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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二十六章: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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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盛京的冬夜,总是来得猝不及防。
窗外的风卷着细碎的雪粒子,拍打着紧闭的窗棂,发出簌簌的声响,像是无数细小的冰针扎在人心上。
豫郡王府的书房内,一炉银霜炭烧得正旺,暖意融融,却驱不散那股突如其来的寒气。
“哐当——!”
一声巨响,打破了室内的宁静。一只鎏金掐丝的珐琅手炉被狠狠掼在青砖地上,滚烫的炭火洒了一地,像极了此刻主人那颗无处宣泄的怒火。
多铎像一头受伤的孤狼,裹挟着满身的风雪与戾气闯了进来。他玄色的亲王披风上落了一层薄雪,肩头的那枚盘龙补子在烛火下泛着冷光。他看也不看,抬脚将地上的碎片踢得四处乱飞,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空气仿佛凝固了。
伺候的下人们吓得面无人色,白兰更是抖如筛糠,躲在门后连大气都不敢出。
就在这时,内室的珠帘轻轻晃动,发出一阵清脆悦耳的碰撞声。
苏赫娜并未立刻现身,而是停在了那道绣着松鹤延年的屏风旁。她没有看那满地的狼藉,也没有看那个暴怒的男人,她的目光,只是轻轻地、静静地落在了多铎随手甩在紫檀木书案上的那件东西上。
那是一只通体莹白的玉杯。
杯身雕琢着精细的云雷纹,杯口还残留着一点未曾擦拭干净的金色漆印——那是大内御用的标记。
杯中的酒已经见底,只留下一缕若有若无的异香,那是一种混合了百花与宫廷秘酿的甜腻,却在此刻显得格外刺鼻。
苏赫娜的指尖微微一顿。
她太熟悉这种酒了。
那是皇太极最爱的“醉太平”,只有在大宴群臣或是赏赐极亲近的功臣时,才会拿出来。
多铎从不喝这种酒。
他说这酒太甜,喝下去像吞了蜜,腻得慌,没有关外的烧刀子来得痛快。
可今天,他不仅带回了这只杯子,还把这股甜腻的气味带回了书房。
——君恩浩荡,却是一杯难以下咽的苦酒。
苏赫娜心中了然:崇政殿上,必是演了一出“赏功罚过”的戏码。赏的是这杯御酒,罚的……恐怕是比这酒更让人难以接受的东西。
【二】
“都给我滚出去!”多铎的吼声在空旷的书房里回荡,带着一丝被权力戏弄后的沙哑与疲惫。
苏赫娜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挥了挥手。素白的衣袖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下人们如蒙大赦,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她走到窗边,伸出纤纤玉指,轻轻拨开了一道窗缝。
一股裹挟着雪沫的寒风灌了进来,吹得烛火猛地一晃。
她只让那风进了一瞬,便又轻轻关上,仿佛只是想确认一下外面的天色。
“去煮一壶最烈的关东茶,要滚烫的。”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静,对身旁的侍女吩咐道。
随后,她才转身走向多铎。
此时的多铎正站在书案前,双手撑着桌面,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背对着她,宽阔的背影在烛光下显得有些萧索,那股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嚣张气焰,此刻像是被雨水打湿的孔雀,颓丧而压抑。
苏赫娜没有去捡地上的碎片,也没有去问发生了什么。
她只是静静地走到他身边,伸出双手,轻轻覆上他那双紧握的拳头。
她的手心带着一丝温热,像是一股暖流,缓缓渗入他冰冷的皮肤。
“先喝口热的。”她拿起那只粗陶茶碗,递到他唇边,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今天天凉了,加件衣裳”。
“这关东茶虽然粗鄙,比不得宫里的‘醉太平’金贵,但胜在够烈、够真。喝下去,能把心里的那股子邪火压一压。”
多铎猛地转过身,那双平日里总是含着笑意或怒火的桃花眼,此刻通红一片。他一把抓住苏赫纳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赫娜!你也知道那酒是冷的?皇太极那是往我伤口上撒盐!我是他亲弟弟!他为了这点微不足道的小错,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夺了我两个得力的佐领,还罚了我半年的俸禄!”
“他分明就是看我手里的兵多,心里不痛快!”
