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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 第五节 听竹 ...


  •   听竹轩在王府西跨院的最深处。穿过几道月亮门,绕过一片冬日里略显萧疏的竹林,才见一处小小的院落。青瓦白墙,朱漆小门,门楣上悬着一块半旧的匾额,上书“听竹”二字,笔力遒劲,已有些年头了。

      院子不大,但收拾得极为干净清爽。正面三间小小的房舍,中间是堂屋,左右是卧房和书房。窗下种着几竿瘦竹,在早春的风里微微摇曳,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墙角一株老梅,花期已过,只剩下铁画银钩般的枝干。院子里铺着青砖,缝隙里冒出茸茸的青苔,透着一种经年的静谧。

      阿沅带着两个十三四岁、看起来还算机灵的小丫头,早已将雅若不多的行李搬了过来,正在屋里归置。见雅若进来,阿沅连忙迎上,眼圈又有些红:“姑娘,这院子……倒是清静,就是太偏了些。离正院那么远……”

      “清静好。” 雅若打断她,语气平淡,目光缓缓扫过这方小小的天地。这里与她在偏院那个逼仄的小屋,已是天壤之别。堂屋里摆着简单的桌椅,墙上挂着一幅山水画,博古架上空空如也。卧房里床榻、妆台、衣柜一应俱全,被褥帐幔都是新的,颜色素雅。书房里甚至还有一张书案,上面摆着文房四宝,和一盆小小的兰草。

      是厚待。无可挑剔的厚待。将她与寻常仆役彻底区分开来的厚待。

      “这两个丫头,是福晋亲自挑的,一个叫春儿,一个叫夏儿,以后就在这院里伺候姑娘。” 阿沅指了指垂手立在门边、有些拘谨的两个小丫头。

      “奴才春儿/夏儿,给姑姑请安。” 两个小丫头连忙跪下磕头。

      “起来吧。” 雅若虚扶了一下,声音温和却带着距离,“我这儿规矩不多,只两点:守本分,嘴要紧。做好分内事,不该看的不看,不该问的不同,不该说的不说。可记住了?”

      “记住了,奴才谨记姑姑教诲。” 两个丫头连忙应道,神情更加恭谨。

      雅若点点头,没再多说,让她们下去忙了。她走到窗边,推开一扇窗。清冷的空气夹杂着竹叶的微涩气息涌进来,远处正院的喧嚣仿佛被重重屋宇和这片竹林彻底隔绝,半点也传不过来。只有风吹竹叶的沙沙声,单调而持久。

      她从随身带来的小包裹里,取出那几本医书和那册关于多铎伤势调理的手札,放在书案上。又取出那个装着“凝血草”空瓶的鎏金小盒,手指在上面轻轻抚过,然后,将它锁进了妆台最底层的小抽屉里。

      最后,她取出了那枚多铎出征前夜,在杏林边递给她的、非金非玉的令牌。令牌冰凉沉手,上面的纹路在指腹下清晰可辨。她握了片刻,然后寻了块干净的青色软绸,仔细将它包裹好,也锁进了抽屉深处。

      做完这一切,她走到书案后坐下。案上铺着崭新的宣纸,墨已研好。她提起笔,蘸了墨,悬腕,却久久没有落下。该写什么呢?记录这两个多月的经历?没有必要。默写药方?都已记在手札里。给科尔沁的家人报平安?还不是时候。

      笔尖的墨汁,终究缓缓滴落,在雪白的宣纸上晕开一团浓黑的污迹。

      她放下笔,闭上了眼睛。

      接下来的几日,王府似乎恢复了某种表面的平静。多铎在正院静养,达哲悉心照料,阿克敦健壮活泼。叶赫那拉氏和其他女眷按规矩每日来请安,言语间对雅若的“高升”多有奉承试探,都被雅若以恭顺谦卑的姿态滴水不漏地挡了回去。她这个新晋的“管事姑姑”,除了每日晨昏定省去正院向达哲回话、处理一些无关紧要的内务,大半时间都留在听竹轩里,深居简出。

      她开始重新整理那些医书,将塔山这两个多月处理外伤、应对高热、调理虚损的心得,一一补充进去。偶尔,也会就着窗外天光,为阿克敦缝制一两件春夏的小衣,针脚细密,绣上吉祥的纹样。阿沅和两个小丫头将小院打理得井井有条,日子过得安静而规律,仿佛与世无争。

      只有夜深人静时,她偶尔会从浅眠中惊醒,恍惚间仿佛还置身于塔山那顶弥漫着药味和血气的军帐,耳边是那人沉重滚烫的呼吸,掌心似乎还残留着伤口换药时皮肉的触感,或是车厢内那短暂一握的温热力道。然后,意识清醒,窗外只有风吹竹叶的呜咽,和盛京初春夜里特有的、深宅大院的死寂。

      这日午后,她正在书房里整理手札,春儿轻手轻脚地进来禀报:“姑姑,苏德来了,在前头堂屋候着。”

