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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第五节 裂痕 ...


  •   岳托的探视,像一阵掠过的风,在塔山大营沉闷的空气里激起些微涟漪,又很快平复。但有些东西,终究不同了。

      雅若能感觉到,投向她的目光里,好奇与探究之外,多了些别的东西。是打量,是评估,是某种心照不宣的揣测。军医与她商议药方时,语气里的客气更多了几分谨慎的距离感。连苏德,在转达一些外间消息时,措辞也越发斟酌,看向她的眼神,复杂难辨。

      她依旧沉默地守着多铎,打理着他伤后的一切琐碎。他的体力在缓慢恢复,能坐得更久,偶尔也能在搀扶下,在帐内多走几步。伤口愈合的痒意常常让他烦躁,夜里睡不安稳,脾气也见长,时而会因药苦或饮食不合口,对苏德或侍奉的戈什哈发些无明火。但每当雅若端着药碗或汤羹上前,他紧蹙的眉头会不自觉地松一松,即便不言语,也会接过,沉默地喝完。

      两人之间,似乎形成了一种不需言说的默契。她知晓他所有的痛苦与不适,总能恰当地抚平。而他,在她的沉静面前,那些因伤病和无力而生的暴戾,总能被无声地安抚、化解。

      然而,这平静之下,是日益清晰的、无法逾越的现实鸿沟,以及各自心底,越积越重的心事。

      这日,御医诊脉后,面带喜色地宣布,王爷伤口愈合良好,内腑震动亦平复大半,只需继续静养,辅以温补,月余后应可尝试短途骑马,恢复日常活动。这无疑是天大的好消息。苏德喜得连连念佛,帐内服侍的众人也都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多铎靠在枕上,听完御医的话,脸上却没有太多喜色,只淡淡点了点头,挥手让御医退下。帐内一时只剩下他和正在为他调整背后靠枕的雅若。

      “王爷,可要喝点参茶?” 雅若轻声问,将靠枕垫得更舒服些。

      多铎没回答,目光落在帐壁上挂着的、他那把许久未动的腰刀上,刀鞘上的宝石在透过毡帘缝隙的光线下,闪着幽暗的光。他看了许久,忽然开口,声音有些低沉:

      “皇上的旨意里,说待本王伤愈回京,对你‘另有恩赏’。”

      雅若调整靠枕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她垂下眼睫,应道:“是。皇上天恩浩荡。”

      “你想要什么恩赏?” 他问,目光从腰刀上移开,转向她。那目光锐利,带着探究,似乎想穿透她平静无波的外表,看清内里的真实想法。

      雅若缓缓直起身,退后半步,垂手肃立,声音清晰平稳,没有丝毫犹豫:“奴才不敢妄求。皇上与王爷的恩典,无论是什么,奴才都感念不尽,唯有尽心服侍,以报万一。”

      标准的、无懈可击的回答。将一切选择权,恭顺地交还给他,交给皇权。

      多铎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扯了扯嘴角,那笑容里没有多少暖意,反而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嘲弄,不知是对她,还是对自己。

      “尽心服侍……” 他低声重复,目光在她低垂的、显得异常柔顺的脖颈上扫过,又移开,望向虚空,“等回了京,自有福晋安排你以后的去处。你于王府有大功,福晋仁厚,定不会亏待你。”

      他的话,像一块冰,猝不及防地砸进雅若的心里。尽管早有准备,但亲耳听到他如此清晰、如此“理所应当”地将她的未来,交托给“福晋安排”,那刻意维持的平静外壳,还是被砸出了一道细微的、冰凉的裂缝。

      “福晋安排”……是啊,这才是最“合理”的归宿。达哲会怎么安排?是感念她的救命之恩,给她一个更体面的名分,让她继续留在身边?还是……觉得她碍眼,远远打发?无论哪一种,似乎都与他此刻的语气无关。那是一种“公事公办”的、对“有功之人”未来去向的交代,而非……对“乌雅若”这个人,有何种牵念。

      一股冰冷的涩意,从心底最深处,缓慢地蔓延开来,冻得她指尖微微发麻。但她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将头垂得更低,声音更加恭顺:“奴才一切听从王爷与福晋安排。”

      帐内陷入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炭火噼啪,和两人之间那无形却沉重如山的隔阂在无声蔓延。

      多铎看着她又恢复了那种完美无瑕的、奴婢应有的恭顺姿态,心头那点莫名的烦躁忽然又窜了起来,夹杂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明了的……失落。他想从她脸上看到些什么,哪怕是一丝委屈,一丝不甘,或是一点……不同的期盼。可她偏偏什么都没有,完美得像一尊没有心肝的玉雕。

      他猛地别开脸,胸口因这突如其来的情绪起伏而传来一阵闷痛,牵扯到未愈的伤口,让他闷哼一声,眉头紧锁。

      雅若立刻察觉,上前一步,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扶,又在半空中硬生生停住,只急声道:“王爷?可是伤口疼?”

