着自己衣角,那串银铃在她腰间轻轻碰撞,发出细微的“叮铃”声,仿佛在为她刚刚那声大胆的呼唤伴奏。
阳光穿过她头顶的发丝,照出了一圈淡淡的金色光晕,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像个小天使。她那粉嘟嘟的脸蛋上,还沾着一点草屑,更添了几分娇憨和可爱。
多铎看着她,一时竟有些失语。她离得那样近,小脸粉扑扑的,眼睛亮得惊人,那声“大哥哥”软糯清脆,像一颗石子投入他沉寂的心湖,漾开一圈圈他从未体验过的、陌生的涟漪。
他十五岁,经历过战场的厮杀,也懂得权谋的冰冷,却从未与一个如此幼小、如此纯真的生命这般近距离地对视过。她的眼神里没有敬畏,没有算计,只有纯粹的好奇与善意,这让他那些在军营里练就的、时刻绷紧的防备,瞬间有些无所适从。他只是个少年,面对这份毫无保留的亲近,第一反应不是身份,而是本能的、手足无措的柔软。
只见她忽然松开揪着衣角的小手,转而伸进怀里,小心翼翼地摸出一朵还沾着晨露的紫色马兰花。那花小小的,花瓣上还凝着几颗晶莹的露珠,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
她没有丝毫怯懦,仿佛眼前不是一位沉默寡言的陌生大哥哥,而是一棵可以安心依靠的小树。她踮起脚尖,带着一股草原清晨特有的、混合着青草与野花的清新气息,将小花轻轻放进他垂在身侧、因紧张而微微蜷曲又松开的手掌中。
她的指尖不经意地擦过他的掌心,像一片羽毛轻轻拂过,带着一点点凉意,和一种他从未感受过的、柔软的触感。那朵花躺在他粗糙的、还残留着刀柄印记的掌心里,显得那么脆弱,又那么美好。
多铎浑身一僵,像被施了定身术。他甚至不敢低头去看,只是用余光死死地锁住那个小小的身影。他十五岁,经历过战场的厮杀,也懂得权谋的冰冷,却从未与一个如此幼小、如此纯真的生命有过这样“肌肤相亲”的近距离接触。他心里没有杂念,只有一种巨大的、不知所措的慌乱,和一种奇异的、想要小心翼翼呵护这份脆弱的冲动。他想做个好“大哥哥”,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做,只能任由那份少年人的笨拙与心底升腾起的、前所未有的温柔,将他牢牢定在原地。
放好花后,她也不等他有任何反应,便“噗嗤”一声轻笑出来,那笑声像风铃在阳光下碰撞,清脆得能洗去人心底的尘埃。随即,她像只快乐的蝴蝶般转身跑开,轻盈地跃入草丛。
跑出一段距离后,她忽又停下,转过身,抬起小手臂朝他用力挥动,用尽全身力气喊道:“大哥哥,再见!”
喊完,她才心满意足地转身,小小的身影最终消失在起伏的绿浪尽头,只留下那串清脆的银铃声,和一缕若有若无的花香,在风中久久回荡。
多铎依旧站在原地,保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仿佛一尊被时光定格的雕像。许久,他才缓缓地、极其小心地低下头,去看自己掌心里的那朵花。
晨露已经微干,但那抹紫色依旧鲜活,带着她的温度和草原的气息。他甚至能感觉到她指尖拂过掌心的、那一点点羽毛般的痒意,久久不散。
他将这份感觉,连同这个铃声清脆、粉雕玉琢的小女孩,一起默默压进了心底最深处。
谁又能想到,这草原上偶然的一瞥,这掌心里意外的一朵小花,竟是他往后漫长岁月里,无数次回望的起点,是命运为他写下漫长故事的第一个、也是最温柔的伏笔。
从此,这幅画面,便成了他日后无数个血腥、冰冷的夜晚里,唯一能让他感到一丝温暖和慰藉的——白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