      雅若放下笔,略整了整衣襟,走了出去。

      苏德站在堂屋中间,见她出来,连忙堆起笑容,打了个千儿:“给姑姑道喜,奴才又来叨扰了。”

      “苏德客气了,快请坐。” 雅若示意春儿上茶。

      苏德却摆摆手,从怀里取出一个扁平的锦盒,双手奉上:“奴才不坐了,是王爷让奴才过来,把这个交给姑姑。”

      雅若的目光落在那个锦盒上。锦盒是上好的紫檀木,雕刻着简单的云纹,没有锁扣。她伸手接过,入手微沉。

      “王爷说,前些日子赏了院子用度,是酬你救护之功。此物,是谢你这两个月在塔山悉心照料之情。让你收着,不必推辞,也不必……让旁人知晓。” 苏德低声传达,脸上带着惯常的、滴水不漏的笑容。

      雅若的心,几不可察地悸动了一下。她稳了稳心神,对苏德道:“有劳苏公公跑这一趟。请公公代我谢过王爷厚赐。”

      苏德笑着应了,又寒暄两句,便告辞离去。

      雅若拿着锦盒,回到书房,关上门。她在书案前坐下,看着那个锦盒,许久没有动作。春日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在锦盒光滑的表面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

      终于,她伸出手,轻轻打开了盒盖。

      里面没有金银珠宝,也没有绫罗绸缎。只有两样东西。

      一样,是那块墨黑中隐隐透着暗绿光泽的玉石籽料。她认得,是年节时,他随年礼送给她的那一块。彼时未经雕琢,天然成趣。此刻,这块墨玉已被细心打磨,雕成了一枚印章。印钮是简单的覆斗形,印面大约一寸见方,阴刻着两个古朴的篆字。雅若就着阳光仔细辨认——

      “守拙”。

      守拙。守住笨拙,安于本分。是警示?是期许?还是……一种无奈的自况?

      她的指尖轻轻抚过那冰凉的印面,划过那两个字深刻的笔画。心脏像是被那两个字轻轻撞了一下,闷闷地疼。

      另一样,是一柄短剑。剑鞘是乌木的,没有任何装饰,古朴沉重。她握住剑柄,缓缓抽出。剑身不过一尺来长,寒光内蕴,如一泓秋水,靠近剑柄处,錾刻着两个极小的满文,她辨认出,是“自珍”二字。

      守拙。自珍。

      他送她一枚印章,一柄短剑。印章要她“守拙”,短剑望她“自珍”。

      没有只言片语,只有这冰冷的玉石与钢铁,和这四个重若千钧的字。

      雅若握着那柄短剑,剑身的寒意顺着掌心蔓延。她看着剑身上倒映出的、自己模糊而苍白的脸,又看向那枚静静躺在锦盒里的“守拙”印章。

      忽然,她明白了。

      这不是赏赐,也不是情谊的信物。

      这是告别。是他能为这段生死与共、却又注定无果的际遇,所做的、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交代。

      他以这种方式告诉她:我知你心意,亦感你恩情。然前路已定,规矩难越。望你守住本分,亦珍重自身。往后漫漫岁月,各自安好,不必再有他想。

      所有的惊心动魄,所有的沉默守护,所有的欲言又止,所有的短暂温存与冰冷现实……最终,都凝结成了这四个字,和这两样冰冷而沉重的物件。

      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砸落在乌木剑鞘上,发出极轻的“啪”的一声,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她死死咬住下唇,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握着剑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微微颤抖。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滴在剑上,印上,也滴进心底那片早已荒芜冰冷的废墟。

      阳光静静地流淌,室内一片死寂。只有风吹过窗外竹林,发出绵延不绝的、萧瑟的沙沙声,像是叹息,也像是挽歌。

      不知过了多久,泪终于流干了。脸上只剩下一片冰凉的湿意。

      雅若缓缓抬起手,用袖子一点点擦干脸上的泪痕。动作很慢,却很稳。然后,她将短剑缓缓归鞘,与那枚“守拙”印章并排放在锦盒中,盖上盒盖。

      她站起身,走到墙边那个半旧的多宝阁前,将锦盒放在了最上一层,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然后,她转身,走回书案后,重新坐下,拿起笔,蘸了墨。

      宣纸上,那团墨渍早已干透,像一块丑陋的伤疤。

      她提笔,在墨渍旁,另起一行,开始一丝不苟地,誊写今日该整理的医案。字迹工整,笔画清晰,仿佛刚才那场无声的崩溃,从未发生。

      只有那双微微红肿、却异常沉静的眼眸深处,有什么东西,彻底地沉寂了下去,冷却了下去,凝固成了与那枚“守拙”印章、那柄“自珍”短剑,一般无二的、冰冷的质地。

      听竹轩内,竹声依旧。

      而有些故事,还未真正开始,便已在这“守拙”与“自珍”的嘱托里,落下了注定无声的终章。

      往后岁月,长夜漫漫,唯有这满院风竹,与她腹中医书、掌中针线,相伴这无波无澜、亦再无期盼的深深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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