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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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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婚当夜,少司命府邸安静得诡异。
无闹洞房,无宾客喧哗,连红绸都挂得敷衍——在大多狐族眼中,这是“祥瑞被玷污”的悲剧。唯礼祀司几位老执事象征性走完流程便匆匆离去,似多待一刻都会沾染不祥。
苏知瑾坐新房床榻边,已换下沉重嫁衣,只着素白常服。九条雪尾在身后铺开,她正持玉梳,慢条斯理梳理尾尖打结的绒毛。
门被推开。
墨临渊走进来,仍一身墨色深衣,只是换成婚服制式,袖口绣暗金云纹。他手端托盘,上置两杯酒——合卺酒。
“我以为你会省略这步骤。”苏知瑾未停梳毛动作。
“形式需走完。”墨临渊将托盘放桌上,“毕竟此刻无数双眼盯着我们,看这场笑话能持续多久。”
声音平静,听不出情绪。
苏知瑾放下玉梳,走到桌边。两人各执一杯,手臂交缠,仰头饮尽。酒烈,辣得她皱眉,而墨临渊连睫毛都未颤一下。
“现在,”他放酒杯,“谈谈契约细则。”
他从袖中取出羊皮纸卷展开铺桌。字迹工整,条款清晰,俨然正式盟约。
苏知瑾挑眉:“你连这都拟好了?”
“我一向习惯做足准备。”墨临渊指第一条,“第一,对外我们为夫妻,对内为盟友。互不干涉私事,但需维持表面亲密。”
“比如?”
“比如——”他忽伸手,轻握住她一缕垂肩银发。动作自然得似做过千百遍,“在有人监视时,至少看起来像新婚夫妇。”
苏知瑾身体微僵。他手指冰凉,触碰却异常轻柔。她能闻到他身上那股雪后松林气息,混合合卺酒淡淡甜香。
“我同意。”她不动声色抽回头发,“第二呢?”
“第二,情报共享。礼祀司古籍权限对我开放,我的情报网为你服务——但仅限于调查朱砂痣相关事宜。”
“合情合理。”苏知瑾点头,“第三?”
墨临渊沉默片刻,第三条只写四字:“彼此掩护”。
“何意?”她追问。
他抬眼,漆黑眸里映烛光:“意即,当你的封印压不住朱砂痣,或我的影蚀之力失控时,我们要互相打掩护。至少……别让彼此被当成怪物烧死。”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苏知瑾却听出一丝苍凉。
她忽想起昨夜藏书阁,他袖口血迹,及那句——“靠近我的都没有好下场”。
也许非诅咒,而是秘密太沉重。
“好。”她郑重应下,蘸朱砂在羊皮纸上按指印。
墨临渊也按指印。羊皮纸化两缕青烟,分没两人眉心——此乃狐族誓约术,违约者遭反噬。
契约成立。
气氛忽有些尴尬。
新房很大,床榻也很大,但……
“你睡床,我睡榻。”墨临渊走向窗边软榻,那本是给守夜侍女准备的,对他这般高大身形显然局促。
苏知瑾看一眼他身后九条蓬松墨尾——每条都比她的尾粗壮些,毛色乌黑发亮,烛光下泛缎子般光泽。这般漂亮的尾巴,蜷在那么小的榻上,未免可惜。
“床够大。”她听见自己说,“我们可分被而眠。”
说完她便后悔。这提议听起来太过……亲密。
墨临渊转身,眼神有些微妙:“少司命大人,我们才刚签完‘互不干涉’契约。”
“此乃基于实用考量。”苏知瑾努力让声音听来理性,“你睡不好影响判断力,而我们此刻需彼此保持最佳状态。再者——”
她顿了顿,补充道:“若你半夜影蚀之力失控,我也能及时察觉。”
这理由说服了他。墨临渊沉默点头,从柜中又抱出一床锦被,放床外侧。
两人各自洗漱更衣。苏知瑾钻进里侧被窝,背对外面。她能听见墨临渊脱外衣的窸窣声,感觉到床榻另侧下沉的重量,及……
及一股温暖气息靠近。
她下意识回头,然后愣住。
墨临渊已躺下,但九条墨尾并未收起,而是自然铺展,几乎占半张床。其中最长的一条尾尖,无意识搭在她的被角上。
那条尾毛极其蓬松,尾尖有一小撮银白毛,如雪地点墨。
“你的尾巴……”她轻声说。
墨临渊也察觉到了,立刻想收回尾:“抱歉,习惯了。独居太久,睡觉时尾巴会不自觉地放松——”
“无妨。”苏知瑾打断他,犹豫一下,伸手轻碰了碰那撮银白尾尖。
触感比她想象中更柔软。绒毛细密温暖,带他身上特有的冷冽气息。
墨临渊身体明显僵住。狐族尾巴极其敏感,非亲密者不可触碰。
“我只是……”苏知瑾缩手,有些尴尬,“好奇。玄狐的尾巴,也会有白毛吗?”
