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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情人节番外 ...

  •   (一)

      陆承砚在清晨六点四十七分准时醒来。

      窗帘是特制的遮光材质,将苏州早春的晨光过滤成柔和的灰蓝色。他侧过头,简妄还在睡,额头抵着他肩膀,呼吸均匀绵长。空气里飘着很淡的皂角香——简妄坚持用老家寄来的皂角粉洗床单,说这味道能助眠。

      陆承砚没动。他维持这个姿势已经三十七分钟,从六点十分简妄翻身靠过来开始。左臂早麻了,但他只是看着天花板上的智能星空投影——简星去年送的生日礼物,说哥哥晚上醒来看见星星就不会怕黑。

      他其实不需要看星星。简妄就是他的星空。

      床头柜上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每日财经简报。陆承砚用还能活动的右手划开屏幕,快速浏览过全球股市、长三角产业政策和砚海集团今日的七个会议安排,然后点开另一个加密文件夹。

      里面是今天的完整日程——或者说,伪装日程。

      上午九点:陆家嘴总部,听取新加坡分公司季度汇报(预计两小时)。
      中午十二点:与宁波港项目负责人午餐会议(实则会提前结束)。
      下午两点:视察苏州工业园区新厂房(实际只需四十分钟)。
      下午三点半:预约了上海外滩某画廊的艺术品鉴赏(真正的目的地)。
      下午五点:……

      “你看手机的样子,像在批阅奏折。”

      简妄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陆承砚迅速锁屏,把手机塞回枕头下,动作快得可疑。

      “吵醒你了?”他试图让声音听起来像平时一样冷淡。

      简妄没回答,只是抬手摸了摸他的左肩:“麻了?”然后不等陆承砚否认,就熟练地开始给他按揉手臂肌肉,“跟你说多少次,麻了就推开我。”

      “不麻。”陆承砚嘴硬,却任由简妄的手指沿着他手臂经络按压。那些因长期伏案和健身留下的硬结,在简妄手里一点点软化——就像陆承砚这个人。

      窗外传来鸟鸣。简妄停下手,侧耳听了听:“画眉。去年春天那窝小鸟长大了。”

      陆承砚也听出来了。他们住的这栋苏州别墅后面有片小竹林,三年前简妄在竹林边挂了几个鸟屋,从此每年春天都有鸟来筑巢。第一年陆承砚嫌吵,说要拆,简妄没说话,只是第二天清晨拉着他去竹林,让他听雏鸟求食的啁啾声。

      “像不像简星小时候饿了的哭声?”简妄当时问。

      陆承砚就再没提过拆鸟屋的事。

      “今天几号?”简妄忽然问。

      “二月十三。”陆承砚答得很快,快得不像随口。

      简妄“哦”了一声,起身下床。他的睡衣是纯棉的旧款,洗得发软,肩胛骨随着动作在布料下凸出清晰的形状。陆承砚盯着那道剪影看了两秒,也起身跟进了浴室。

      他们并排站在双人洗手台前刷牙。镜子里映出两个人的身影:陆承砚穿着丝绸睡衣,头发一丝不苟,连刷牙姿势都像在签亿万合同;简妄的头发睡得翘起一撮,睡衣领口歪着,嘴角沾着牙膏泡沫。

      “下午我要去市里,”简妄漱口时说,“简星学校有家长开放日,老师说要哥哥或者……咳,家长去。”

      他卡了一下。结婚两年,他还是不习惯说“丈夫”这个词。

      陆承砚擦脸的动作顿了顿:“几点?”

      “三点开始,大概五点多结束。”简妄从镜子里看他,“你今晚有应酬吧?我看王助理昨天发的日程,宁波那边有酒会。”

      “推了。”陆承砚说,“不重要。”

      简妄转过头:“宁波港的项目不是谈了很久吗?”

      “再重要的项目,”陆承砚放下毛巾,手指无意识地敲了敲大理石台面——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也没有……”

      他停住了。简妄等了几秒,没等到后半句,却看见陆承砚耳根泛起的可疑红色。

      “没有什么?”简妄故意问。

      陆承砚转身往外走:“没有你做的晚饭重要。晚上想吃什么?”

      简妄在浴室里笑了。笑声很轻,混在水流声里,但陆承砚听见了。

      “随便。”简妄说,然后补充,“但冰箱里好像没有岩头村的野菜了。上次寄来的吃完了。”

      陆承砚已经走到衣帽间门口,闻言脚步一滞:“我让秘书去问……”

      “不用。”简妄走出来,头发湿漉漉地滴着水,“李婶说村口张婆婆家今年种得多,下周会寄新的来。就是……”

      “就是什么?”

      “就是张婆婆总在包裹里塞她孙女的照片。”简妄憋着笑,“说想介绍给你侄子。”

      陆承砚眉头一皱:“陆家那些不成器的,配不上岩头村的姑娘。”

      他说得认真,简妄笑得更厉害了。陆承砚被他笑得有些恼,抓起一条领带递过去:“系。”

      这是他们早晨的仪式之一。简妄接过领带,绕到陆承砚身前。两人的身高差让简妄需要微微仰头,陆承砚则垂下视线——这个角度,他能看见简妄睫毛上未擦干的水珠,和颈侧一道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疤痕。

      那是工地留下的。很多年了。

      “紧不紧?”简妄问。

      陆承砚喉结动了动:“正好。”

      其实有点紧。但他没说。

      (二)

      七点半,简星准时出现在餐厅。

      小姑娘今年二十岁,在苏州大学读大一。病愈后的她像春日里疯长的竹子,褪去了孩童的圆润,出落成清秀挺拔的模样。唯一没变的是眼睛——还是亮晶晶的,看简妄时像盛着整个银河。

      “哥早,陆哥早。”她把书包放在椅背上,“李婶今天做小笼包了吗?”

