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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1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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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羽瞳和展耀在吵架。
赵浒站了站,没听错。
白Sir那冲劲儿上来,嗓门撵着嗓门,字咬着字,这飞沙走石的阵仗,他一向只对一个人用。
特殊犯罪调查组,门敞着,人空着。定睛一看,一颗颗脑袋扎在组长室外头,某个家伙叼着薯片,不舍得嚼,怕听漏了。
几张桌上剩着早餐,赵浒踱过去,顺手一抄,抿了一口不知谁的半杯豆浆,啃了一口不知谁的半个三明治,两样掂在手里,听热闹。
白Sir说展大专家,你下过现场么,你知道你所谓的回影的运算结果有多不负责么?你知道为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目标布防的代价是什么么?
一个目标需要一个Plan B,两线协同作战本身也需要Plan B,消耗的警力不是两倍,是四倍或者更多,我知道。
答复,很平静。
白Sir说为了万无一失,可以不计成本。我说的不是警力,是尊严。能下现场的,谁没实战过几年,流了血烙了疤,都有逻辑能力直觉经验,我白羽瞳一声令下,让他们为一个这样也对那样也行的运算结果拼命,不心寒么?
展耀说尊严?找卢氏祥隆问情报,就很有尊严么?
揭短。
白羽瞳一寸不让,他说你相信你的科学,我相信人。
展耀说回影依据的不是小说电影,是活生生的犯罪记录,一辈一辈同事流了血烙了疤换来的。那不是我的科学,那就是科学。
还是平静。
白羽瞳说,包括赵爵。
静了一会,展耀说,也可以包括赵爵。
白羽瞳回了一句,一辈一辈同事,以及活生生的犯罪记录。
彻底静了。
怎么不说了?
组长室外,有人小声问。
白Sir杠赢了。有人小声答。
葡萄架倒了。不知谁冒了一句。
嘴里的薯片不脆了,王潮细嚼慢咽了一顿,才说,这叫釜底抽薪。白Sir是说,我信卢氏祥隆的兄弟,你展Sir信一个在逃犯人,谁也别说谁。
那这是冷战上了?
我赌三天。有人从王潮手里抓了一把薯片。
我赌一天。另一个也抓了一把薯片。
赌天数没意思。赌谁先和谁说话。
你才没意思,肯定是白Sir服软。
这话好像都同意,薯片嚼得噼噼啪啪。
赌什么赌。赵浒冷不丁捞过整包薯片,一伙人吓了一跳。
真冷战了,受夹板气的不是咱们?
薯片见底,赵浒也不计较,仰起头,整包倒进嘴里。
王潮挤了挤这个,戳了戳那个,说,你们觉不觉得,白Sir说起赵爵那劲儿,像情敌。
这个和那个彼此瞅了瞅,大悟,连连点头说,觉得。
这就对了。从头走过来的,不如半路杀出来的。半路杀出来的,不如丢了找回来的。赵爵,两样占全了。有够白Sir闹心的。
赵浒嚼着薯片渣,话说得不明不白。
王潮听得半懂不懂,看看真不懂的几个家伙,得意。偏要问,什么走过来杀出来找回来的,你啥意思?
