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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第五十六章 慈航会瓦解 ...

  •   城西老街区那栋新刷的白墙,在深秋惨淡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墙上“慈航普度养生堂”六个鎏金大字,曾经在无数个清晨和傍晚,反射着朝阳或夕晖,招摇过市,吸引着那些迷茫的、渴求的心灵。而现在,那层金色似乎黯淡了,剥落了,透出一种颓败的、虚假的色泽。
      大门紧闭。
      不是暂时歇业的那种闭,是用一把巨大的、生了锈的挂锁,从外面死死锁住的闭。玻璃门上贴满了灰尘,透过脏污的玻璃,能看见里面空荡荡的大厅。那些曾经摆放着莲花蒲团的垫子不见了,那些闪烁着诡异光芒的“能量水”展示柜搬空了,墙上那幅巨大的太极八卦图也被撕扯下来,只剩下一角残破的纸片,粘在墙上,在穿堂而过的冷风中,无力地颤抖。
      门前的台阶上,散落着几张被踩踏过的宣传单。纸上印着王觉伟仙风道骨的头像,和那句蛊惑人心的广告语——“连接宇宙能量,开启生命觉醒”。现在,那画像被泥水玷污,被鞋印覆盖,字迹模糊,像一场荒诞剧散场后,被遗弃的、毫无价值的道具。
      街对面,杂货店的老板娘抱着胳膊,倚在门框上,朝这边啐了一口。
      “呸!装神弄鬼的玩意儿,早该关门了!骗了我表姐两万块钱买那什么‘圣水’,屁用没有!活该!”
      旁边修自行车的老头,一边用沾满油污的手摆弄着链条,一边慢悠悠地搭腔。
      “听说没?那个王大师,判了。诈骗罪,数额巨大,至少十年。还有那个开家具厂的陈老板,也进去了,说是行贿,不正当竞争,好几年跑不了。报应啊,真是报应。”
      “可不是嘛。”老板娘撇撇嘴,朝养生堂努努嘴,“前几天还有几个老头老太太在门口哭,说钱被骗光了,病也没好,现在可找谁去?造孽哟!”
      正说着,街角转过来几个人。
      走在前面的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头发花白,身形佝偻,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印着“慈航”字样的布袋子,步履蹒跚。她走到养生堂紧闭的大门前,停下,抬头看着那把生锈的大锁,看了很久。然后,她伸出枯瘦的手,颤抖着,摸了摸冰冷的锁头,又摸了摸那被撕掉宣传画的、残留着胶痕的玻璃。
      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王大师……王大师……我的钱……我的病……”她喃喃着,声音嘶哑,像破碎的风箱。
      旁边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应该是她儿子,脸色铁青,一把拽住她的胳膊。
      “妈!你还叫他大师!他就是个骗子!大骗子!法院都判了!你的棺材本都被他骗光了!你还念着他!”
      “不会的……王大师不会骗我的……他说喝了能量水,我的心绞痛就能好……他说了,心诚则灵……”老太太固执地摇着头,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心诚个屁!”儿子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那紧闭的大门,“你看看!看看!人都跑了!锁都生锈了!你的心诚,你的钱,都喂了狗了!”