      “做了。”简妄把豆浆推到她面前,“慢点吃,别噎着。”

      陆承砚在看平板上的邮件,闻言抬眼:“今天降温,带外套了?”

      “带了带了。”简星咬着小笼包,含糊地说,“陆哥,你今天是不是要去上海?”

      陆承砚的手指在平板上顿了顿:“嗯。有事?”

      “能帮我带城隍庙那家的梨膏糖吗?我们宿舍小雯咳嗽。”简星眨眨眼,“顺便……如果路过南京西路,那家书店有新到的《中国古代建筑图谱》,我们老师推荐——”

      “简星。”简妄打断她,“别麻烦你陆哥。”

      “不麻烦。”陆承砚已经打开备忘录记了下来,“梨膏糖,建筑书。还有吗?”

      简星偷偷对简妄做了个鬼脸,又报了几样零食和文具。陆承砚一一记下,表情严肃得像在记董事会决议。

      简妄看着这一幕,心里某个角落软得发疼。七年前,他背着昏迷的简星在海城医院走廊里狂奔时,从没想过会有这样的早晨——妹妹健康地上学,有人记着她要的梨膏糖,有人会在降温时问她带没带外套。

      “哥,”简星忽然凑过来,压低声音,“明天是情人节哦。”

      简妄手一抖,筷子上的小笼包掉回碟子里。

      “我知道。”他故作镇定。

      “那你有准备礼物吗?”简星眼睛亮得像侦探,“我昨天看见你在书房藏东西,是不是——”

      “简星。”陆承砚忽然开口,“你八点有早课。”

      小姑娘看看手表,“啊”了一声,抓起书包就跑。跑到门口又回头:“陆哥,梨膏糖要原味的!还有,明天记得给我哥礼物!”

      门关上了。餐厅里突然安静下来。

      简妄低头喝豆浆,耳朵尖有点红。陆承砚继续看邮件,但十分钟过去了,页面还停在第一封。

      “她乱说的。”简妄终于说,“我没藏东西。”

      “嗯。”陆承砚应了一声,停顿几秒,“我明天有跨国会议,可能很晚。”

      “哦。”简妄用筷子戳了戳小笼包,“没事,工作重要。”

      两人都没再说话。窗外传来汽车引擎声——是司机来接陆承砚了。

      陆承砚起身,拿起西装外套。走到门口时,他忽然回头:“简妄。”

      “嗯?”

      “晚上……”陆承砚顿了顿,“晚上我回来吃饭。”

      简妄笑了:“知道。你说过了。”

      陆承砚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简妄在餐桌边坐了很久。直到李婶来收拾碗筷,他才起身,走到书房。在书架最顶层,有一个用旧报纸包着的长方形盒子。

      他把它拿下来,抱在怀里,像抱着一个秘密。

      (三)

      上午九点,陆承砚准时出现在陆家嘴砚海集团总部的顶层会议室。

      巨大的落地窗外,黄浦江蜿蜒如带,对岸的外滩建筑群在薄雾中若隐若现。长条会议桌边坐满了人,新加坡分公司的负责人正在投屏前汇报,PPT上满是复杂的曲线和数据。

      陆承砚坐在主位,手指在实木桌面上无意识地敲击。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频率稳定,像心跳。

      但今天的心跳有点乱。

      他的视线落在手机屏幕上——锁屏照片是去年春天在岩头村拍的。简妄蹲在田埂边,手指碰着一株刚冒芽的野菜,阳光从老槐树的枝叶间漏下来,在他睫毛上跳成金色光斑。照片是陆承砚偷拍的,简妄不知道。

      “陆总?”新加坡负责人小心地唤了一声。

      陆承砚抬眼:“第三页,东南亚市场环比增长率下降两个百分点,原因?”

      “主要是泰国政局变动影响……”

      会议继续。陆承砚的问题一个接一个,精准,犀利,不留情面。会议室里的气温仿佛下降了三度,几个新来的高管开始冒冷汗。

      只有跟了他多年的王助理察觉到了异常——陆总今天看手机的频率,比平时高了37%。

      十一点二十分,会议提前结束。陆承砚起身时,王助理快步跟上:“陆总,宁波港那边刚来消息,说李总希望能把午餐会议延长,他们准备了详细的——”

      “按原计划,一点结束。”陆承砚走进专用电梯,“通知苏州工厂,我两点四十到,三点二十离开。让厂长准备十分钟简报,其他书面汇报。”

      “可是……”

      “还有问题?”陆承砚侧过头。

      王助理立刻闭嘴:“没有。画廊那边已经安排好了,三点半准时开始,清场两小时。”

      电梯门开了。陆承砚大步走向办公室,却在门口停住:“王助理。”

      “在。”

      “南京西路那家书店,《中国古代建筑图谱》,去买一本。”陆承砚顿了顿,“再买些梨膏糖,原味的。其他……女孩子大学生会喜欢的零食,你看着配。”

      王助理愣了愣:“是送给……”

      “简星。”陆承砚推门进办公室,“三点前送到别墅,交给李婶。”