【三】
苏赫娜没有挣脱,任由他抓着,只是微微侧头,看着他那张写满委屈与愤怒的脸。
烛光下,她的眸子清澈如水,仿佛能映出他灵魂深处的每一丝褶皱。
她太了解他了。
他是皇太极的亲弟弟,是大清的豫亲王,是战场上所向披靡的战神。他骄傲、鲁莽、爱憎分明。他可以接受战死沙场,却无法接受亲哥哥的猜忌与羞辱。
“我知道。”苏赫姚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只有他们两人才懂的温柔,“我知道你委屈。”
她轻轻掰开他的手指,将那碗热茶塞进他掌心,引导着他送到嘴边。
“喝吧。那杯御酒冷,是因为它是悬在头顶的刀;这碗茶热,是因为它是脚下的路。”
多铎愣愣地看着她,嘴里的苦涩茶汤顺着喉咙滑下,一股辛辣的暖意从胃里升腾起来,稍稍驱散了心头的寒意。
【四】
苏赫娜接过空碗,放在一旁。她踮起脚尖,伸手去解他披风上的盘扣,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爷,您觉得皇上今日赏这杯酒,是为了什么?”她一边帮他褪下沉重的披风,一边轻声问道。
“堵天下人的嘴!”多铎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是,也不全是。”苏赫娜将披风挂在衣架上,顺手拂去了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他是在告诉天下人,他是个赏罚分明的好皇帝。但他罚你……却是在救你。”
“救我?”多铎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夺了我的人,削了我的权,这叫救我?”
苏赫娜转过身,走到他面前,仰头看着这个比她高出一个头的男人。她的眼神清澈而深邃,像是一汪古井,不起波澜,却深不见底。
“是。”她伸出手,轻轻抚平他眉宇间那道因愤怒而紧锁的川字纹,“爷,您忘了范文程的事了?您是皇上亲弟弟,更是手握正白旗的亲王。在皇上眼里,您的威胁,可比范文程大多了。”
“范文程不过是皇太极手下的一名汉臣,之前因为一点小事得罪了您,皇太极都能借题发挥,罚您一千两银子,还夺了您十五个牛录。当时大家都觉得皇太极小题大做,可现在您看,那是皇太极在敲打您,也是在敲打所有手握兵权的亲王。”
“若您打了胜仗,凯旋而归,意气风发,皇上心里才最不踏实。他怕您功高震主,怕您像当年的四大贝勒一样,威胁到他的皇权。”
“今日这顿罚,看似严厉,实则是‘明升暗降’,是‘以退为进’。”
“皇上是在告诉您:‘朕是君,你是臣;朕是兄,你是弟。不管你功劳多大,你的生死荣辱,都在我一念之间’。”
多铎浑身一震,眼中的暴戾之气在这一刻,被苏赫娜那平静如水的目光一点点抚平。
【五】
多铎听完,眼中的怒火早已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后怕与羞赧的复杂情绪。
他脑子里闪过刚才在崇政殿的一幕:当时他差点就没忍住,想要当场顶撞皇太极。
如果当时他真的闹了起来,后果会怎样?
恐怕现在就不是罚俸禄、夺佐领这么简单了,恐怕连他手里的兵权都要被顺势削掉。
——好险。
他后背惊出了一身冷汗。
如果不是苏赫纳这一番话,他恐怕还在钻牛角尖,还在怨恨皇太极的不公。
此刻,看着眼前这个替他理着衣领的女人,多铎的心里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敬畏与爱意。
以前他觉得苏赫娜温柔、漂亮,是他的解语花。
但现在,他觉得她更像是他的“定海神针”。
这盛京的权谋太深,深得让他这个在战场上厮杀的人都感到恐惧。而苏赫纳,就是这深海里唯一的灯塔。
他意识到,她不仅懂他,更是在救他的命。
这种感情,超越了男女之爱,变成了一种灵魂上的依赖。
【六】
他一把将苏赫娜拉进怀里,动作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用力,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他把脸深深地埋在她的颈窝,声音闷闷的,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苏赫,幸好有你。若没有你,我怕是真要以为皇太极容不下我了……我刚才,差点就真的在殿上发作了。”
苏赫娜轻轻拍着他的背,嘴角勾起一抹温柔的弧度。
“既然明白了,明日去见皇上,记得把姿态放低些。那两个被夺的佐领,回头我让管家去安排,给他们家里多送些抚恤银子,别让底下人寒了心。”
多铎紧紧抱着她,贪婪地呼吸着她身上那股让他心安的气息。过了半晌,他忽然抬起头,用那双刚刚还布满血丝、此刻却满是柔情的眼睛看着她,霸道地说道:
“银子、兵权,那些都是身外物,丢了再挣就是了。只是……”
他顿了顿,手指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尖,语气变得无比认真:“以后我得多看着你一点,别让别人把你抢走了。这盛京城里,论聪明,十个我也不及你一个。你才是我多铎这辈子最大的‘战利品’。”
苏赫娜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土味情话逗得一愣,随即脸颊微红,轻轻捶了一下他的胸口。
窗外,盛京的夜色依旧深沉,风雪未歇。
屋内,炉火正旺,映照着两人相拥的身影,交织成一幅温暖的剪影。
多铎依然是那个在朝堂上横冲直撞、让百官头疼的豫亲王。
而在他身后,永远有一个叫苏赫娜的女人。
她不争不抢,不显山不露水,却用她那双看透世事的眼睛和一颗玲珑剔透的心,为他拨开迷雾,护他周全。
她是他的白月光,也是他在这冰冷权谋世界里,唯一的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