“……天生的。”他声音有点哑,“我母亲是白狐。”
苏知瑾怔住。她从未听闻墨临渊的母亲。青丘唯传闻,说玄狐不祥,克死双亲。
“她一定很美。”她轻声说。
漫长沉默。
就在苏知瑾以为他不会回答时,墨临渊低声说:“嗯。她的尾巴……与你的一样白。”
话音落,他翻身背对她。但那条搭在她被角的尾巴,却未收回。
苏知瑾看着那撮银白尾尖,忽觉心头某处柔软了一角。
这被全族排斥的黑狐,或许并不像传闻中那般冰冷。
翌日清晨,苏知瑾是被痒醒的。
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在她脸颊边蹭来蹭去,温暖柔软,带晨露般清新气息。她迷迷糊糊伸手去拨,却摸到一手蓬松顺滑绒毛。
睁眼,对上一双漆黑眸子。
墨临渊不知何时已醒,正侧躺看她。而他的一条尾巴——就是昨晚那撮银白尾尖的那条——正无意识在她枕边扫来扫去,尾尖轻拂她脸颊。
四目相对。
墨临渊立刻收回尾巴,动作快如被烫到:“……抱歉。”
“你的尾巴,”苏知瑾坐起身,揉了揉脸颊,“好像有自己的想法。”
他耳尖微泛红——虽那张脸仍无表情。狐族耳朵和尾巴最难控制,往往暴露真实情绪。
“我去准备早膳。”墨临渊起身下床,九条尾巴迅速收敛身后,但苏知瑾还是看见其中两条尾尖在轻颤。
他在紧张。
这认知让她莫名想笑。昨夜那冷静拟契约的黑狐,原来也会因尾巴失控而窘迫。
早膳是简单清粥小菜,墨临渊亲自端来。两人对坐而食,气氛仍有些僵硬。
“今日有何安排?”苏知瑾打破沉默。
“按礼制,新婚次日需入宫谢恩。”墨临渊说,“然后……云焕将军约我去演武场‘切磋’。”
最后二字他说得很轻,但苏知瑾听出其中讥诮。
“你可拒绝。”
“拒绝反显心虚。”墨临渊放筷子,“放心,我有分寸。”
苏知瑾看他平静侧脸,忽然说:“我与你同去。”
“什么?”
“我是你妻子。”她起身,雪尾在身后优雅摆动,“夫君与人切磋,妻子在场观战,合情合理。”
墨临渊盯她看片刻,唇角极轻微地勾了一下:“那就……有劳夫人了。”
这是他第一次称呼她“夫人”。
演武场设在王宫西侧,平日是禁军操练之地。苏知瑾与墨临渊到时,场边已围了不少狐族——显然都是来看热闹的。
云焕一身赤红劲装,九条火红尾巴在身后如烈焰燃烧。见苏知瑾,他眼神一暗,但仍上前行礼:“少司命。”
“云焕将军。”苏知瑾微微颔首,姿态无可挑剔,“今日我与临渊进宫谢恩,顺道来观战。将军不介意吧?”
“当然不。”云焕目光转向墨临渊,战意毫不掩饰,“墨兄,请。”
墨临渊脱去外袍,露出一身黑色劲装。他的身形比云焕修长些,肌肉线条流畅,无赤狐那种爆炸性力量感,却如一柄收鞘利刃。
两人走上演武台。
无客套,云焕直接出手——赤狐天赋“焚炎”爆发,九条尾巴裹挟灼热气浪直扑而来。那是能融化钢铁的高温。
墨临渊未硬接。他身形一晃,竟化作九道黑色残影,分袭云焕不同方位。每道残影都带冰冷影蚀之力,所过之处,连光线都被吞噬。
“影分身?!”台下长老惊呼,“此乃玄狐秘术!”
苏知瑾紧盯战局。她看见墨临渊本体始终游走阴影边缘,每次移动都精准避开焚炎正面冲击。他的战斗风格与他的人一样——冷静克制,善用环境。
但云焕毕竟是青丘第一战将。久攻不下,他忽长啸一声,九条尾巴合而为一,化作直径丈许的火焰旋风,将整个演武台笼罩!