自己琢磨去。赵浒砸了咂嘴,薯片是番茄味儿,酸。
组长室门一开,风一样,把一伙人荡出几步开外,一个个立得笔直。
白Sir和葡萄架抬了杠,一身骁勇之气还在,目光宁定。那目光在一组人里一掠而过,也是风一样。
白羽瞳冲着王潮,抬手向脸上比划了一下,王潮往脸上一摸,薯片渣,他一把抹了,站得更直。
白Sir说,各位同事,三天前,清湾码头发生烟花爆炸,在逃犯人赵爵触发电磁脉冲武器,摧毁了我们的即时数字通信。
我们联络了水警总区,从一台海岸巡防艇的记录仪上,追溯到载有烟花的船只影像,以排水量估算,在清湾码头引爆的烟花只占载重的一半。另一半,怀疑是电磁脉冲武器。
采集清湾码头的环境样本,检测到一组土壤中含有不寻常的成分,上载全球气候环境数据库中比对,溯源推定结果为西海,以利亚暗沙。
空气里全是沉默。
赵浒悄瞄了瞄,弟兄们入行年月都不浅了,下现场的次数加起来,当得上警队第一,可是,这势头谁都没遇到过。
白Sir说,这是一处多国管辖的军事基地,秘密用于雇佣兵招募和特别训练,我们上询保安局国家安全处,得到线人情报,雇佣兵只是幌子,以利亚暗沙真正的秘密,是非法从事尖端武器、违禁药品的制造和交易,它是电磁脉冲武器的源头。赵爵身后的组织,正在酝酿一场城市连环无差别袭击。
一墙的屏幕亮起来。
白羽瞳立在屏光里。他说电磁脉冲武器的打击目标,是依赖数字控制的城市设施,把余下那一半都估算为电磁脉冲武器的话,袭击半径超过三公里。
我们定义了交通、通信、电算、金融四类设施密集的地点,为A级布防区域。
根据线人情报,港铁屯马线一名设备检修员一个月之内付清了祥隆、鸿心、嘉宝三大赌场的赌债,最近还请了病假。收入不明,去向不明。
白Sir说,综合变量分析,回影预测的袭击地点是这里。
画面切换,城市地铁线路图。指示灯照亮屯马线,红磡地铁站。
以红磡地铁站为中心引爆,一级打击包括三公里内地上地下所有交通线路,居民通讯,建筑、街道监控系统等等,由此引发的二级打击,覆盖新界、九龙、红磡海底隧道等等。袭击这里,几乎就袭击了整个香港。
展耀倚着书桌一角,听着百叶窗那边梳理行动步调、编组、分派任务。
身后液晶板上,是白羽瞳的情报分析图。
白Sir一字未提,只有展耀知道,红磡地铁站,是在这张图上推演出来的。白羽瞳一步一步画了整夜,他一字一字盯了整夜,质疑、验证、回溯,直到找不出破绽。这个答案早于回影的运算结果,又和回影预测的两个目标之一不谋而合。
在警察学院,白羽瞳就仗着直觉准、反应快,在行动里闯横的,教官骂归骂,可是从没给过不好的分数。因为他的直觉反应,都挺对的。是天分。
白Sir对着全组,无条件默许回影,不提这一夜心血,只说是“综合变量分析”。好像咬牙切齿抬杠的那个不是白羽瞳。
展耀明白,那个人终归是不舍得否定他这几年努力的成果。
他想,虽然但是,还是不能妥协。因为答案不对。
抬杠的开始,是他说这个答案只是找不出破绽,并不是没有破绽。因为它太像白羽瞳,太不像拉辛之诗。
他说,一般的城市无差别袭击,要四两拨千斤,会选打击范围尽可能大的地点,比如,红磡地铁站。精神袭击不同。假如我是袭击者,我的目的是一次打击要持续一生,目标最好是易于伤害、难于治愈的人群,红磡地铁站的日常流动者在心理要素上没有特异性,目标太随机,打击效率太低。
白羽瞳说恕我直言,展大专家,你的假设是不是太像赵爵了。
不像他,怎么对付他。展耀回答。
赵爵两个字,就这么硌在心里。白羽瞳说他像他。他没凭没据,只是不想认。
回影预测的另一个目标是青屿隧道。
白羽瞳说,用你的一次打击持续一生解释一下,为什么是青屿隧道,说服了我,就听你的。
红磡地铁站不对,青屿隧道又太突兀。展耀说服不了白羽瞳,也说服不了自己。
白羽瞳没有等他解释。喊了行动开始,校准时间,出发。
展耀拨视讯电话给白树。
他问小树,五年之内青屿隧道的联防演习记录能不能查到,有没有特别事项。
小树没有答话,敲了几分钟键盘,取得了交通管理局A类文件的查阅权限,传来几页清单,记录着在火灾、空袭、风暴等等危急事态中,有撤离优先级的人员、车辆,和避让的路段、时段。
保护的对象,大概率会成为袭击的目标。展耀什么都没说,白树什么都明白。
展耀把清单捋了一遍,一抬头,视讯那端,小树抻着脑袋,像要探出屏幕,目光落在他手边,笑了。
那是白羽瞳到处搜刮晨报晚报,攒着副刊上的数独游戏,一栏一栏剪下来,一页一页贴成的小集子。小树有过一个了,他知道那是新的,给他的。
展耀记得当时他立在书桌前,把白羽瞳收集的一整叠副刊揽在身后。
他说白树有语言障碍,数独游戏是他的代偿表达。我们要引入间接表达,文字、图案、手势,让他逐渐放弃代偿。你给他攒数独游戏,是在肯定这种代偿,一个本来和表达无关的动作,一旦以这种方式关联起来,会成为强迫性语言认知障碍,更难治好。
白羽瞳把手里那一栏剪好贴平,头也不抬说,你们学犯罪心理学的,眼里不是犯人就是病人。我家小树不说话,就是不想说,不舍得说,不行么?