      老太太不再说话,只是呆呆地看着那扇门,看着那把锁,仿佛想用目光穿透它们,看到里面那个曾经对她慈眉善目、许诺给她健康和安宁的“王大师”。但里面只有空荡,只有黑暗,只有她被骗走的、再也回不来的积蓄,和那份被碾碎成渣的、可怜的希望。
      儿子狠狠一跺脚,强行拉着一步三回头的老太太,踉踉跄跄地走了。他们的背影,消失在老街破败的尽头,像两片被时代的洪流和个人的悲剧,轻易卷走的落叶。
      杂货店老板娘和修车老头看着这一幕,都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老板娘才叹了口气。
      “作孽啊……”
      几乎在同一时间,十几公里外的青林寺,却是另一番景象。
      山门大开,洒扫洁净。深秋的阳光虽然清冷,但照在古朴的殿宇上,依然有种庄严温暖的感觉。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味,和一种宁静祥和的氛围。
      但今天,寺里比往日更加“热闹”一些。
      不是香客如织的那种喧闹,而是一种……克制的、有序的繁忙。大殿前的院子里,摆了几张长桌,桌上放着热茶、一次性水杯,还有几摞印刷精致的小册子,封面上写着“正信导归——认识佛教基础知识”。桌后坐着几位身穿海青的僧人,还有几位衣着朴素、面容和善的男女居士。他们面前,或站或坐,围着十几个人。
      这些人,年龄大多在五十岁以上,有的甚至更老。他们穿着普通,有的甚至有些寒酸,脸上带着相似的、混合了茫然、焦虑、羞愧和一丝希冀的复杂神情。他们中有些人手里还攥着印有“慈航”字样的布袋或宣传单,有些人则空着手,只是不安地搓着手指,或者低着头,不敢看人。
      他们是“归者”。
      是慈航养生堂倒闭、王觉伟被捕、骗局彻底曝光后,从那个虚幻的“能量梦境”中惊醒,又坠入现实冰冷和绝望深渊的、曾经的“信众”。他们被骗走了钱财,被骗走了健康,更被骗走了对“信仰”或“希望”最后一点可怜的信任。有人是无家可归,有人是重病缠身,更多人则是心灵无处安放,像迷失在暴风雪中的羊群,惶惶不可终日。
      而青林寺,这座刚刚在法庭上战胜了慈航会、在报纸上树立了“正信标杆”形象的百年古刹,适时地伸出了手。
      没有高高在上的批判,没有“我早说过”的事后聪明,甚至没有太多的宗教术语。只是敞开山门,备上热茶,由几位年长持重、语气温和的僧人和居士,陪着这些惊魂未定、满心疮痍的老人,在深秋的院子里,晒晒太阳,说说话。
      “老人家,喝口热茶,暖暖身子。”一位六十多岁的女居士,端起一杯茶,递给一个瑟瑟发抖的老太太。老太太接过,手还在抖,茶水洒出来一些。女居士也不在意,只是用纸巾轻轻擦去,温和地问,“从哪里过来的?路上走了很久吧?”
      “从……从城西。”老太太声音很小,带着浓重的鼻音,“以前……以前在那边听王大师讲课。现在……现在那边关门了,王大师也……也进去了。我……我没事做,心里空落落的,听人说这边……这边不一样,就……就来看看。”
      “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女居士拍拍她的手,声音柔和,“这里就是听听经,静静心,不卖东西,也不要钱。你要是觉得闷,就坐这儿晒晒太阳。要是想听,那边有师父在讲基础的佛门礼仪,怎么上香,怎么拜佛,很简单的,可以去听听。不想听,就这么坐着,也行。”
      老太太捧着温热的茶杯,感受着指尖传来的暖意,又抬头看看眼前这位笑容慈祥、眼神干净的老人,再看看周围那些虽然表情拘谨、但同样安静坐着的“同类”,鼻子一酸,眼泪又差点掉下来。但她忍住了,只是用力点了点头,捧着茶杯,小口小口地喝着。那暖流,似乎不仅暖了手,也稍微暖了一下冰冷惶惑的心。
      另一边,知客僧广净——没错,正是那位在执事会上曾反对诉讼、如今却笑容满面、异常活跃的广净师父——正对着几位围坐的老人,侃侃而谈。他今天特意换了一身半新的海青,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堆着那种标准的、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
      “……所以说啊,这正信的佛法,讲究的是明心见性,是诸恶莫作,众善奉行。不是搞那些神神叨叨的‘能量’,更不是让人掏空家底去买什么‘圣水’。那都是歪门邪道,是魔障!”他声音洪亮,带着一种痛心疾首的正义感,“咱们青林寺,百年古刹,持戒精严,服务社会,那是经过政府认可、法律保护的。咱们明澈监院,年轻有为,一身正气,带着我们依法维权,把那些骗子都送进去了!这就是正法的力量!”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几位老人,看到他们眼中逐渐亮起的、混合着敬畏和希望的光,心中得意,语气更加恳切。
      “各位老菩萨,以前走了弯路,不要紧。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只要心里还有向善的念头,佛门就永远敞开。从今天起,咱们就在这里,踏踏实实地,听经闻法,积福修慧。别的不说,至少心里能得个安宁,是不是?”