      门关上了。王助理站在门外,忽然笑了。跟了陆总七年,他见过这个男人在谈判桌上把对手逼到崩溃,见过他在董事会上以一敌十,见过他面对百亿并购案面不改色。

      但只有每年二月十四日前几天,陆总会露出这种表情——像在策划一场精密商战,却又藏着少年人般的紧张。

      办公室内,陆承砚没有立刻处理堆积如山的文件。他走到保险柜前,输入密码,从最里层取出一个深蓝色丝绒盒子。

      打开,里面不是珠宝,而是一把钥匙。

      黄铜的,有些旧了,齿纹磨损得光滑。钥匙柄上刻着模糊的字迹:岩头村小卖部。

      这是七年前,简妄在岩头村小卖部打工时用的钥匙。当年陆承砚离开山村时,简妄追出来还钥匙,陆承砚没收。他说“留着吧,也许以后还用得上”,其实只是找个借口,想留一件简妄摸过的东西。

      后来小卖部拆了,改建成了“砚海希望小学”的图书室。这把钥匙早就开不了任何锁,但陆承砚一直留着。

      今年,他找了苏州最好的金匠,用这把钥匙为模型,打了一把新的——纯金的,缩小成吊坠尺寸,可以挂在项链上。

      钥匙柄上重新刻了字,一面是“LY”,一面是“2027.2.14”。

      LY。陆承砚,简妄。

      他把吊坠拿出来,对着窗外的光看了看。黄金在日光下流淌着温润的光泽,不像商业场上常见的钻石那般炫目,却更厚重,更恒久。

      像他们的感情——不是一见钟情的烈火,而是岁月沉淀的炭,表面冷硬,内里却藏着可以燃烧一生的温度。

      手机响了。是简妄。

      陆承砚接起,声音不自觉地放轻:“怎么?”

      “没事,就是……”简妄那边有些嘈杂,像是在街上,“简星打电话说,她想要的那本书,如果买不到就算了,别耽误你工作。”

      “买得到。”陆承砚说,“不耽误。”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陆承砚能听见背景音里的车流声、人声,还有简妄轻轻的呼吸声。

      “你在外面?”陆承砚问。

      “嗯,来市里给简星买明天春游用的东西。”简妄顿了顿,“你……午饭记得吃。”

      “知道。”

      “别喝咖啡,你昨晚又没睡好。”

      “你怎么知道我没睡好?”

      简妄笑了:“你睡着时呼吸不是那样的。”

      陆承砚不说话了。他握着手机,看着窗外黄浦江上游轮缓缓驶过,忽然很想念苏州别墅里那张床,想念简妄身上皂角的味道,想念清晨醒来时手臂发麻的感觉。

      “陆承砚?”简妄唤了一声。

      “嗯。”

      “没事。”简妄说,“就是……晚上见。”

      电话挂断了。陆承砚还保持着接电话的姿势,站了很久。

      (四)

      下午一点十五分,宁波港项目负责人李总的脸色不太好。

      午餐选在外滩一家米其林三星餐厅的包间,窗外就是东方明珠。菜肴精致,酒是82年的拉菲,但陆承砚只动了三筷子,酒一滴没沾。

      “陆总,关于港口扩建的环保评估,我们找了最好的团队……”李总还在努力。

      “李总。”陆承砚放下餐巾,“报告我看了。环评没问题,但你们提出的工期太乐观。雨季影响、设备进口周期、工人培训……这些变量都没考虑进去。”

      他说话时没有看李总,而是在看手表。

      李总额头冒汗:“我们可以调整进度表……”

      “明天上午十点,我要看到修订后的完整方案。”陆承砚起身,“包括应急预案和预算浮动范围。”

      “陆总,这时间太紧……”

      “砚海集团的合作方,”陆承砚拿起西装外套,终于看了李总一眼,“应该有能力在十八小时内完成方案修订。如果没有,我现在就可以找有能力的。”

      包间里死一般的寂静。李总张了张嘴,最终只能点头:“明白。明天十点前一定送到。”

      陆承砚微微颔首,大步离开。王助理跟在他身后,小跑着才能跟上陆承砚的步伐。

      “陆总,车已经备好了,去苏州大概……”

      “先去画廊。”陆承砚坐进车里,“东西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王助理递过一个平板,“这是今天展出的所有作品资料。按您的要求,筛选了十三幅,都是适合家庭装饰的风格,尺寸也符合别墅书房的那面墙。”

      陆承砚快速滑动屏幕。山水、花鸟、抽象、写实……他的目光停留在一幅油画上。

      画面是雨后的山村田埂。泥泞的小路,路边倔强生长着几株野菜,远处有炊烟,天空是刚放晴的灰蓝色。画的名字很简单:《春泥》。

      “这幅,”陆承砚点了点屏幕,“作者?”

      “是一位云南的年轻画家,叫陈野。这是他的毕业作品,第一次参展。”王助理查了下资料,“他说灵感来自童年记忆,家乡的田埂。”

      陆承砚盯着画看了很久。画里的泥泞、野菜、炊烟……太像了。像岩头村,像十六岁的简妄扛着柴禾走过的那些路。

      “买了。”他说,“其他的再看。”

      “可是陆总,这幅画的价格……”王助理小心地说,“只要八千块。”

      在动辄几十万上百万的艺术品市场,八千块几乎等于白送。

      陆承砚抬眼:“有问题?”