展耀说障碍就像伤疤,你要它留在小树身上一辈子么?
白羽瞳说伤疤,我有好多,你要看么?
展耀没收了小集子,转身就走。伤疤?伤没结疤的时候都看过,不稀罕。
蓦地,心念一闪,展耀问白树,青屿隧道的日常通过车辆中,有没有未成年?
包Sir不在副处长室,展耀把电话拨到控制中心。
他说,是南山圣堂小学校车。从葵涌出发,载着一名生活□□,二十几名低年级学生,途经青葵公路东段、青屿隧道全线、青南公路南段抵达南山。白树查了青屿隧道十五天内的监控影像,这台巴士每天早晨驶入隧道的时间是七点四十分,几乎分秒不差,现在八点二十一分,还没有驶入记录。有问题。
包Sir说展耀你等等,我下来。
展耀没有等,他跑上楼,电梯门一敞开,隔着中庭,玻璃门也正敞开,包Sir大步迎着他,也拦着他。
包Sir说联系学校了,校车上的□□一早报告过,说有一起交通事故,路上耽搁了。
展耀和白树的视讯电话没断,他说小树,查一下这部车载电话的定位。
包Sir脸一黑,回头瞥了一眼,玻璃门里人来人往,没有谁注意他们。他把人拽到角落里,说展耀你小点声,那是民用通讯。违纪,知道么。
违纪,也不止这一回了。
展耀说小树,学校电话的定位也查一下。
包Sir一看这边唬不住,冲着视讯电话吼,白树,你这学期日常表现分数没了。
白树传回结果,车载电话搜寻受阻,是一条加密线路。
果然有问题。
拉辛之诗的袭击目标,是青屿隧道。
从来安静的视讯电话里,白树忽然说,我哥错了?
展耀想起赵爵离开安全屋那夜。
他故意放他走,他知道。他在他体内植入生化追踪器,他知道。他没有清除它,也没有直奔清湾码头,而是引着白羽瞳的四台冲锋车兜了一夜圈子。
展耀明白了,不是反追踪,不是存心戏弄,他是在窥探回影的运算逻辑,他要以回影的逻辑将住回影。
展耀说小树,白Sir没错。回影也没错。
本来就有两个袭击目标。他们把决定权交给了我们。我们选红磡地铁站,袭击目标就是青屿隧道。袭击时间也是一样,我们的行动指令,会启动他们的行动。
包Sir一边拨电话,一边说我让羽瞳撤回来。
展耀说不能撤,我们的作战中心改变,他们的袭击目标也会改变。
包Sir停顿了一秒,转身往控制中心走。玻璃门合拢之前,他回过半个身子,抬手点着展耀说,等着,别妄动。
展耀立在原地。这个早晨,包Sir好像一直在叫他等。
包Sir回来,样子徐徐的,只说,待命。
展耀朝玻璃门望了一眼,问,他在里面?
此刻控制中心的负责人不是包Sir,是展Sir。
包Sir说,有他在,你还不放心?
展耀没话。提起那个人,就没话。
包Sir想笑,没笑出来。里面那个人,刚才也这么问他。展Sir问,他在外面?