      几位老人连连点头,有人甚至双手合十,低声念了句“阿弥陀佛”。
      广净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他对自己今天的表现很满意。明澈胜诉,慈航会垮台,大量“无主”的信众资源涌向青林寺,这简直是天赐的扩张良机。他作为知客僧,主管接待,如果能在这次“收编”中表现出色,巩固地位,甚至捞取更多油水,那未来的日子……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功德箱里更加丰厚的供奉,看到了自己在寺内日渐重要的话语权。
      不远处,回廊的阴影里,明澈静静地站着,看着院子里这一幕。
      他今天没有穿那身显眼的深褐色监院海青,只穿了一件普通的灰色僧衣,站在廊柱的阴影中,毫不显眼。他的目光,平静地掠过那些茫然而又带着希冀的老人,掠过广净那副热情洋溢的表演,掠过几位居士温和耐心的脸庞,最后,落在山门外蜿蜒而上的山路上。
      那里,还有三三两两的人,正朝着寺院的方向,踽踽而来。有的相互搀扶,有的独自一人,步履缓慢,身影在秋日的山色中,显得渺小,孤独,又带着一种执拗的、寻找方向的渴望。
      他知道,这些人,都是慈航会崩塌后,溅起的尘埃,也是……青林寺可以吸收的“养分”。
      诉讼赢了,舆论胜了,法律和道义的制高点占据了。但真正的“胜利”,需要转化为实实在在的影响力,转化为香火,转化为信众,转化为……这座寺院在这个社区、这座城市里,更加稳固的、不可动摇的地位。
      而这些彷徨无依的“归者”,就是最好的转化对象。
      他们被骗过,所以更渴望真实。他们绝望过,所以一丝善意就能点燃希望。他们一无所有,所以更容易被给予的“方向”和“归属感”所绑定。
      需要的,不是高深的佛法,不是严厉的规训。只是一杯热茶,一个微笑,一个可以坐下来、不被打扰、也不用担心被骗的角落。让他们先“安定”下来,消除戒备,感受这里的“不同”。然后,再通过简单的礼仪讲解,基础的佛学知识,一点点地,将“正信”、“清净”、“慈悲”这些概念,像润物无声的细雨,渗透进他们干涸的心灵。
      最终,他们会成为青林寺最忠诚的信众,最稳定的香火来源,也是最有力的口碑传播者。
      这是比任何法律判决、新闻报道都更持久、更深入人心的胜利。
      “明澈师父。”
      李执事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明澈转过身。
      “李执事。情况怎么样?”
      “比预想的还要好。”李执事压低声音,但掩不住语气里的振奋,“从早上到现在,陆陆续续来了快三十个人了。大部分是城西那边的老人,被慈航会骗过的。还有几个,是看了叶记者的报道,从别的区找过来的。广净师兄他们应付得过来,茶水、册子也够。按照您的吩咐,只接待,不劝诱,不问过去,只提供方便。我看好些人,情绪已经稳定多了,有几个还主动问下次什么时候再来。”
      “嗯。”明澈点头,“告诉广净师兄和其他负责接待的师兄、居士,保持耐心,保持温和。不要提慈航会半个字,更不要批判。只讲我们该讲的,做我们该做的。让这些人自己感受,自己比较。”
      “是,我明白。”李执事应道,犹豫了一下,又说,“不过……明澈师父,这么多人,虽然现在是自发来的,但时间长了,总得有个章法。是不是……像您之前提过的,搞个固定的‘导归班’?每周一次或者两次,有个固定的时间和内容,也方便管理。”
      明澈看了他一眼,眼神里闪过一丝赞许。
      李执事做事,越来越有章法了。不仅能执行,还能想在前头。
      “可以。”他点头,“你拟个简单的章程。时间就定在每周二、四下午,每次一个半时辰。内容以基础的寺院礼仪、佛门故事、浅显的佛法道理为主,请两位口才好、有耐心的老师父轮流主讲。地点……就放在斋堂旁边的那个小讲堂,那里暖和,也安静。另外,准备些简单的茶点,费用从‘护法基金’里出。”
      “好,我这就去准备。”李执事记下,正要离开,又想起什么,“对了,明澈师父,那辆商务车,林施主那边联系好了,价格也谈妥了,比市场价低了八个点。购车合同和付款申请,我已经放在您禅房桌上了,等您签字。”
      “好,我回去看。”明澈说,顿了顿,又问,“慧明师兄那边……今天有什么动静吗?”