      “没有没有。”王助理立刻说,“只是……这幅画可能不适合挂在您的书房。尺寸太小,风格也……”

      “谁说挂书房?”陆承砚关掉平板,“挂卧室。”

      王助理愣住了。

      车在上海的街道上平稳行驶。陆承砚看向窗外,忽然说:“王助理,你结婚几年了?”

      “啊?十年了。”

      “每年情人节都送什么?”

      王助理差点被口水呛到。他跟着陆承砚七年,这是第一次被问私人感情问题。

      “就……花,巧克力,有时候出去吃个饭。”王助理谨慎地回答,“我老婆说老夫老妻了,不用搞那些虚的。”

      陆承砚沉默了一会儿。

      “简妄不喜欢花。”他说,“说浪费,几天就谢了。”

      “那……珠宝?手表?”王助理试探。

      “他有。”陆承砚想起自己这些年送的那些——卡地亚的腕表,蒂芙尼的袖扣,宝格丽的项链。简妄都收着,但很少戴。他说戴着不习惯,怕弄丢。

      只有一枚很素的铂金戒指,简妄天天戴。那是他们结婚时,陆承砚找老师傅打的,内圈刻着两人名字的缩写。

      车在画廊门口停下。这是一栋老洋房改造的艺术空间,坐落在梧桐树掩映的安静街道上。因为提前清场,此刻门口一个人都没有。

      画廊经理迎出来,满脸堆笑:“陆总,欢迎欢迎。都按您吩咐准备好了,请——”

      “我自己看。”陆承砚打断他,“你在外面等。”

      经理愣了下,立刻点头:“好的好的,您慢慢看。”

      陆承砚独自走进展厅。空间很大,挑高很高,白色的墙面,深色木地板。阳光从高窗斜射进来,在空气中形成一道道光的走廊。

      画作按风格分区陈列。陆承砚径直走向写实油画区,在那幅《春泥》前停下。

      近距离看,画里的细节更动人。泥泞里嵌着小石子,野菜叶子上还挂着雨珠,远处炊烟的笔触很淡,像是随时会散在风里。

      陆承砚伸出手,指尖在离画布一厘米的地方停住。他想起七年前,在岩头村扶贫时,也是这样雨后初晴的早晨。他穿着昂贵的定制西装,踩着意大利手工皮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泥路上。

      然后他看见了简妄。

      十六岁的少年扛着一捆比他人还高的柴禾,赤脚走在田埂上。泥浆溅到他小腿上,但他走得很稳,腰板挺得笔直。看见陆承砚时,他愣了一下,然后笨拙地侧身让路,小声说:“陆先生好。”

      陆承砚当时只是点了点头,继续往前走。走出十几米后,他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

      简妄还站在原地,看着他。晨光从少年身后照过来,给他瘦削的身体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那一刻,陆承砚心里某个地方动了一下——很轻,轻得他当时以为是错觉。

      现在他知道,那不是错觉。那是命运的齿轮,在七年前的那个清晨,悄然咬合。

      “我要这幅。”陆承砚转身,对等在门口的王助理说,“包装好,今晚送到苏州。”

      “是。”王助理立刻记下,“陆总,其他作品还看吗?”

      陆承砚的目光扫过展厅。他的视线在一幅抽象画前停了一瞬——大片的蓝色和灰色,中间有一抹很淡的橙黄,像黎明前的天空。

      “这幅也买了。”他说,“挂客厅。”

      走出画廊时,下午三点五十分。阳光很好,梧桐树的影子斜斜地铺在红砖人行道上。陆承砚站在台阶上,忽然不想立刻上车。

      “我走走。”他对王助理说,“你开车跟着。”

      “陆总,这……”

      “二十分钟。”陆承砚已经走下台阶。

      这条街很安静,两旁是各种精致的小店——咖啡馆、书店、花店、古董店。陆承砚很少这样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他的时间总是以分钟计算,走路永远带风,目的地永远明确。

      但今天,他放慢了脚步。

      路过一家花店时,他停住了。橱窗里摆着大捧的玫瑰,红的、粉的、白的,在阳光下娇艳欲滴。店员是个小姑娘,看见他站在窗外,立刻笑着迎出来。

      “先生,买花吗?明天情人节,今天预定有优惠哦。”

      陆承砚看着那些玫瑰。简妄说得对,花会谢。再美的玫瑰,几天后也会枯萎,像那些热烈却短暂的感情。

      “有不会谢的花吗?”他问。

      店员愣了愣,然后笑起来:“有啊,永生花。或者……干花。我们最近进了些压花作品,可以做成画框,永远保存。”

      她引陆承砚进店。店内花香浓郁,各种颜色挤在一起,像打翻的调色盘。陆承砚的目光却落在一个角落——那里挂着一排干花花环,用的是野花野草,颜色素淡,却有种倔强的生机。

      “那是矢车菊、薰衣草、麦秆菊,还有些不知名的野草。”店员介绍,“是一位手工艺人做的,她说这些花即使干了,也保持着原来的形状和颜色。”

      陆承砚走近了看。花环中央编进去几片深绿色的叶子,边缘有些卷曲。

      “这是什么叶子?”他问。

      “好像是……皂角树的叶子?”店员不确定,“那位手工艺人说,她家乡有很多皂角树,叶子晒干了会有淡淡的香味。”

      皂角。

      陆承砚伸出手,轻轻碰了碰那片叶子。干透的叶片发出轻微的脆响,凑近闻,果然有很淡的、熟悉的香味。

      和简妄身上的味道一样。

      “我要这个。”他说。

      “好的!需要包装吗?送人的话我们可以用礼盒……”

