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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 第三节 家书 ...


  •   皇上的旌表与睿亲王的补品,像投入深潭的两块石头,在塔山大营表面恭顺平静的水面下,激起了只有局中人才能感知的、细密而持久的涟漪。雅若的日子,被切割成无数个围绕多铎伤势旋转的片段,在药气、疼痛与小心翼翼的康复中循环往复。

      多铎的伤,在宫廷御药和雅若寸步不离的看顾下,终于开始向好的方向缓慢挪动。高热彻底退去,伤口红肿渐消,新生的肉芽带着鲜嫩的粉色,在狰狞的创口边缘顽强探出。疼痛依旧如影随形,尤其夜里,他常会因翻身或无意识的动作牵扯伤处,在睡梦中疼得闷哼惊醒,冷汗涔涔。每逢这时,守夜的雅若便会立刻起身,用温热的帕子为他拭汗,扶他缓缓饮水,或是低声哼唱几句连她自己都不知从何学来的、调子模糊的草原小曲,直到他重新被疲惫和药力拖入不安的睡眠。

      他清醒的时间渐渐多了。起初只是片刻的茫然,眼神没有焦距。后来,能认出人,能简短地说几个字。再后来,能半靠着喝下大半碗粥,听苏德或军医禀报些无关紧要的营中事务。只是精神极差,说不上几句话,眉宇间便笼上浓浓的倦色,人也迅速萎靡下去。

      这日午后,难得的冬日暖阳透过毡帘缝隙,在帐内投下几道朦胧的光柱,细小的尘埃在光中飞舞。多铎刚换了药,也许是因为天气晴好,也许是因为伤口终于开始愈合的痒意取代了部分剧痛,他精神比前两日略好些,没有立刻昏睡,目光在帐内缓缓移动,最后落在了枕边那封厚厚的、未曾拆开的家书上。

      信是达哲写来的,随着御医的车队送到,已在他枕边搁了两日。他似乎知道它的存在,却一直未曾触碰。

      “王爷,可要看看福晋的信?” 雅若正坐在榻边的小杌子上,缝补一件他换下的中衣,察觉到他的目光,轻声问道。

      多铎沉默着,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的目光落在信封上那略显稚拙却认真的字迹上,长久地停留。阳光恰好照亮了信封的一角,上面隐约有被水渍晕开又干涸的痕迹,很淡,不仔细看几乎无法察觉。

      雅若放下针线,起身,用干净的手拿起那封信,递到他面前。

      多铎迟疑了一下,伸出左手——他的右手仍因伤口牵扯不便大动——接过了信。手指摩挲着粗糙的信纸,动作很慢。他没有立刻拆开,只是那么拿着,目光有些空茫,仿佛透过这封信,看到了盛京城里那座此刻于他而言遥远得像梦一样的王府,看到了那个刚刚为他诞下长子、自己却险些踏进鬼门关的妻子,还有那个他只在画像和描述中见过的、皱巴巴的小儿子。

      帐内很静,只有炭火细微的哔剥声,和远处军营隐约传来的、被帐幕过滤得模糊不清的操练声。

      良久,多铎才用指尖,有些笨拙地挑开了火漆封口。信纸很厚,有好几页。他展开,就着午后朦胧的光线,看了起来。

      雅若重新拿起针线,却没有立刻缝补。她的目光落在自己膝头粗糙的布料上,耳中却能清晰地听到信纸被翻动的、极轻微的沙沙声。她能想象达哲在灯下,一边惦念着生死未卜的夫君,一边强打精神,絮絮地写着家中的琐事,报着平安,藏着眼泪,写下那些鼓励和期盼的话语……写着写着,或许眼泪就会不小心滴落在信纸上,留下那样一抹晕开的水痕。

      她忽然有些坐不住,想起身去外面透口气,或者找点别的事情做。但最终,她还是静静地坐着,维持着穿针引线的姿势,像一个最本分的、不该对主子家事有任何好奇的奴婢。

      信纸翻动的声响停了。

      雅若下意识地抬眼看去。

      多铎依旧半靠在枕上,手里拿着信,目光却已从信纸上移开,怔怔地望着帐顶某处虚无的点。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感动,没有悲伤,甚至连惯常因伤病而起的烦躁郁色都淡去了。只有一片深沉的、近乎凝固的平静。可那平静之下,雅若却仿佛看到了惊涛骇浪过后,海面残留的、沉重而无力的余波。

      他就那样望着,许久。握着信纸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将那柔软的信纸捏出几道深刻的褶皱。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闭上了眼睛。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仿佛在吞咽什么极为苦涩艰难的东西。再睁开时,眼底那一片深沉的平静里,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涌出一点浓稠得化不开的、名为“责任”与“愧怍”的东西。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看过的信纸,一页,一页,仔细地、近乎郑重地折好,重新塞回信封里。然后,他将那信封递向雅若的方向,动作有些滞涩。