      李执事的脸色,微微严肃了些。
      “没有。寮房门一直关着,没出来。早饭是净心送进去的,说脸色很差,没吃几口。广净师兄刚才……还想拉我一起去看他,说‘毕竟是老监院,现在寺里这么热闹,他一个人冷冷清清的,不像话’。我推说有事,没去。”
      明澈眼神微凝。
      广净……果然会来事。一边在院子里热情洋溢地“收编”信众,树立新形象;一边又想打着“关怀”的旗号,去慧明那里卖好,两头下注。
      “不用理他。”明澈平静地说,“做好你的事。慧明师兄那边,需要静养,就别去打扰了。至于广净师兄……他愿意接待,就让他接待。但账目、采购、还有‘导归班’的具体事务,你盯紧点,按规矩来。”
      “是。”李执事心领神会,转身匆匆去了。
      明澈重新将目光投向院子里。
      阳光又移动了一些,将更多的温暖洒在那些围坐的老人身上。广净还在那里口若悬河,但内容已经从他自己的“丰功伟绩”,转向了寺院的历史和几位祖师的典故。老人们听得入神,不时点头。那位女居士正在给一位不停咳嗽的老爷子轻轻拍背,低声说着什么。气氛,似乎比刚才更加融洽,更加……有了些许“家”的意味。
      山风拂过,带着深秋的凉意,吹动了殿檐下的风铃,叮咚作响。那声音清脆,安宁,像某种亘古不变的、抚慰人心的低语。
      明澈站在廊下,听着那铃声,看着眼前渐渐成形的、属于他的“秩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慈航会瓦解了。
      一个用谎言和欲望堆砌的空中楼阁,在法律的铁锤和真相的阳光之下,轰然倒塌,只剩下一地狼藉和无数破碎的梦。
      而他,用另一套更严谨、更隐蔽、也更牢固的规则——法律的规则,舆论的规则,人心的规则——不仅摧毁了对手,还在这废墟之上,开始构建真正属于他的、坚不可摧的王国。
      外部最大的威胁,暂时清除了。
      接下来,是更深入地消化战果,巩固内部,并将那些刚刚被纳入体系的新元素——那些茫然的“归者”,那些可用的“资源”,那些或顺从或摇摆的“棋子”——一一安置到合适的位置,让这部越来越庞大的机器,按照他设定的轨道,平稳而有力地运转下去。
      他抬起头,望向远山。
      层林尽染,秋色已深。
      冬天,就要来了。
      但那又如何?
      他的“系统”,已经初具雏形。有了法律的铠甲,舆论的利剑,信众的根基,和那条隐秘但畅通的“资源循环”管道。
      足够他,抵御任何严寒,迎接任何挑战了。
      他转身,离开回廊,朝监院禅房走去。
      脚步沉稳,平静。
      像走向一个已然在握的、更加庞大的棋局。腊月的第一场雪,在深夜悄然落下。
      清晨,明澈推开寮房门时,外面已是银装素裹的世界。雪花还在稀疏地飘着,不大,但很密,像无数细碎的、无声的叹息,从铅灰色的天幕缓缓飘落,覆盖了殿宇的灰瓦,覆盖了庭院的青砖,覆盖了后山墨绿的松柏,将整个世界,都染成一片纯粹而冰冷的白。
      他站在檐下,看着这片雪景,呼出的气息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空气清冽,带着雪特有的、干净的寒意,吸进肺里,有种刺痛般的清醒。
      距离慈航会瓦解、诉讼胜诉,已经过去半个月了。
      这半个月,寺院的变化,比过去半年加起来还要大。
      那场胜诉,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的涟漪,至今仍在扩散。报纸连续几天的跟踪报道,将“青林寺”和“明澈”这两个名字,与“正信”、“依法”、“维权”紧紧捆绑在一起,在本地几乎成了某种意义上的“正面典型”。市宗教局的领导来视察过,说了些“依法开展宗教活动”、“积极服务社会”的勉励话。区里的宣传部门,也把这事当作了“基层法治建设”的案例,准备做些材料。