      “不用。”陆承砚说,“给我就好。”

      他接过花环,付了钱。走出花店时,他把花环拿在手里——没有包装,没有丝带,就是朴素的一个圆,野花野草编织而成,像从田野里直接采来。

      王助理的车缓缓跟在他身后。陆承砚继续往前走,路过一家甜品店时,他又停住了。

      橱窗里陈列着精致的巧克力、蛋糕、马卡龙。陆承砚想起简妄不爱吃甜——小时候吃糖太少,长大了反而不适应那种甜腻。但简星爱吃,每次简妄都会陪她来甜品店,自己点一杯黑咖啡,看着妹妹吃得满脸幸福。

      陆承砚推门进去。店员热情地介绍情人节特供,心形巧克力,玫瑰蛋糕。陆承砚摇摇头,目光在柜台里搜寻。

      然后他看见了——角落里有种很朴素的饼干,方形,表面撒着粗砂糖粒。标签上写着:老式鸡蛋饼干。

      简妄说过,小时候过年,妈妈会做这种饼干。面粉、鸡蛋、糖,最简单的原料,烤得金黄酥脆。父母去世后,他再没吃过。

      “这个。”陆承砚指了指,“一盒。”

      “先生,这是我们店里最便宜的……”店员有些尴尬,“情人节送这个可能不太合适。”

      “合适。”陆承砚说,“包起来。”

      走出甜品店时,他一手拿着干花花环,一手提着饼干盒。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影子里的男人不像叱咤商场的陆总,倒像个……刚刚采购完回家的普通人。

      王助理把车停在他身边,下车替他开门。陆承砚坐进车里,把花环和饼干放在身边座位上。

      “回苏州。”他说。

      车驶上高架,窗外的城市风景飞速后退。陆承砚拿出手机,点开加密文件夹,看着今天的最后一个行程:

      晚上七点:烛光晚餐(太湖边私人餐厅,已包场)。
      晚上八点:烟花表演(定制内容:简妄名字的拼音简写)。
      晚上九点:礼物时间(卧室,画已挂好)。

      一切都安排得完美。昂贵的餐厅,定制的烟花,精心挑选的画。这是陆承砚习惯的方式——用最好的资源,做最周全的计划,确保万无一失。

      但此刻,他看着身边那个朴素的花环,那盒廉价的饼干,忽然觉得那些安排……太浮夸了。

      简妄不会喜欢。

      简妄喜欢的是清晨的鸟鸣,是阳台上种的野菜,是岩头村寄来的皂角粉。是实实在在的、摸得到的生活的温度。

      陆承砚沉默了很久。然后他拿起手机,拨了个电话。

      “取消晚上的餐厅预订。”他说,“烟花也取消。”

      电话那头的王助理惊呆了:“陆总,可是……”

      “按我说的做。”陆承砚挂了电话。

      他看着窗外的太湖。夕阳西下,湖面泛着金色的波光,远处渔船的影子被拉得很长。这是简妄喜欢的景色——开阔,宁静,带着水汽的温柔。

      “改道去菜市场。”陆承砚忽然对司机说。

      司机手一抖,车轻微地晃了一下:“陆总,您说……”

      “菜市场。最近的。”陆承砚重复。

      (五)

      下午四点二十,简妄从简星的学校出来。

      家长开放日很顺利。简星的老师夸她学习认真,和同学关系融洽,还参加了学校的建筑模型社团。简妄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听老师讲简星的进步,眼眶有些发热。

      七年前,他背着昏迷的简星在医院走廊里跑时,最大的愿望只是妹妹能活下来。后来愿望变成能走路,能上学,能像正常孩子一样长大。

      现在,简星不仅健康,还优秀。她有自己的梦想——想学建筑,想设计“让人感到幸福的房子”。

      散会后,简星拉着他在校园里逛。苏州大学的校园很美,老建筑爬满爬山虎,新教学楼玻璃幕墙反射着阳光。他们在图书馆前的草坪上坐了一会儿,简星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社团的活动,要考的证书,宿舍里的小矛盾。

      “哥,”简星忽然安静下来,“陆哥今天会给我带梨膏糖吗?”

      “会的。”简妄揉揉她的头发,“他说了就会做到。”

      “那……”简星凑近,压低声音,“明天情人节,你给陆哥准备礼物了吗?”

      简妄耳根一热:“小孩子别问这些。”

      “我都二十了!”简星抗议,“而且我看得出来,陆哥肯定准备了。他这几天神神秘秘的,昨天还问我你喜欢什么颜色。”

      简妄心跳漏了一拍:“你怎么说?”

      “我说你喜欢蓝色,天空的那种蓝。”简星得意地笑,“还有绿色,树叶的那种绿。对不对?”