包Sir想回去揶揄一句,展启天你怎么当爹的,同小耀混得还不如普通同事。
可是他说,小耀。
一说小耀,就是要下禁令了。
包Sir说,反恐袭专门组、特战组、防爆组都调去支援了。上次清湾码头扑空,这次红磡地铁站和青屿隧道两线出动,上头的下头的,各有各的想法,你就别露面了。
他说兄弟们冲在前头,要脚下踩得稳,拳头出得利,心里得有个底。羽瞳复职那天我就说,当组长呢,不光是喊行动出发,有时候也要喊累喊苦。兄弟们说不出来的话,你这么一喊,上头听得见,下头也听得见,做起事来踏实。三合会有句话,心不定事不成,道理是一样的,这小子混卢氏祥隆六年,学会了这个,和你吵架,是组长的分内,不是有意让你难做,你也不必赌这一口气么。
包Sir一为难,就是一大篇“说来话长”,真正要说的话一个字也没说。展耀心里有数,是展Sir不许他插手。
展耀说规矩我懂,非外勤下现场要上报,给我一个跟组见习生的身份总可以。现场可能需要直接对话,那几组同事对拉辛之诗又不熟悉……
包Sir说,清湾码头那次,展Sir找我谈过,应该也找伊芙琳谈过,你现在的精神状况,不适合对付赵爵,尤其还是面对面。
展耀说,需要对话的不是赵爵,是孩子,那台巴士上有二十几个孩子。
包Sir说,现场什么都会发生,万一你有事,我怎么和展Sir交待。
交待。怎么谁都要和他交待。
展耀说,不要在意他好不好。
包Sir说你可以不在意,我还要在他手下混的。
他捉住展耀的手腕,半是催半是赶,把人打发到电梯里。边走还边数落,他说嫌我老了啰嗦了不好看了,想让我跌掉行动处这把椅子是不是。我一走,沈Sir就过来管你们,有你和小白的好日子过。
展耀听得出话里的滋味,沈Sir,警务处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副处长,这名头别的不说,“年轻”两个字,包Sir还是在意的,他言之凿凿地回了一句,沈Sir又不管外勤,怎么和你比。
包Sir语气缓下来,手上力道没松,说,少来哄我。沈Sir也是下过现场开过枪的。你给我回组里待命去。
电梯门要关了,他又想起什么,一把扶在门上,补了句狠话。他说,那个人,你不能不在意。于公于私都不能,懂不懂。
电梯里静下来,展耀想了想,按下了B2。
地下车库,出入记录只查得到车牌号,查不到人。他从那里走出去,不算包Sir失职。
一台冲锋车停在甬道上,向着出口,有人倚着车门等着,见了他,就立正。是赵浒。
他说是白Sir说的,非外勤不方便下现场,你要去青屿隧道的话,就跟我们组去,怎么也得有个顾问,懂犯罪心理学的,才好对付赵爵。
没说明白,可是展耀听明白了,白Sir为了放行他,找了个“说法”,和展Sir包Sir说得过去,和赵浒他们说得过去,于白Sir自己,也说得过去。
展耀说你们就这么等着我?我要是不来怎么办?白Sir那边警力不足怎么办?
赵浒说红磡地铁站还有三个组……白Sir的线人也在。
三合会的?祥隆?
赵浒点头,卢家几个兄弟,人不坏,挺仗义。
完了。楼上的展Sir知道了,要停他的职,家里的白Sir知道了,要打板子。
展耀说别管我,立刻马上,都去支援红磡地铁站。白Sir有麻烦。
他想说,白Sir有危险,可是心里乱,一两句也说不清楚。
赵浒只当他还在气白组长一大早那一通振振有词,他说展Sir对不住,在特调组,我们只能听白Sir的。
冲锋车那一侧,响起一声鸣笛。
车牌号开头是紫荆花,宪委级警衔。
车窗降下来。
赵浒一见,身子拔高了两公分,举手敬礼,叫沈Sir。
这是大礼。赵浒王潮他们在警务处混得够久,行动组都换过好几个,见长官很少这样。可是,跟沈Sir真的不熟。
警务处管理副处长沈Sir,沈巍,好像和谁都不熟。
沈Sir在车里欠身,答复赵浒这一礼,然后看向展耀,目光很深,言语很浅。
他说,青屿隧道,看烟花。要一起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