      随之而来的,是信众数量的显著增加。不仅是那些从慈航会“倒戈”过来的老人,还有许多原本只是偶尔上香的普通市民,也因为媒体的报道,对这座“敢打官司、能打赢官司”的寺院产生了好奇和好感。周末的法会,大殿里跪得满满当当,功德箱也比往日沉了不少。
      而明澈,作为这一切的中心,作为那个在报纸照片上目光清澈、姿态从容的“年轻监院”,在寺内的威望,已经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即使是那些曾经对他心存疑虑、或者暗中不满的老僧,如今在他面前,也多了几分真正的恭敬,少了许多表面的敷衍。
      因为所有人都清楚:这个只有十八岁的年轻人,用一场干净利落的诉讼,不仅击垮了外部的强敌,更借此机会,将寺内的权力格局,彻底重塑了。
      现在,是时候将这种“势”,转化为更加稳固、更加长久的“制”了。
      明澈走下台阶,积雪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他没有去大殿做早课,而是径直走向客堂——今天上午,要召开一次重要的执事扩大会议。
      客堂里已经生了炭火,铜盆里的木炭烧得正旺,发出噼啪的轻响,橘红色的火光照亮了半个屋子,驱散了冬日的寒意。但空气里的气氛,却比屋外的冰雪,更加凝重几分。
      慧觉师伯坐在主位,披着厚厚的棉袍,腿上盖着毛毯,手里抱着个暖手炉。老人精神尚可,但面色在炭火的映照下,仍显得有些苍黄。诉讼胜诉后,他紧绷了数月的心弦终于松懈,一场小风寒便让他倒下了几日。如今虽已好转,但慧觉自己清楚,这副日渐衰朽的皮囊,已撑不起太多俗务的劳心费力了。他将更多的事情,默许甚至放手交给了明澈。
      明澈坐在他右手边,穿着那身深褐色海青,外面罩了件灰色的棉质袈裟,领口袖口都整理得一丝不苟。他面前摊开着一份装订整齐的文件,封面上是手写的标题:《青林寺执事岗位职责与考核试行办法(草案)》。
      长桌两侧,坐着寺里所有的重要执事:李执事、广净、广慧、广明、广清、广远,还有库头、香灯、典座、知客等各寮口的负责人,总共十二人。每个人都正襟危坐,表情严肃,目光或落在明澈面前的文件上,或低垂看着桌面,或若有所思地看向窗外飘雪的庭院。没有人说话,只有炭火偶尔爆裂的轻响,和窗外隐约的风雪声。
      空气里有种无声的、紧绷的张力,像拉满的弓弦。
      所有人都知道,今天这个会,不简单。不是讨论日常杂务,不是安排法会流程,而是要动真格的——动寺里几十年来沿袭的、那些心照不宣的老规矩,动很多人早已习惯的、舒适甚至油滑的“位置”。
      “人都齐了。”慧觉师伯缓缓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但很清晰,“今天叫大家来,是议一议明澈拟的这个……执事考核办法。明澈,你给大家说说。”
      “是,师伯。”明澈站起身,朝慧觉和众人分别合掌行礼,然后拿起那份文件,却没有立刻翻开,目光平静地扫过在座每一张脸。
      “诸位师叔、师兄。”他开口,声音平稳,不高,但每个字都清晰地送到每个人耳中,“自弟子接任监院以来,承蒙师伯主持大局,各位师兄鼎力相助,寺内寺外,诸事渐有头绪。尤其日前诉讼得胜,慈航会瓦解,我寺声誉日隆,信众渐增,此乃佛力加被,亦是诸位同心协力之功。”
      先肯定成绩,将众人置于“有功”的位置,这是必要的铺垫。果然,几位执事的脸色稍霁。
      “然,”明澈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稳,但多了几分郑重,“居安思危,方可长久。我寺虽暂脱外扰,然内部管理,仍有诸多可改进之处。各寮口事务,或有交叉重叠,权责不清;或有因循旧例,效率不高;更有个别执事,安于现状,不思进取。长此以往,恐难应对信众日增、事务日繁之新局面,亦有负十方信施之供养,有违我佛门精进之精神。”