      简妄没回答,只是拍了拍她的背:“走吧,该回去了。”

      回别墅的地铁上,简妄靠着车窗,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城市风景。他想起藏在书房的那个盒子,想起里面装的东西——不是什么昂贵的礼物,甚至可能有些寒酸。

      但他准备了很久。

      从去年秋天就开始准备了。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陆承砚发来的消息:「晚上想吃什么?」

      简妄看着这简单的五个字,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七年了,陆承砚发消息的风格还是一样——短,直接,没有任何修饰。

      但简妄知道,这五个字背后,是陆承砚笨拙的关心。就像当年扔给他黑卡时说的那句“别让你那穷酸样丢我的人”。

      「都行。」简妄回复,「你决定。」

      几秒后,陆承砚回复:「我买。」

      买?简妄愣了愣。陆承砚买什么?通常都是李婶做饭,或者他们出去吃。陆承砚亲自买食材?这很少见。

      简妄想问,但最终没问。他收起手机,看着地铁玻璃上自己的倒影——三十岁的男人,眼角有了细纹,但眼神比二十三岁时安定得多。

      二十三岁的简妄,在海城工地搬砖,在酒吧赌命,在医院走廊绝望地哭。那时的他像一根绷得太紧的弦,随时会断。

      现在的简妄,依然清瘦,但肩背挺直,眼神里有种沉淀下来的力量。那是被爱过、被珍视过的人才有的底气。

      地铁到站了。简妄走出车厢,沿着熟悉的街道往别墅走。路过小区门口的便利店时,他犹豫了一下,走进去。

      在货架前徘徊了很久,他最终拿了一瓶黄酒——陆承砚应酬时喝惯了红酒威士忌,但其实他酒量一般,喝多了会头疼。黄酒温着喝,不伤胃,还能助眠。

      简妄还记得,很多年前在岩头村,村里的老人冬天都喝黄酒暖身。陆承砚扶贫时住的那家,主人就常请他喝。那时陆承砚皱着眉,说味道怪,但还是一口口喝完了。

      “就当体验生活。”他当时说。

      现在想起来,陆承砚的“体验生活”,大概就像孔雀走进鸡窝,格格不入却又努力适应。

      简妄提着黄酒走出便利店,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走得很慢,享受着这难得的独处时光——不用赶着去打工,不用急着去医院,不用为钱发愁。

      这种“慢”,是陆承砚给他的礼物。

      走到别墅门口时,简妄看见一辆熟悉的车停在路边——是陆承砚的座驾。他看了眼时间,才五点十分,比平时早了一个多小时。

      推开门,简妄愣住了。

      客厅里,陆承砚站在餐桌边,袖子挽到手肘,正在……剥蒜?

      餐桌上摊着一堆食材:青菜、豆腐、鱼、肉,还有几个简妄不认识的塑料袋,里面装着各种调料。最显眼的是一个大塑料袋,印着“太湖菜市场”的字样。

      “你……”简妄张了张嘴,“你去菜市场了?”

      陆承砚头也不抬:“嗯。”

      “为什么?”简妄把黄酒放在桌上,“李婶呢?”

      “放假了。”陆承砚终于剥完了一头蒜,动作笨拙但认真,“明天情人节,给她放两天假。”

      简妄走到餐桌边,看着那些食材。青菜很新鲜,叶子还带着水珠;豆腐用塑料袋装着,一看就是菜市场现割的;鱼是活的,在盆里游着。

      “你会做饭?”简妄怀疑地问。

      陆承砚顿了顿:“可以学。”

      简妄看着他——陆承砚今天穿了件深灰色毛衣,休闲裤,头发没有用发胶固定,柔软地垂在额前。这样的他,不像三十四岁的商界帝王,倒像个……第一次下厨的普通丈夫。

      “我帮你。”简妄卷起袖子。

      “不用。”陆承砚按住他的手,“你坐。”

      简妄被按在餐厅的椅子上。陆承砚转身进了厨房,很快,里面传来水声、切菜声,以及偶尔的……东西掉在地上的声音。

      简妄坐在椅子上,听着厨房里的动静,心里涌起一种奇异的温暖。他想起七年前,在岩头村,陆承砚也是这样——明明不擅长,却偏要做什么。

      那时村里修路,陆承砚坚持要帮忙搬石头。他穿着几万块的西装,和村民一起扛石头,肩膀磨破了也不说。晚上简妄去给他送药,看见他笨拙地给自己涂药膏,棉签都拿反了。

      “陆先生,我来吧。”十六岁的简妄小声说。

      陆承砚皱着眉把药膏递给他,嘴里却说:“不用,我自己可以。”

      但简妄还是接了过来,小心地给他涂药。陆承砚的皮肤很白,被石头磨破的地方红肿着,在月光下格外刺眼。

      “疼吗?”简妄问。

      “不疼。”陆承砚说,但简妄涂药时,他的肌肉明显绷紧了。

      那时的简妄觉得,这个城里来的大哥哥,又骄傲又笨拙。明明需要帮助,却偏要装作不需要。

      七年过去了,陆承砚还是这样。

      厨房里传来“砰”的一声,像是锅盖掉了。简妄站起来,想进去看看,又想起陆承砚让他“坐”,于是又坐下了。

      他环顾客厅,发现有些不同——墙上多了一幅画。是抽象画,大片的蓝色和灰色,中间一抹橙黄。

      简妄走过去看。画没有名字,只有作者的签名:Chen Ye。他看着那些颜色,忽然觉得,这很像黎明前的天空——黑暗将尽,光明将来。

      就像七年前,他人生中最黑暗的时刻,陆承砚出现了。

      虽然出现的方式很别扭,虽然一开始的态度很冷淡,但陆承砚确实来了。像这抹橙黄,划破了他生命的黑夜。

      “吃饭。”

      陆承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简妄转身,看见他端着一盘菜走出来——清炒青菜,颜色有点深,大概是酱油放多了。

