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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辞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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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生很快就被仆妾引走,没有听到这一问,张良是如何回答的。
那一夜,雪下得格外大。似乎要将阳翟这座鲜丽之城掩埋在灰烬一样苍白的雪层下,院里藤萝最后一点绿意也被遮盖,窗外风声呼呼作响,除了雪便是苍黄的风灯。
水夫人声嘶力竭的痛哭声夹杂在风声里,似比呼号的北风还凄厉几分。风卷着雪一下一下扑打在窗上,仆妾往炉里添火,歪头打着盹,听水夫人声音大了,轻叹一声:“这个时节,夫人受苦了。”
长生裹着被子坐在床角,迟迟不肯入睡,担忧的问她:“夫人这样痛,是不是受伤了?”
仆妾因她的不谙世事扑哧笑出声来:“女公子这年纪怎么还不晓得,夫人不是受伤,是要生孩儿了。”
长生给她笑话了,有些面热,背过她靠枕上,不再问话。
将近天明,声音才悄然消失,水夫人诞下一子。
之后很久的时间,长生所暂住的小小居所再无人造访,水夫人不曾来,张良也不再来,偶尔会差人送来新制的衣裳、鲁班锁、小木人等玩具。除了仆从之外,只有申屠易总惦记她,隔三差五包一包饴糖来。
“你可莫哭啊。”
许是第一面就被长生哭服气了,每来一次,申屠易总是要先叮嘱,才敢活动。
雪花消融,绿芽新起之际,长生已能凭剑轻轻松松取得墙上最高处一朵伸过墙来的雪白李花,剑风搅起白瓣无数,纷纷扰扰而下。
她坐在枝丫上吃糖,申屠易陪伴在树下。
“你见过你大父与人交手吗?”申屠易对赵镡之名十分敬仰,送了糖便与她攀谈。
长生含着糖模模糊糊应他:“见过的。”
“那……你大父,最厉害的剑招是什么?”申屠易目光灼灼。
长生轻轻“唔”了一声,肯定的答:“是‘大宗师’。”
申屠易心中突突而跳,只觉口干舌燥,声音都有些微的颤抖“女公子可否对我舞一遍?”
长生歪头盯着他看了半晌,将手中折的一枝李花递了过去:“大父说过,大宗师不可轻易示于人前,这个……答谢你的糖,好么?”
申屠易垂头丧气,推开了李花:“罢了,我也并非是带糖来诓骗你剑招的人。”长生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便又将那束李花珍重收回了怀里。隔几天申屠易再来的时候,长生不在,却看到李花被她放在枕畔,花已焉焉的,满是颓败之息。便顺口让仆童将这花拿去扔了。
因这事,长生足足与他置一月的气,很久都没有收他的糖。
“赵公神人,培养后人上也是英明的,不过那女公子的脾气,实在是有些古怪。”这日刚吃完了闭门羹,申屠易心中郁郁,寻到张良倾诉:“不太亲近人,反倒是什么蚂蚁、花、斑鸠……一些无用的小物事,视若珍宝,半点碰不得她的。”
张良轻描淡写道“你没当过父亲,不知道稚子常痴于物。她珍视的东西,莫要去动就是。”
“……公子,易也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申屠易咕哝道:“实在是从一堆破败玩意里分辨起来太难了。”
张良没有再搭他的话,桌上香炉轻烟袅袅,案上简书半卷,他读到“东海”一词,歪着头沉吟良久。
“公曾言,东海师居,力可平山填海?”