      这话说得重了。几位执事互相交换着眼色,广净脸上的笑容有些勉强,广清广远则低下头。李执事坐得笔直,眼神专注。广慧依旧那副慢吞吞的样子,但眼神锐利了些。广明捻着佛珠,嘴里无声地念着什么。
      “为此,”明澈翻开文件,“弟子参考现代寺院管理经验,结合本寺实际,草拟了这份《执事岗位职责与考核试行办法》。其核心,在于三件事:明确职责,量化考核,奖优罚劣。”
      他顿了顿,开始逐条解释。
      “第一,明确职责。将寺内所有执事岗位,重新梳理,厘定《岗位说明书》。比如知客僧,职责不再仅仅是‘迎来送往’,需具体明确为:每日巡视山门、客堂区域,记录来访香客数量及主要诉求,处理一般性投诉,重大事项及时上报。又比如库头,需建立完整的《物资出入库台账》,每月盘存,账实相符率需达98%以上。香积厨典座,需制定每周食谱,控制成本,确保食品安全卫生,无事故。每项职责,都白纸黑字,写清楚,避免推诿扯皮。”
      底下开始有低低的议论声。明确职责,意味着权力被框定,再想像以前那样,借着职务之便,行些模糊地带的“方便”,就难了。
      “第二,量化考核。”明澈继续说,仿佛没听见那些议论,“每个岗位,设立三到五项核心考核指标。比如知客僧,考核指标包括:月度香客接待满意度(通过随机问卷调查)、重大投诉处理及时率、客堂区域环境整洁度。库头考核:账实相符率、物资采购价格合理性(与市场均价对比)、库房安全管理(防火防盗)。指标数据,每月由李执事牵头,会同相关执事核查,记录在案。”
      量化!数据!这些在世俗企业里常见的词,此刻出现在佛门清净地的管理会议上,让很多老僧感到陌生,甚至有些……不适。这意味着,做得好不好,不再是一句话、一个印象,而是有冷冰冰的数字摆在那里。
      “第三,奖优罚劣。”明澈的声音,在安静的客堂里,显得格外清晰,“考核结果,分‘优、良、中、差’四等。连续两月获‘优’者,给予通报表扬,并可在寺内资源调配、外出参学等方面予以优先考虑。连续两月为‘差’者,第一次诫勉谈话,第二次调整岗位,第三次……提请执事会审议,免除其执事职务。”
      最后一句,像一块冰,砸进了炭火盆,激得火星四溅。
      免除职务!
      这可是动真格的了!不再是以前那种不痛不痒的“说说而已”,是要动饭碗,动位置!
      客堂里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广净的笑容彻底消失,脸色发白。广清广远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慌。连一直沉稳的李执事,呼吸也急促了些。只有广慧,依旧慢吞吞地,但眼中精光闪动。广明捻佛珠的速度,快了几分。
      “明澈师弟,”广净终于忍不住,干笑一声,开口了,声音有些发紧,“你这个办法……想法是好的,想让寺里更有规矩。可是……咱们是出家人,是修行办道的地方。搞这些……这些世俗企业里的考核、指标,是不是……有点不太合适?会不会让人心变得浮躁,只顾着争名逐利,忘了修行的本分?”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直指“修行本分”,立刻引起了几个老僧的点头附和。
      “广净师兄所言,不无道理。”明澈看向他,目光平静,“修行,确是根本。但请问师兄,何谓修行?是每日枯坐念佛,不问世事,便是修行?还是将份内之事,尽心尽力做好,于做事中磨炼心性,服务大众,亦是修行?”
      他顿了顿,不等广净回答,继续说道。
      “《百丈清规》有云:‘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祖师立下‘农禅并重’的规矩,便是要我等僧人,在劳作中体悟佛法,在事务中修行。将岗位职责履行好,将信众服务好,将寺院管理好,这本身便是大修行。若连分内之事都做不好,敷衍塞责,甚至以权谋私,又谈何修行?谈何清净?”