      多铎抬手按住伤处,额角渗出细汗,闭着眼,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无妨。”

      雅若不敢再动,只紧紧盯着他因忍痛而微微发白的脸色,方才心头那点冰凉的涩意,瞬间被更尖锐的担忧取代。她迅速转身,从温着的药罐里倒出半碗一直备着的止痛安神汤,试了试温度,端到他面前。

      “王爷,先把这药喝了吧,能缓缓。”

      多铎睁开眼,看了她一眼。她眼中是真切的焦急与担忧,那担忧如此纯粹,不掺任何杂质,只为他的伤痛。方才那点烦躁和莫名的失落,在这纯粹的担忧面前,忽然显得那么……无理取闹。

      他沉默地接过药碗,一饮而尽。药很苦,带着浓重的草药气。他将空碗递还给她。

      雅若接过,又递上清水。看着他喝下,脸色稍缓,才暗暗松了口气。她拿起温热的帕子,想替他擦擦额角的汗,手伸到一半,却又停住,只是将帕子轻轻放在他手边。

      “王爷歇会儿吧。御医说,您如今最忌多思多虑。” 她低声劝道,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温和,却比之前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小心。

      多铎“嗯”了一声,重新靠回枕上,闭上了眼睛。但方才那一阵疼痛和情绪波动,似乎耗尽了他刚积聚起的一点精神,倦色迅速笼罩上来。

      雅若静静地在榻边站了一会儿,直到听到他呼吸变得均匀绵长,才轻手轻脚地收拾了药碗,走到炭盆边坐下。她拿起之前未做完的针线——是一件为多铎缝制的、更宽松舒适的中衣,领口袖口都用了最柔软的细棉布。

      她低头,一针一线地缝着。针脚细密匀称,是她一贯的作风。可只有她自己知道,方才他那些话,像一根根细小的冰刺,扎进了心里。并不很疼,却丝丝缕缕地泛着凉,让她握着针的手指,有些僵硬。

      他提到了回京,提到了“福晋安排”。这是迟早要面对的现实。可当它如此直白地被摆到面前,她才真切地感受到那份无处着落的茫然和……尖锐的痛楚。

      她救了他,得了天大的功劳,御前挂了名。可那又如何?她依旧是他嫡妻的陪嫁,是这森严等级中最卑微的存在之一。她的“前程”,她的“去处”,从来不由自己决定,甚至……也不由他此刻的心意决定。那是由规矩,由礼法,由王府内宅的平衡,由各方势力的目光共同决定的。

      而他对她,或许有感激,有依赖,有一份因生死与共而生出的特殊情谊。可那份情谊,在“福晋”和“规矩”面前,又算得了什么?他方才的话,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他不会,或许也不能,为她去挑战那些既定的东西。

      裂痕,并非源于争吵或背叛,而是源于这冰冷而坚不可摧的现实。

      它无声无息,却已深深横亘在两人之间。

      他困于亲王的身份与责任,她囿于奴婢的本分与绝境。

      那一点在生死边缘挣扎出的、不容于世的微弱火星,尚未真正燃烧,似乎就要被这现实的寒风,悄然吹熄。

      帐外,天色渐晚,暮色四合。寒风呼啸着掠过营帐,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雅若缝完最后一针,咬断线头,将中衣仔细叠好,放在一旁。她抬眼,望向榻上沉睡的多铎。昏黄的灯光下,他面容憔悴,却褪去了白日里的冷硬,显出一种难得的、脆弱的平静。

      她看了许久,然后,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

      那叹息声飘散在温暖的帐内,很快被炭火的噼啪声吞没,了无痕迹。

      前路依旧茫茫,而心底那点未曾言明、或许也永无言明之日的微光,在这现实与宿命的夹缝中,愈发显得微弱而珍贵,也愈发……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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