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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 第二节 归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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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路程,在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默中度过。
雅若维持着蜷缩在角落的姿势,像是要将自己缩进阴影的最深处。她的右手一直紧紧攥着,掌心仿佛还残留着方才那滚烫的触感,和那股不容置疑的力道。那温度渗进她的皮肤,烙进她的骨血,一路烫到心底最深处,让她整个人都微微发抖,分不清是冷,还是别的什么。
她不敢抬头,不敢看他,甚至不敢用力呼吸,生怕一丝细微的响动,就会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也打碎她勉强维持的、摇摇欲坠的平静。
多铎也一直闭目靠在车壁上,仿佛睡着了。但他的呼吸并不平稳,眉头时而会微微蹙起,搭在膝上的左手,指尖无意识地蜷缩又松开。方才那个举动,几乎是在他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之前,身体就先一步做出了反应。等他回过神来,她的手已经在他掌中,冰凉,微颤,带着一种让他心脏骤然发紧的脆弱。
他握住了,然后,又放开了。
放开的瞬间,心头掠过一丝空茫,仿佛松开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可他又能如何?难道一直握着不成?
荒唐。
他在心里低斥自己,却又无法忽略掌心残留的、属于她的细腻肌肤触感,和那一瞬间从她眼中看到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惊惶与……更深处的某种东西。
车厢内的空气,像是被无形的手攥紧了,沉闷得让人透不过气。只有车轮辘辘,碾过官道,也碾过两人之间这无声汹涌的暗流。
苏德几次在车窗外低声请示是否要用饭、歇息,都被多铎简短地拒绝了。他只想快点,再快点,结束这令人煎熬的行程。
终于,在第三日的傍晚,盛京城熟悉的轮廓,出现在了遥远的地平线上。暮色四合,城楼的剪影沉默地矗立在灰蓝色的天幕下,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既熟悉又陌生的威严。
车轮驶过护城河上的石桥,穿过巍峨的城门。街市的气息混杂着人间烟火,透过车帘缝隙隐隐传来。叫卖声、马蹄声、孩童的嬉笑声……这一切,与塔山苦寒寂寥的军营,仿佛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雅若一直低垂的眼睫,终于轻轻颤动了一下。她回来了。回到了这座困住她、却也给予她一方天地的城池。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带着一种近乎惶恐的期待,和更深沉的茫然。
豫亲王府的朱漆大门,在暮色中静静敞开。听闻王爷今日抵京,府中管事早已带着人候在门外。灯笼高悬,将门前照得一片通明。
暖车缓缓停下。
苏德在外低声禀报:“王爷,到了。”
车厢内,多铎睁开了眼睛。他没有立刻动作,目光先是在依旧缩在角落、仿佛要与车厢融为一体的雅若身上停留了一瞬。她低着头,只能看见一个紧绷的、小巧的下颌轮廓。
“下车。” 他开口,声音有些低沉沙哑,是长途乘车后的疲惫。
他率先起身,弯腰出了车厢。外间清冷的空气和明亮的光线让他微微眯了下眼。仆役们立刻上前行礼问安,管事上前低声回禀府中情形。
雅若跟在他身后,也下了车。踩在王府门前熟悉的青石地面上,她竟有一瞬间的恍惚。两个多月前,她从这里仓皇离去,心中只有决绝。如今归来,却已物是人非,心境更是天翻地覆。
她下意识地拢了拢身上那件旧斗篷,将自己裹得更紧些,仿佛这样就能抵御那些即将落在她身上的、或好奇、或探究、或复杂的目光。
“王爷!” 一个带着颤抖哭音的女声,从门内传来。
众人纷纷让开。只见达哲被其木格搀扶着,从门内急急走了出来。她穿着藕荷色的常服,外面罩着银狐皮斗篷,产后丰腴了些的面容上,此刻毫无血色,一双杏眼红肿着,蓄满了泪水,目光死死锁在多铎身上,将他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仿佛要确认他是否完好无损。
“达哲。” 多铎看着她,唤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与歉疚。他向前走了两步。
达哲的眼泪瞬间滚落,她甩开其木格的手,踉跄着扑到他身前,却又不敢真的扑进他怀里,怕碰到他的伤处,只伸出发抖的手,虚虚地抓住他大氅的衣襟,泣不成声:“王爷……您、您可算回来了……吓死妾身了……您、您……”
她语无伦次,哭得几乎背过气去,那是一个女子在长久担忧恐惧后,骤然见到亲人平安归来时,最真实、最脆弱的宣泄。
多铎抬起未受伤的左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低声道:“别哭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进去再说。”
达哲用力点头,却还是止不住眼泪,紧紧挨着他,仿佛生怕一松手他又不见了。
多铎任由她靠着,目光却越过她泪湿的肩头,不经意地,扫向了后方静静垂首而立的雅若。
雅若自达哲出现,便已深深低下头,退到了人群之后,将自己隐匿在灯笼光影的边缘。她看着达哲扑向多铎,看着多铎轻拍她的背低声安慰,看着那对劫后余生的夫妻相携而立的身影……心头那点因车厢内短暂触碰而升起的、不切实际的微温,瞬间被眼前这真实而刺目的画面,击得粉碎。
冰冷的现实,如同这初春的夜风,无孔不入地钻进她的四肢百骸。
这才是他的世界。他的嫡妻,他的王府,他该在的位置。
而她,只是一个完成了使命、或许还有些功劳的……奴婢。
她将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衣领里。指尖深深掐进掌心,用那点尖锐的疼痛,来抵御心头那片更广阔、更冰冷的荒芜。
“都进去吧,外头冷。” 多铎的声音响起,带着一家之主的沉稳。他在达哲和管事的簇拥下,向府内走去。
仆役们连忙跟上。
雅若依旧站在原地,直到人群快要走完,她才缓缓抬步,默默地、远远地跟在最后。像一个真正的外人,悄无声息地,踏入了这座她离开了两个多月、却仿佛已隔绝了一生的王府。
灯笼的光,将前面相携身影拉得很长,也将她孤零零的影子,拖在后面,拉得更长,更孤单。
归来,是结束,也是开始。
结束了一场生死边缘的奇诡梦境,开始了另一场或许更加漫长而真实的、属于现实与规矩的跋涉。
那车厢内短暂交握的温度,如同雪泥鸿爪,终究要消散在这深宅大院、明灯辉煌的冰冷空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