      这话引经据典,将“考核管理”与“修行本分”联系起来,一下子拔高了格局,也堵住了广净“重利忘本”的指责。
      广净被噎了一下,脸色更加难看,还想说什么。
      “明澈师弟,”一直沉默的广慧,这时慢悠悠地开口了,“你这些考核指标,怎么定?由谁来定?又由谁来评?这其中的分寸,不好拿捏啊。万一定得不公,评得不准,岂不是要生是非,起矛盾?”
      这个问题很实际,也点出了关键——规则的制定权和解释权在谁手里。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明澈身上。
      “广慧师兄问到了要害。”明澈点点头,不慌不忙,“考核指标,由各寮口执事先行自拟,提出草案。然后由李执事汇总,会同我、以及两位年高德劭的师兄——比如广慧师兄您,还有广明师兄——共同审议,最终确定。力求指标合理,符合实际,既不能高不可攀,也不能形同虚设。”
      他把广慧和广明拉进了“审议组”,既是尊重,也是分化。广慧是维那,管唱念,地位清贵,平时不太过问俗务,但威望高。广明是香灯,老实本分,不管事,但资格老。让他们参与,能增加方案的“公正性”和“可接受度”。
      广慧听了,没说话,只是微微颔首,算是默认了这个安排。广明也停止了捻佛珠,看了明澈一眼,眼神复杂,但点了点头。
      “至于考核评议,”明澈继续说,“每月由李执事牵头,组织包括被考核者所在寮口其他执事、相关协作岗位执事、以及随机邀请的几位常驻居士代表,共同进行。数据说话,多方印证,力求客观。最终结果,公示三日,无异议后归档。若对结果有重大异议,可向执事会申诉,由执事会复核。”
      他设计了一套看似民主、制衡的程序,减少了个人独断的空间,也给了被考核者申辩的渠道。这让很多人的脸色,又缓和了一些。
      “另外,”明澈补充道,语气缓和了些,“此法为‘试行办法’,先以知客、库头、香积厨三寮为试点,试行三个月。期间发现问题,随时调整完善。三个月后,总结评估,再决定是否全面推行,或如何改进。非是一刀切,一步到位。”
      给了缓冲期,给了试点,给了调整空间。这进一步削弱了反对的力度。
      话说到这个份上,方案本身,已经很难从大面上挑出毛病了。逻辑清晰,考虑周全,有典可依,有制可循,还留有余地。
      反对者剩下的,只有利益受损的本能抗拒,和对于未知变化的隐隐恐惧。
      客堂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炭火噼啪,窗外雪落。
      每个人都在心里飞快地算计着。这套办法一旦推行,自己会是受益者,还是受损者?那些平日里做事踏实、但可能不擅钻营的人,或许能靠数据和业绩出头。而那些靠着资历、关系、或者小聪明混日子、捞好处的人,好日子恐怕就到头了。
      广净的脸色变幻不定。他是知客,油水最厚的寮口之一。以前接待香客,安排住宿,采购用品,里面可操作的空间不小。现在要明确职责、量化考核,还要满意度调查,很多事就得摆在明面上,再想像以前那样“灵活”,就难了。而且,明澈把“重大投诉处理及时率”作为考核指标,这分明是针对他之前处理某些“特殊”香客时,那种和稀泥、甚至暗中偏袒的做法。
      广清和广远也是心中打鼓。他们管着寺里的杂务采购、修缮维护,这里面的门道更深。账目要是都清清楚楚,价格都要货比三家,还要考核“采购价格合理性”,那他们那些“老朋友”供应商,还能不能继续合作?那些“辛苦费”,还拿不拿得到?
      李执事虽然也感到压力,但他更多的是振奋。他做事一向规矩,清查库房旧账得罪了慧明一系,但也因此得到了明澈的信任。这套考核办法,对他这种实干型的人来说,是机会。只要把库房管得井井有条,数据漂亮,他的位置只会更稳。
      “慧觉师伯,”明澈转向一直闭目养神的慧觉,恭敬地问,“您看,此法是否可行?”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慧觉。这位德高望重的首座,他的态度,将是一锤定音的关键。
      慧觉缓缓睁开眼,目光先是落在明澈脸上,看了几秒,那眼神深沉,复杂,有审视,有考量,也有一丝难以言说的……疲惫与释然。然后,他目光扫过在座众人,缓缓开口,声音苍老,但每个字都重若千钧。
      “明澈此法,”他顿了顿,像是在斟酌词句,“虽有新意,甚至……有些严苛。但其所虑,并非无理。我寺百年基业,能延续至今,靠的便是清规戒律,靠的便是历代祖师、执事僧众,恪尽职守,护持道场。然时移世易,旧规或有不合时宜之处,人情或有懈怠苟且之弊。长此以往,清规不肃,人心涣散,伽蓝何以清净?道场何以庄严?”