申屠易反应了片刻,点点头:“天下之剑,若论巧,无人能敌得过赵镡。论力,无人能挡得住师居。”
张良道:“明年,秦王要东巡。”
申屠易皱起眉:“公子,去年咸阳一刺,赵公惨死,伯国身亡,越奚病逝,夫人难产,险些送命……今年仲公子又得了病,你……”
张良掩了卷,起身走向书房中一扇十六幅围屏之后,取出一个木匣。
“近来诸事繁杂,公可愿代我走一趟。三月过后,我亲自拜访。”
申屠易接下那沉甸甸的木匣,叹了口气,道:“公子尽一己之力复国,我当不负公子所望,亲手交到师居手上。”
张良目光移向敞开的窗扉,看着新绿攀上树梢,雀鸟灵动穿梭其间,唧唧咋咋直吵,一派好春光。
“你携长生同去吧。”他慢慢说道:“去年在北阪,她与人比剑力不敌人,很不开心。若能让师居看在……她大父的名上,指点一二,她定不会再生你的气。”
长生得知将要出远门去齐地,果然开心得不再与申屠易计较,自行就收好了行装——藤上最早绽开的一朵苕花、藤编的小人儿、一包糖、还未开解出来的鲁班锁、从咸阳带回来的一个黑漆漆的匣子。鼓鼓囊囊收了一大包,再将木剑仔仔细细擦干净,便乖巧的坐着等申屠易。
申屠易目瞪口呆:“女公子,这……这么快?”
长生大方的与他说:“我等你。”
申屠易迟疑道:“可……可我们明日出发岂不是更好?我还没有翻看《日书》,要找人占卜个吉时,毕竟是出远门。”
长生神情稍稍落寞:“那……那我等你。”
申屠易越发手足无措:“你别这幅神情,你可别哭啊。”
长生怔怔的问:“我为何要哭?你又扔我的东西了么”
申屠易这才松了一口气,转身要去准备一番,出门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长生端端正正坐在廊下,身形极小,身旁放置那一个相对起来稍显硕大的行囊,虽隔得远,依旧能感受到她眼中的落寞和希冀。
申屠易对水夫人不喜长生这事有所耳闻。张氏在韩位高权重,门客如云,这些年张良散尽家财,图谋刺秦复国,报国丧地沦之仇,洗君王受诛之耻。
甘愿效力赴死者,张良他皆以重金相酬,并代为照看家人。但他一向不拘小节,于儒学只是轻轻掠过,自身也并不在意死后哀荣。
此次付出另外两条生命的代价,只为去取回尸首,实在大违常理,也并不是他行事的作风。
大约是为了为这女公子去取回她大父的昆吾剑吧——连申屠易都这样想,水夫人更不必说。
更何况此次付出的代价之一伯国,是夫人自小相依为命的阿弟。
所以申屠易很能理解水夫人对长生的介意,也知道因此事她险些难产丧命,能不闻不问已经是最大的容忍。
然而这些时日,他实实在在的看着长生拘在一方狭窄天地里过着旁人不闻不问的生活,只能与花草鸟虫攀谈,心里仍旧常常不忍,说到底恩也罢,仇也罢,其实并不干一个稚子什么事。
日落时分,向家中母亲告了别,提前休书使邮人先送去给师居。赶来接长生的时候,她还在廊下坐着,已靠在行囊上睡着。不知睡了多久,雪白的李花花盘兜头兜脸落在乌鸦鸦发间。
仆妾自去忙了,想是任由她在此处等了一天,并未有人管她。
申屠易领着她去向张良辞行。
“阿翁不一同前去么?”隔了四个月未见,长生看见张良极为欢喜,拉着他的衣袖攀谈,口里仍旧是北阪时唤熟了的“阿翁”。
张良蹲下身,替她轻轻摘下发中花瓣,道:“你与申屠易先去,阿翁随后到。”
长生想起什么,在包裹中翻检一番,掏出一个小小的木球,方寸大小,不盈一握:“这是赠给不疑的。”
张良面上微微诧异之色一闪而过,握住木球,点一点头,温声嘱咐道:“此去齐地路远,你收好木剑,勿与人缠斗,勿轻易将剑术示于人前,以免招致祸患。”
长生一一应了。张良又深深看了申屠易一眼:“好好照看,千万莫出差错。”
“公子放心,一切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