      雅若愣了一下,连忙放下针线,双手接过。

      “收好。” 他开口,声音是久病后的沙哑无力,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嗻。” 雅若低声应了,将信小心地拿在手里。信纸似乎还残留着他指尖的温度,和一丝极淡的、属于盛京王府的、混合着墨香与不知名熏香的气息。

      “她……在信里说了什么?” 雅若终究没忍住,问了出来。话一出口,她便有些后悔,这逾越了。

      多铎没有立刻回答。他重新闭上了眼,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蹙,像是在抵抗伤口传来的隐痛,又像是在整理纷乱的心绪。半晌,他才哑声道:

      “她说……她和孩子都好。让我别挂心。”

      “说阿克敦会笑了,长得快。”

      “说……府里一切安好,让我安心养伤。”

      “说……等我回去。”

      他说得很慢,一句一顿,仿佛每个字都耗力甚巨。语气平淡,像是在复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但雅若听出了那平淡之下,极力压抑的、汹涌的暗流。那是一个劫后余生的妻子,对生死未卜的丈夫,最朴素也最沉重的牵挂;是一个刚刚成为母亲的女人,在独自面对巨大恐惧和压力后,努力挺直脊梁,向她的天、她孩子的父亲,传递的、带着泪意的坚强。

      而这些,本该由他这“天”来承担,来庇护。他却躺在千里之外的病榻上,奄奄一息,让她独自承受了生产的鬼门关,又让她在产后最虚弱时,为他担惊受怕,强颜欢笑。

      那份“愧怍”,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也透过这平淡的复述,清晰地传递给了雅若。

      帐内再次陷入沉默。阳光悄悄移动了些许,那道明亮的光柱偏移,落在了多铎盖着的锦被上,照亮了上面繁复的暗纹。

      “王爷,” 雅若轻声开口,打破凝滞,“福晋最希望的,就是您平安回去。看到您好好的,看到小阿哥健健康康,那就是她最大的安心和欢喜。您如今一日好过一日,便是对她、对小阿哥最好的消息。”

      多铎依旧闭着眼,没有反应,仿佛睡着了。但雅若知道,他听见了。

      过了许久,就在雅若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他忽然问,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

      “你……来的时候,她……怎么样?”

      他终于问到了。问到了他不敢在信里细看,或许也怕听到的那个达哲的真实状态。

      雅若的心微微一揪。她沉默了片刻,选择了实话实说,但用的是最温和、最能安抚人心的方式:

      “奴才离开时,福晋身子还很弱,下不得床,但精神尚好。太医说,是产后失于调养,又兼忧思过度,需得长时间静心将补。小阿哥虽不足月,但很争气,乳母照料得精心,一日比一日壮实。福晋看着小阿哥,眼里就有了光。” 她顿了顿,补充道,“福晋很坚强。她一直相信王爷能平安回去。”

      多铎静静地听着,搭在锦被外的左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嗯。” 最终,他只发出这样一个简单的音节。然后,便再无声音,呼吸渐渐变得均匀绵长,像是真的睡着了。

      雅若静静地在榻边又坐了一会儿,直到确认他睡熟了,才轻轻起身。她走到自己暂居的角落,那里有一个小小的、充当妆匣兼杂物箱的藤篮。她掀开盖子,里面除了几件简单的衣物和零碎用品,还有一个用软布仔细包好的扁平物件——那是多铎出征前,留给达哲的羊脂玉平安扣。达哲在雅若出发前,悄悄塞给她的,说:“让王爷带着,就像我陪着他。”

      雅若拿出那个小布包,没有打开,只是用手指轻轻抚过布包的轮廓。然后,她将达哲那封厚厚的家书,也小心地放了进去,和那枚平安扣并排躺着。

      她盖上藤篮的盖子,仿佛将盛京那座王府里所有的牵挂、眼泪、期盼和坚强,都暂时封存了起来。

      帐内,阳光正好,暖意微醺。多铎在睡梦中,眉头似乎舒展了些许。

      一封浸染泪痕的家书,几句平淡的复述。

      却比任何刀剑伤痕,都更深刻地,刻进了这个刚刚从死亡边缘爬回来的男人心里。

      它让他记起了自己是谁的丈夫,谁的父亲,也让他肩头那副名为“责任”的担子,在伤病虚弱中,重新变得清晰而沉重。

      而守护在他身边的雅若,则成了这一切无声洪流的见证者,也是这沉重现实与渺茫希望之间,最沉默的桥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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