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5、 第四节 血肉相连 ...
-
帐内死寂,唯有牛油灯芯偶尔爆开的噼啪声,和多铎那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拉风箱般艰难的呼吸声。
雅若站在榻边,距离那么近,近得能看清他额角渗出的、混着灰尘的冷汗,能看清他干裂下唇上凝固的暗红血痂,能感受到从他身上散发出的、不正常的滚烫气息,以及那掩盖在药味之下、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心头发紧的腐败气味。
她就那么站着,抱着冰冷的铜盒,一动不动。没有眼泪,没有颤抖,脸上甚至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近乎空白的沉静。仿佛所有的感知、所有的情绪,都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间,被这残酷的景象冲击得粉碎,只剩下最原始的本能。
苏德跟了进来,红着眼圈,哑声道:“箭伤在右胸下,靠近腋窝,没伤着心脉,但入肉极深,箭头带钩,剜了一大块肉才取出来。血是勉强止住了,可当夜就起了高热,时退时起。从前日夜里开始,就昏迷不醒了,喂药也喂不进多少,昨日还呕了两口黑血……军医说是外邪内侵,伤及肺经,又拖了这些时日,只怕……”
雅若抬起手,苏德立刻噤声。
她终于动了。弯下腰,将怀中视若生命的铜盒轻轻放在榻边小几上。然后,她伸出手,指尖在触碰到他滚烫额头的前一瞬,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那停顿短暂得如同错觉,随即,微凉的手指便稳稳地覆了上去。
触手滚烫,烫得她指尖一颤。
她收回手,没有看苏德,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稳定:“帐内所有人,除了你,全部退出去。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入内,包括军医。”
苏德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挥手。帐内伺候的两个小太监和一名愁眉苦脸的军医,连忙躬身退出。
“打几盆干净的温水来,要滚开又晾温的。再取最烈的烧酒,全新的、煮过的白棉布,剪刀,烛台,越多越亮的蜡烛。” 雅若一边吩咐,一边已动手解开自己沾满雪水泥泞的大氅,随意丢在地上,露出里面那身早已被汗水浸透又冻硬的骑马装。她挽起袖子,露出冻得发红却稳定的手腕。
苏德立刻应声去办。
帐内只剩下他们两人,还有一个昏迷不醒、生死一线的他。
雅若走到铜盆边,就着里面半盆冰冷的残水,仔仔细细地、用力地清洗自己的双手,直到皮肤泛红。然后,她走到榻边,深吸一口气,轻轻掀开了盖在多铎身上的皮毛毯子。
浓重的血腥和腐败气味瞬间浓烈。他上身未着寸缕,只在右胸到腋下缠着厚厚的、已被血和脓水浸透的绷带。绷带边缘的皮肤红肿溃烂,高高隆起,显然伤口情况极其糟糕。他的胸膛随着艰难的呼吸微弱起伏,肋骨根根分明,肤色是一种不健康的蜡黄。
雅若的呼吸滞了滞。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最后一丝波澜也被压下,只剩下近乎冷酷的专注。她不是没见过伤口,在草原上,在王府里,但从未有一道伤口,如此狰狞地长在他身上,如此直接地宣告着死亡的迫近。
苏德很快带人送来了所需之物。烛台点起,将榻边照得亮如白昼。烈酒、剪刀、棉布一一摆好。
“苏德,按住王爷的肩膀,绝不能让他乱动。” 雅若的声音平静无波,她拿起剪刀,在烛火上反复灼烧。
苏德连忙上前,用尽力气按住多铎未受伤的左肩,眼中含泪,低声道:“王爷,您忍着点……乌格格来救您了……”
雅若不再言语。她屏住呼吸,用烧过的剪刀,小心翼翼地剪开那早已被血污粘住的旧绷带。每剪开一点,底下更加触目惊心的伤口便显露一分——皮肉翻卷,颜色暗红发黑,中间最深处是一个血肉模糊的窟窿,边缘泛着不祥的黄白色,正缓缓渗出粘稠的脓液。腐败的气味更加浓烈。
最糟糕的猜测被证实。伤口严重感染,已经化脓溃烂,引起了败血高热。
她放下剪刀,拿起一方煮过又拧干的白棉布,蘸了温盐水,开始极其轻柔地清洗伤口周围的污血和脓痂。她的动作稳得惊人,下手却轻得如同羽毛拂过,仿佛怕加重他一丝一毫的痛苦。然而,即便是这样轻微的触碰,昏迷中的多铎身体也猛地抽搐了一下,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含糊的闷哼,眉头锁得更紧,额上瞬间又冒出一层冷汗。
“王爷……” 苏德的声音带了哭腔,按着的手更加用力。
雅若的手没有丝毫停顿,甚至连颤都没有颤一下。她只是更轻、更快地清理着,将那恶臭的脓液一点点拭去,露出下面鲜红的、但依旧肿胀不堪的创面。清理完外围,最艰难的部分来了——需要清理伤口深处的腐肉和脓液。
她放下棉布,拿起一把在烛火上烧到通红的小巧银质探针(这是她从王府带出的、蒙古大夫用的工具)。她的手很稳,稳稳地将探针探入那个可怕的伤口深处。
这一次,多铎的反应更加剧烈。他整个人猛地向上弹了一下,被苏德死死按住。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从胸腔深处挤出的痛吼逸出他干裂的嘴唇,虽然微弱,却充满了濒死野兽般的痛苦。他紧闭的眼皮下,眼球在剧烈滚动,仿佛想挣脱这无边的黑暗和剧痛。