      他看向明澈,眼神变得锐利。
      “明澈年轻,有锐气,敢任事。他想立新规,整肃风气,这是好事。但立规易,行规难。尤其这考核之法,关乎每位执事切身,牵动各方利益。推行之中,必生阻力,必有怨言。你,可想清楚了?可能担当?”
      这话既是问明澈,也是说给在座所有人听——我知道这会触动利益,会有阻力,但我支持明澈去推行。你们有怨言,冲他去,但也得掂量掂量。
      明澈起身,在慧觉面前,深深一揖。
      “弟子想清楚了。为护持伽蓝清净,为不负师恩信重,纵有千难万险,弟子亦当一力承担,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姿态摆得很低,但决心表露无遗。
      慧觉看着他,良久,缓缓点了点头。
      “好。既然你意已决,老衲便准你所请。此法,先在知客、库头、香积厨三寮试行。李执事,你负责协调,广慧、广明,你们帮着把把关。试行期间,有何问题,及时商议,报与明澈定夺。其余各寮,也需对照自查,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望诸位师兄弟,以寺院大局为重,以修行道业为念,同心同德,共护山门。”
      一锤定音。
      “谨遵师伯教诲。”在座众人,无论心中如何想,此刻都只能起身,合掌应诺。
      “若无他事,便散了吧。”慧觉挥了挥手,重新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仿佛耗尽了力气。
      众人陆续起身离开。广净走得最快,脸色阴沉得像外面的天气。广清广远紧跟其后,低声交谈着什么。李执事和明澈交换了一个眼神,开始收拾桌上的文件。广慧慢吞吞地站起身,走到明澈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没说话,摇了摇头,也走了。广明看了明澈一眼,低声念了句佛号,转身离去。
      客堂里,很快只剩下明澈、慧觉,以及收拾茶具的净心。
      炭火渐渐弱了,寒意重新渗透进来。
      明澈走到窗前,看着外面依然纷扬的雪花。庭院里积雪又厚了一层,将那青砖的纹路、石阶的棱角,都温柔而冷酷地抹平。世界一片洁白,仿佛所有的污秽、算计、暗流,都被这场大雪暂时掩盖、冻结。
      但他知道,这只是表象。
      考核办法的通过,只是第一步,而且是最容易的一步。真正的考验,在接下来的推行之中。广净他们会甘心就范吗?那些习惯了旧规矩的人,会老老实实接受新规则的约束吗?利益被触动的人,会暗中抵制、阳奉阴违,甚至下绊子吗?
      一定会。
      但他不怕。
      他有慧觉师伯最后的支持背书,有李执事这样的实干派执行,有初步建立的“护法小组”外部资源,有刚刚胜诉带来的巨大威望,还有……那套越来越隐秘、但也越来越顺畅的“资源循环”系统,作为他稳固权力、掌控局面的底气。
      更重要的是,他手里,还握着那些尚未公开的、足以让某些人彻底闭嘴的“账目问题”。
      那是悬在慧明、广净、广清、广远等人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平时不用,但需要的时候,随时可以落下。
      制度要建立,权力要巩固,内部要清理。
      这一切,都需要时间,需要耐心,更需要……步步为营的算计和冷酷无情的决断。
      雪,还在下。
      纷纷扬扬,无声无息,却执着地覆盖着一切,改变着世界的面貌。
      明澈静静地站着,看着。
      他知道,这场雪,不仅覆盖了寺院,也象征着一个旧时代的终结,和一个由他亲手开启的、更加秩序森严也……更加冰冷未知的新时代,正在这场大雪中,缓缓降临。
      而他,就是那个站在新旧交替的门槛上,手握钥匙,也背负着所有重量和罪孽的……守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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