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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三节:庭前燕语与暗涌惊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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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聪九年,七月末。多罗贝勒府,西跨院。
晨光透过槐树的缝隙,在青石地上洒下细碎的光斑。其其格坐在廊下,托着腮,看着苏德捧来的一叠账本发呆。
“格格,这是府中这个月的用度开销。”苏德将账本轻轻放在石桌上,“管家说,福晋既已入府,这些内务便该学着料理了。”
其其格看着密密麻麻的汉字和满文并列的账目,只觉得头皮发麻。在科尔沁时,她最多管过自己帐篷里那几十只羊、几匹马,何曾见过这等复杂的账目?她求助似的看向一旁正在绣花的雅若。
雅若放下绣绷,走到石桌旁,温声道:“格格莫急,咱们慢慢看。先从简单的开始——您看这一项,是东跨院书房修缮的用料开支。”
她纤长的手指划过一行字,声音清润:“‘青砖二百,石灰十担,桐油五斤’……这是书房补漏的花销。贝勒爷的书房朝东,夏日多雨,屋顶需得仔细。”
“你怎么知道书房朝东?”其其格好奇。
雅若指尖几不可察地一顿,随即自然道:“前几日去送绣品,路过时瞧见的。”——这是真话,却非全部。那日“辨识旧物”后,多铎以“书房需人日常拂拭”为由,让她每日巳时去书房整理半个时辰。这差事隐秘,其其格不知。
“原来如此。”其其格不疑有他,注意力回到账本上,“那这些木头呢?”
“这是院中老槐树生了虫,需用药熏。”雅若耐心解释,一笔一笔,清晰明了。阳光透过树叶照在她侧脸,沉静专注。
其木格端着茶点过来,笑道:“要我说,格格有雅若在,还怕管不好家?雅若比那些老管事都明白呢!”
“就你嘴甜。”其其格嗔她一句,脸上却有了笑意。有雅若在身旁,那些烦人的账目似乎也没那么可怕了。
午后,庭前。
连看了两个时辰账本,其其格只觉得头昏脑涨。她伸了个懒腰,忽然眼睛一亮:“雅若,咱们踢毽子吧!在科尔沁时,你踢得最好,能连踢一百个不落地!”
雅若还未答话,其木格已拍手叫好:“好呀好呀!我去取毽子!”
不多时,一个彩羽铜钱的毽子便取来了。四个侍女加上其其格、雅若,六个人在庭前空地上围成一圈。毽子在其其格脚上飞起,划过一道弧线,被对面的托娅接住,又踢给阿沅。彩羽翻飞,笑声清脆。
轮到雅若时,她褪去外罩的坎肩,只着浅碧色窄袖衫子,身姿轻盈如燕。毽子在她脚上、膝上、肩头翻飞,时而高高抛起,时而又稳稳落下,彩羽在阳光下划出一道道流光。
“九十七、九十八、九十九……”其木格兴奋地数着。
其其格站在圈中,拍手笑:“雅若最厉害了!”
就在第一百下,雅若一个漂亮的“燕子翻身”,右脚背将毽子高高踢起——那毽子却因力道稍偏,越过众人的头顶,划出一道高高的抛物线,直直飞向月洞门的方向。
众人惊呼声中,一道玄色身影恰好自门外踏入。
毽子不偏不倚,落进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中。
笑声戛然而止。
多铎捏着那枚彩羽毽子,站在月洞门下。阳光从他身后照来,在他周身镀上一层金边,看不清表情。
所有人慌忙跪倒:“贝勒爷。”
其其格脸都白了,结结巴巴:“贝、贝勒爷……是奴才贪玩……”
多铎没说话。他的目光,越过跪了满地的人,落在那个穿着浅碧色衫子、微微喘着气、额角沁着细汗的身影上。
她低着头,露出一截白皙的后颈。因为刚刚活动过,脸颊泛着淡淡的粉,像初春枝头将绽的桃花。
“起来吧。”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众人战战兢兢起身。雅若垂首退到其其格身后半步,心跳如擂鼓。
多铎走到其其格面前,将毽子递还给她:“府中嬉戏无妨,莫要太过,失了体统。”
“是……奴才知错。”其其格接过毽子,手指都在抖。
“账目看得如何?”他忽然问。
其其格一愣,忙道:“正、正在学,雅若教奴才……”
多铎的目光终于转向雅若,只一瞬,便移开:“既如此,好生学。你是嫡福晋,内务迟早要接手。”顿了顿,又道,“明日让管家将去岁田庄的账册也送来,一并看了。”
“嗻……”其其格声音更小了。
多铎不再多言,转身离去。玄色披风在身后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众人才松了口气。
“吓死我了……”其木格拍着胸口,“贝勒爷的脸色好吓人。”
其其格却看着手中的毽子,忽然小声道:“雅若,贝勒爷……是不是生气了?他嫌我贪玩,不管正事……”
雅若压下心头悸动,柔声安慰:“格格多心了。贝勒爷若真生气,岂会只这般轻轻放过?他是望格格早日熟悉府务,能为他分忧呢。”
“真的?”其其格眼睛亮了亮。
“自然是真的。”雅若微笑,接过她手中的毽子,“格格累了吧?奴婢去沏盏安神茶来。”
转身时,她瞥见月洞门边的青石地上,有一小片彩羽——是刚才毽子落下时,被多铎手指捻落的一根。
她不动声色地走过,绣鞋尖轻轻一拨,那片彩羽便隐入草丛,不见了。
前院书房,申时。
多铎站在窗前,指尖无意识摩挲着一枚玉佩——正是那方镶了边的旧手帕。
阿克敦躬身立在身后,低声禀报:“……镶白旗秋巡的粮草已齐备,三日后可出发。十四爷那边传话,让您得空过府一趟,说是皇上对朝鲜那边的事有了新旨意。”
“知道了。”多铎淡淡道,“十四哥近日如何?”