      然后是豆腐汤,汤很清,豆腐切得大小不一。

      最后是一条鱼,清蒸的,上面撒着葱丝姜丝。鱼皮有些破了,但整体看起来……居然还不错。

      陆承砚把菜摆好,又盛了两碗饭。米饭煮得恰到好处,颗粒分明——这大概是唯一不需要技术的部分。

      “尝尝。”陆承砚在简妄对面坐下,表情严肃得像在等董事会投票。

      简妄拿起筷子,先夹了一筷子青菜。有点咸,但能接受。又喝了一口汤,清淡,正好解腻。

      最后是鱼。他夹了一块鱼肉,送进嘴里。

      陆承砚紧盯着他。

      简妄慢慢咀嚼,然后咽下。他看着陆承砚,很认真地说:“好吃。”

      陆承砚的肩膀明显放松了。他自己也尝了一口,皱眉:“咸了。”

      “不咸。”简妄又夹了一块,“正好。”

      两个人安静地吃饭。窗外的天渐渐暗下来,太湖的方向传来隐约的涛声。餐厅里只开了壁灯,暖黄色的光晕笼罩着餐桌,笼罩着桌上的三菜一汤,笼罩着相对而坐的两个人。

      这种安静很舒适,像相处多年的夫妻,不需要说话,也能感受到彼此的存在。

      吃到一半,简妄起身,去厨房温黄酒。陆承砚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说:“简妄。”

      “嗯?”

      “明天……”陆承砚停顿了一下,“明天我没什么事。”

      简妄背对着他,嘴角扬起:“哦。”

      “简星说,她想去太湖边看日落。”陆承砚继续说,“如果你……也想的话。”

      简妄把温好的黄酒倒进两个小杯里,端出来:“好。”

      他把一杯放在陆承砚面前。黄酒的温度透过瓷杯传出来,带着醇厚的香气。陆承砚端起来,闻了闻,然后喝了一小口。

      “和岩头村的味道不一样。”他说。

      “当然不一样。”简妄也喝了一口,“这是苏州的黄酒,岩头村的是米酒。”

      陆承砚又喝了一口,这次多喝了些。黄酒入喉,温润绵长,从胃里升起暖意,蔓延到四肢百骸。

      “其实,”他忽然说,“当年在岩头村,我不喜欢喝那种米酒。”

      简妄抬眼看他。

      “太甜。”陆承砚看着杯中的酒液,“而且……喝多了会想起一些不该想的事。”

      “什么事?”

      陆承砚沉默了很久。窗外已经完全黑了,太湖的浪声更清晰了些。

      “想起你。”他说。

      简妄握着酒杯的手指收紧。

      “扶贫结束那天,村里办送行宴。”陆承砚的声音很轻,像在说一个遥远的梦,“我喝多了,坐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然后你来了,端着一碗醒酒汤。”

      简妄记得。那天陆承砚喝了很多,坐在树下发呆。十六岁的简妄远远看着,犹豫了很久,还是回家煮了醒酒汤端过去。

      陆承砚接过汤,没喝,只是看着他。

      “你说:‘陆先生,以后还回来吗?’”陆承砚继续,“我说:‘应该不会。’然后你就不说话了,只是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

      简妄记得那个瞬间。他记得陆承砚说“应该不会”时,自己心里空了一块。像是某种期待,还没来得及成形,就碎了。

      “其实,”陆承砚放下酒杯,“我当时想说:‘如果你希望我回来,我就回来。’”

      餐厅里安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简妄看着陆承砚。暖黄的灯光下,陆承砚的侧脸线条依然冷硬,但眼神柔软,像冰封的湖面裂开一道缝隙,露出底下温热的湖水。

      “为什么没说?”简妄问。

      陆承砚苦笑了一下:“因为觉得……不合适。我是去扶贫的,你是被扶贫的对象。我们之间,应该有距离。”

      这是他第一次坦诚地说出当年的顾虑。不是不喜欢,不是不在意,而是觉得“不合适”。

      “后来我走了。”陆承砚说,“车开出村子时,我回头看了一眼。你站在村口的石桥上,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衬衫,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个点。”

      简妄记得那个早晨。他站在石桥上,看着陆承砚的车消失在晨雾里。心里空落落的,像丢了什么东西。

      然后他转身,继续自己的生活——上学,干活,照顾生病的母亲。直到父母去世,直到他背着简星去海城,直到在酒吧重逢。

      “如果,”简妄轻声问,“如果当年你说了那句话,会怎么样?”

      陆承砚想了想,摇头:“不知道。也许我会回来,也许不会。但无论如何,我们都会错过七年。”

      “为什么?”

      “因为那时的我,还没有学会怎么爱人。”陆承砚看着简妄的眼睛,“我只会用钱解决问题,只会用命令表达关心。那样的我,即使回来了,也会伤害你。”

      简妄没说话。他想起七年前在海城重逢时,陆承砚扔给他黑卡时的样子——冷硬,傲慢,像在施舍。

      但就是那样的陆承砚,在他最绝望的时候,拉了他一把。

      “现在呢?”简妄问,“学会了吗?”