这是无差别攻击,无处可躲。
墨临渊终于停下。他站在原地,九条墨尾缓缓展开,尾尖那撮银白在烈焰中格外刺目。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震惊的动作——
九条尾巴突然暴涨,每根绒毛都泛起幽暗黑光。那黑光并不刺眼,却仿佛能吸收一切光线。火焰旋风撞上黑光的瞬间,竟如泥牛入海,无声无息湮灭!
“影蚀……吞噬?”白发长老颤声站起,“他竟修成了玄狐至高天赋?!”
云焕也愣住。他最强的招式,就这么被轻描淡写地化解了?
墨临渊收回尾巴,气息平稳如初:“承让。”
云焕脸色变幻,最终抱拳:“是我输了。”
台下鸦雀无声。所有狐族看墨临渊的眼神都变了——从鄙夷、怜悯,变成了震惊、忌惮,甚至……恐惧。
苏知瑾却注意到,墨临渊垂在身侧的手在微颤。他额角渗出细密冷汗,虽掩饰得很好,但那九条尾巴的毛尖,正不受控制地轻炸开。
他在强撑。
她立刻起身,快步走上演武台,在众目睽睽下伸手扶住墨临渊手臂。
“夫君辛苦了。”她声音轻柔,雪尾自然地搭上他一条墨尾的尾尖——这是狐族表示亲昵与支持的动作。
墨临渊身体一僵,但很快放松,顺势将部分重量靠在她身上:“有劳夫人。”
两人就这么依偎着走下演武台,留下身后一片复杂目光。
走出演武场很远,确定周围无人后,墨临渊才低声道:“可松开了。”
苏知瑾却未松手:“你的手很冰。影蚀吞噬消耗很大,对否?”
“……嗯。”他承认,“反噬。每次使用,都会暂时失温。”
“回去我给你煮姜茶。”她顿了顿,补充道,“礼祀司有古方,能缓解这种反噬。”
墨临渊停步,侧头看她。晨光透枝叶洒落,在她银发和雪尾上镀了一层金边。她扶他的手温暖坚定,眼神清澈坦荡。
无恐惧,无怜悯,只有纯粹的……关心。
“苏知瑾。”他第一次叫她的全名。
“嗯?”
“为何?”他问,“为何要做到这一步?我们只是契约关系。”
苏知瑾想了想,认真回答:“因我们是盟友。盟友就该互相扶持。而且——”
她抬眼,朱砂痣在阳光下嫣红如血。
“你的尾巴很漂亮。我不想看到它因反噬而掉毛。”
墨临渊怔住。
然后,他低低笑了起来。笑声很轻,却发自肺腑,震得胸腔微颤。九条墨尾不自觉地舒展,在晨风中轻摆,尾尖那撮银白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好。”他说,“那就麻烦夫人,帮我护好尾巴了。”
回府的马车上,两人并肩而坐。墨临渊闭目养神,一条尾巴却无意识地、轻缠住了苏知瑾的手腕。
毛茸茸,温暖,带全然的信任。
苏知瑾未挣开。
她看着窗外飞逝的街景,忽觉这场始于算计的婚姻,或许……并未想象中那般糟糕。
至少,他的尾巴真的很软。
当夜,墨临渊果然发起低烧。
苏知瑾依言煮了姜茶,还加了礼祀司秘制草药。她端药碗走进卧室时,看见墨临渊蜷在床榻上,九条尾巴无精打采耷拉着,耳朵也软软垂下——完全没了白天在演武场上的锋芒。
像一只……受伤的大型黑猫。
“喝了。”她把药碗递过去。
墨临渊勉强撑起身,接过碗一饮而尽,苦得皱眉。
“张嘴。”苏知瑾又递过去一颗蜜饯。
他愣一下,还是乖乖张嘴含住。甜味在舌尖化开,冲淡苦涩。
“谢谢。”他声音有些哑。
“睡吧。”苏知瑾替他掖好被角,想了想,又伸手轻轻揉了揉他一条尾巴的根部——那里是狐族最放松的穴位。
墨临渊浑身一颤。
然后,他整个放松下来,九条尾巴软软地摊开,那条带银白尾尖的尾巴甚至主动蹭了蹭她的掌心。
苏知瑾笑了。
她吹灭烛火,在黑暗中轻声说:“做个好梦,墨临渊。”
许久,才听见他模糊的回应:“你也是……知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