“十四爷忙着兵部的事,倒是十五爷(多铎自己)您大婚,他送的那对海东青,奴才瞧着精神头足得很。”
多铎嘴角微勾。多尔衮这个哥哥,向来最知他心意。那对海东青,是训熟了的,凶悍机敏,正合他用。
“十二哥(阿济格)呢?”他问。
“十二爷前日又去围场了,猎了头黑熊,说是剥了皮要给您做垫子。”阿克敦顿了顿,“不过……十二爷府上的人私下说,十二爷对您大婚只请了科尔沁的贵客,没请他那些蒙古旧部,有些……不快。”
多铎眼底掠过一丝冷意:“十二哥脾气直,心里藏不住话。你备些好酒,明日我亲自送去。”
“嗻。”
窗外传来隐约的笑语声,是西跨院那边。多铎抬眼望去,隔着重重屋宇,什么也看不见。但他仿佛能看见——那个浅碧色的身影,在阳光下踢毽子时飞扬的发梢,额角晶莹的汗珠,还有……毽子落入他手中时,她倏然抬起的、惊慌如小鹿的眼。
“阿克敦。”他忽然开口。
“奴才在。”
“去库里找找,有没有上好的毽子。要彩羽鲜艳,铜钱厚重的。”
阿克敦一愣:“爷这是……”
“其其格喜欢。”多铎语气平淡,“找好了,悄悄送去西跨院,就说是宫里赏的。”
“嗻。”阿克敦心领神会,躬身退下。
书房重归寂静。
多铎走到书案边,摊开一张舆图——是辽东到朝鲜的路线。手指划过山川河流,心思却飘远了。
他想起了三年前,百合谷边,那个赤足坐在溪石上的小姑娘。也是这样明媚的午后,阳光穿过花叶,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那时她哼着不成调的歌,用花瓣摆蝴蝶。
如今她在他的府里,教他的福晋看账本,和侍女们踢毽子,笑得眉眼弯弯。
可那双眼睛看他时,只有惊慌、躲避,和深藏其下的、他自己都不敢深究的悸动。
“慢慢来。”他对自己说,手指无意识收紧,舆图的边缘被攥出褶皱,“我的百合,总要亲手摘。”
西跨院,黄昏。
雅若正在帮其其格核对明日要看的田庄账册。夕阳透过窗棂,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雅若,”其其格忽然放下笔,托腮看着她,“你说……贝勒爷今日,是不是也没那么讨厌我?”
雅若笔尖一顿,一滴墨落在纸上,氤开一小团黑渍。
“格格何出此言?”她稳住声音。
“他让我学管家,还说明日送田庄账册来……这是要我替他分忧呢。”其其格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而且他走的时候,好像……看了我一眼。”
雅若垂下眼,用镇纸轻轻压平账册:“格格是贝勒爷明媒正娶的福晋,贝勒爷心里自然是有格格的。”
“真的吗?”其其格眼睛亮晶晶的,“那我更要好好学,不能让他失望!”
看着其其格重新燃起斗志的模样,雅若心中却像压了一块巨石。
她想起午后月洞门下,多铎看她的那一眼——不是看其其格,是看她。那目光沉得像深渊,藏着汹涌的暗流。
“格格,”她轻声开口,“明日看田庄账册,奴婢先帮您理个大概。田庄的事杂,涉及佃户、收成、赋税,比府中用度复杂得多。”
“好呀!”其其格全然信赖地点头,“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
窗外,暮色四合。
雅若走到窗边,看见庭前草丛里,那片彩羽还在。她伸手捡起,彩羽在指尖轻颤。
就像她的心,在这个看似平静的午后,被那只毽子,被那个人,彻底搅乱了。
她知道,自己正在一步步走进一张无形的网。
而织网的人,耐心十足,志在必得。
夜,书房。
多铎站在那幅巨大的辽东舆图前,烛火将他的身影投在墙上,巍峨如山。
多尔衮下午来过,兄弟俩闭门谈了一个时辰。朝鲜那边局势又紧,皇太极有意让多铎领镶白旗一部,秋巡后直插鸭绿江边,震慑李朝。
“十五,”多尔衮临走前,拍着他的肩,似笑非笑,“成了家,心该定下来了。其其格那孩子不错,好好待人家。”
多铎当时只是笑了笑,没接话。
此刻,他手指点在图上一个位置——那是科尔沁草原的边缘,离百合谷不远。
三年了。
他从那里带回一片花瓣,一个念想。
如今,他把念想变成了真人,锁进了他的府邸。
下一步,就是让她心甘情愿,走进他心里。
窗外传来打更声。
更深夜重,万籁俱寂。
多铎吹熄烛火,书房陷入黑暗。唯有腰间那枚玉佩,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那里面包着的,是三年前百合谷的阳光、花香,和一个绿衣少女惊鸿一瞥的身影。
而现在,那个人就在不远处的院子里,睡着,或醒着。
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这就够了。
结尾:
月光洒满庭院。
西跨院里,雅若在黑暗中睁着眼,听着身边其其格均匀的呼吸声。
东跨院里,多铎站在窗前,望着西边的夜空。
一片云飘过,遮住了月亮。
夜还很长。
而他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