汗水,瞬间湿透了雅若的鬓发和后背。她咬紧牙关,下颌绷出坚硬的线条,强迫自己忽略他身体的颤抖和那令人心碎的闷哼。她的手依旧稳,探针在伤口内里缓缓转动,将深藏的脓液和坏死组织一点点刮出、带出。
每一下,都伴随着他身体的剧颤和喉咙里破碎的声响。
时间在痛苦的煎熬中缓慢流淌。帐内只听到粗重的喘息、压抑的呻吟,和器械偶尔碰撞的轻响。雅若的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她也顾不上擦。她的全部心神,都凝聚在指尖,凝聚在那一点银光上,凝聚在将他从死亡边缘拉回来的执念上。
当最深处的腐脓终于被清理干净,露出相对新鲜的创面时,雅若才缓缓抽出探针。她飞快地拿起烈酒浸泡过的棉布,再次擦拭伤口内外,进行彻底的消毒。酒精的刺激让多铎又是一阵剧烈的痉挛。
做完这一切,她才直起身,微微晃了一下,扶住榻沿才站稳。从打开铜盒,到取出那个装有“凝血草”粉末的玉瓶,她的手,终于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珍贵的、深褐色的药粉,被均匀地撒在清理干净的伤口上。随即,她又取出另一个小瓶,倒出些半透明的膏体,混合着另一种药粉,小心翼翼地覆盖在“凝血草”之上。这是她根据记忆,配制的生肌拔毒的辅药。
最后,用煮过的、干净柔软的新棉布,将伤口重新包扎好。她的动作熟练而轻柔,仿佛已做过千百遍。
做完这一切,她几乎虚脱。后退一步,才发现双腿软得厉害,背心的衣物早已被冷汗湿透,冰凉地贴在身上。
“苏德,松手吧。” 她哑声道。
苏德这才松了力道,自己也差点瘫坐在地,看着被重新包扎好、似乎平静了些的多铎,老泪纵横:“格格……这……这就能行了吗?”
雅若没回答,她走到水盆边,再次净手。然后,从铜盒最底层,取出几片用蜡封好的、薄如蝉翼的淡黄色参片。
“撬开王爷的牙关。” 她命令。
苏德连忙上前,费力地捏开多铎紧咬的牙关。雅若将一片参片压在他的舌下。又拿起水碗,用小银勺,极其耐心地、一点点将温水润进他干裂的嘴唇。
昏迷中的人毫无意识,水大多顺着嘴角流下。雅若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用棉布蘸了水,轻轻湿润他的唇,再用小勺,抵着他的齿缝,慢慢渗入少许。
做完这些,她才真的力竭,踉跄着退到帐中一张简陋的椅子上坐下,闭上眼,胸膛微微起伏。
帐内一时安静下来。只有蜡烛燃烧的细微声响,和多铎依旧微弱却似乎平稳了一丁点的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片刻,雅若忽然听到一声极低、极含糊的呓语。
“……冷……”
那声音微弱得如同叹息,却让雅若猛地睁开眼,霍然站起。
苏德也听到了,惊喜地扑到榻边:“王爷?王爷您醒了?”
多铎并没有醒。他依旧深陷在昏迷的迷雾中,只是眉头蹙得更紧,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轻轻颤抖,牙齿咯咯作响,仿佛坠入了冰窖。“冷……好冷……”
高烧的人,却感觉寒冷,这是邪毒内侵、阳气衰微的危象。
雅若的心再次揪紧。她环顾帐内,只有一条厚重的皮毛毯子,已盖在他身上。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脱下自己沾满尘土、被汗水湿透又冻硬的外袍,只着单薄的中衣,走到榻边,对苏德道:“把王爷往里边挪一点。”
苏德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连忙小心翼翼地将多铎的身体向榻内侧挪了挪。
雅若掀开皮毛毯子一角,毫不犹豫地躺了上去,紧挨着他滚烫却颤抖的身体侧卧下来,然后拉过毯子,将两人一起盖住。她伸出双臂,将他冰冷颤抖的身躯,连同那只受伤的右臂一起,小心翼翼地、却又坚定地圈进自己怀里。
肌肤相贴的瞬间,他滚烫的体温和她衣料的冰凉形成鲜明对比。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嶙峋的肋骨,感受到他伤口包扎处微微的隆起,感受到他因寒冷和痛苦而不停的颤抖。
苏德惊呆了,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默默地、深深地低下头,退到帐角,背转身去。
雅若闭上了眼睛。这一刻,什么礼教,什么身份,什么男女大防,全都灰飞烟灭。她只是一个想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另一个即将熄灭的生命的人。
她将脸颊轻轻贴在他汗湿的、滚烫的颈侧,手臂更紧地环住他,仿佛要将自己全部的热度和生命力都传递过去。口中,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低不可闻的气音,一遍遍重复,不知是说给他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不怕了……不冷了……我在这儿……药来了……你会好的……多铎……撑下去……”
她的身体也在微微发抖,不知是冷,是累,还是后怕。滚烫的液体,终于冲破了所有堤防,从紧闭的眼角汹涌而出,迅速没入他汗湿的鬓发,消失无踪。
滚烫的泪,冰凉的脸,颤抖的身躯,和怀中那个奄奄一息、却在潜意识中向她寻求温暖的男子。
在这一方弥漫着血气与药味的军帐里,在生死边缘的逼仄之地,所有的伪装、距离、筹谋都被剥离,只剩下最原始的血肉相连,和最绝望也最温暖的——相依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