      陆承砚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起身,走到简妄身边。他没有坐下,而是蹲下来——这个姿势让简妄有些惊讶,因为陆承砚很少这样仰视别人。

      “还在学。”陆承砚说,声音有些沙哑,“可能一辈子都学不会。但……”

      他握住简妄的手。简妄的手指修长,指节处有薄茧,是多年劳作留下的痕迹。陆承砚的手指覆上去,掌心温热。

      “但我想学。”陆承砚说,“用一辈子学。”

      简妄的眼睛有些发热。他反握住陆承砚的手,用力握紧。

      “好。”他说,“我陪你学。”

      窗外的太湖,浪声阵阵。餐厅里,黄酒的香气氤氲着,混合着饭菜的余温,混合着两个人交握的手的温度。

      这个情人节的前夜,没有烟花,没有烛光晚餐,只有一顿简单的家常菜,一次坦诚的对话。

      但对简妄来说,这比任何昂贵的礼物都珍贵。

      (六)

      晚饭后,简妄收拾碗筷,陆承砚坚持要洗碗。

      “你做饭,我洗碗。”陆承砚说得很认真,像在宣布一项商业决策。

      简妄没跟他争,只是站在厨房门口,看着这个身价千亿的男人笨拙地刷碗。洗洁精挤多了,泡沫溢出水池;碗碟碰撞的声音有点大,让人担心会不会碎。

      但陆承砚很认真。他低着头,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部分视线。他偶尔会皱眉,像是遇到了难题——比如一个粘着饭粒的碗,需要多刷几遍。

      简妄靠在门框上,心里涌起一种奇异的满足感。这样的场景,七年前的他绝对想象不到。那时的陆承砚,是云端上的人,是他需要仰视的存在。

      现在,这个云端上的人,正在他家厨房,认真地刷碗。

      手机响了,是简星。简妄接起来。

      “哥!我收到梨膏糖了!”简星的声音很兴奋,“还有书!还有零食!陆哥太好了!”

      简妄笑了:“喜欢就好。”

      “你们吃晚饭了吗?陆哥回来了吗?”

      “回来了。”简妄看了厨房一眼,“他正在洗碗。”

      电话那头静默了三秒,然后爆发出笑声:“哈哈哈哈陆哥洗碗?我要看视频!”

      “别闹。”简妄压低声音,“好好写作业。”

      挂了电话,陆承砚正好洗完最后一个碗。他甩了甩手上的水,转身看见简妄在笑。

      “笑什么?”陆承砚问。

      “没什么。”简妄走过去,递给他一条毛巾,“就是觉得……陆总洗碗的样子,挺新鲜的。”

      陆承砚接过毛巾,擦干手,耳根有点红:“以后可以常看。”

      简妄心跳快了一拍。他接过陆承砚手里的毛巾,挂好,然后说:“去书房?我给你看个东西。”

      陆承砚的眼睛亮了一下:“什么?”

      “去了就知道。”

      两人一前一后上楼。书房在二楼东侧,一整面墙的书架,中间是张巨大的实木书桌,窗外能看到太湖的一角。

      简妄走到书架前,踮脚去够最上层那个用报纸包着的盒子。陆承砚在他身后,伸手帮他拿了下来。

      “这个?”陆承砚问。

      “嗯。”简妄接过盒子,放在书桌上。他小心地拆开报纸——报纸是去年的,已经泛黄,但包得很仔细,边角都折得整齐。

      陆承砚站在他身边,看着盒子。那是个很普通的木盒,没有漆,木头本色,表面有天然的木纹。

      简妄打开盒子。

      里面是一本相册。

      手作的相册,封面是用岩头村的土布裱的,深蓝色,上面用针线绣了两个字:七年。

      陆承砚愣住了。

      简妄翻开第一页。第一张照片,是七年前在海城酒吧重逢的那天——其实没有照片,简妄画了一幅素描。画面上,酒吧昏暗的灯光,陆承砚站在包厢门口,西装笔挺,简妄站在他面前,穿着沾满水泥灰的工装裤。

      画下面有一行小字:2017.2.14,鎏金酒吧。你问我:“海城的泥,比山村的还埋人?”

      陆承砚的手指抚过那行字。他记得那天,记得简妄眼里的绝望,记得自己心里莫名的揪痛。

      第二页,是简妄刚当司机时的照片——也不是照片,是简妄用手机拍的车窗外。画面是海城的贫富交界线,一边是摩天大楼,一边是低矮的城中村。配文:每天开车穿过这条线,都觉得我们活在两个世界。

      第三页,是简星手术成功那天。这次有照片了——简妄和简星在病房里,简星笑得灿烂,简妄眼睛红着,但也在笑。照片一角,有一只手入镜,递过来一杯水。那是陆承砚的手。

      配文:2017.5.20,瑞金医院。你说:“我只是不想司机因家事旷工。”

      陆承砚看着那行字,嘴角动了动。

      一页页翻过去。有他们在苏州别墅的第一天,简妄在阳台上种野菜的照片;有陆承砚失眠时,简妄给他泡安神茶的画面;有他们第一次吵架后,陆承砚在书房坐了一夜,简妄在门外陪了一夜的记录。

      每一页,都是他们共同生活的碎片。有些瞬间,陆承砚自己都忘了,但简妄记得。

      翻到最后一页,是空白。上面只写了一个日期:2024.2.14。

      “这是……”陆承砚看向简妄。

      “今年的。”简妄轻声说,“还没发生。等明天过了,我再补上。”

      陆承砚沉默了。他翻回第一页,又从头看起。七年的时光,在这本手作相册里缓缓流淌。从最初的疏离、试探、拉扯,到后来的靠近、磨合、相守。

      每一页,都记录着他们的改变。

      陆承砚学会了表达关心——虽然还是很笨拙。简妄学会了接受爱——虽然还是会有不安。

      他们都变了,但又都没变。陆承砚还是那个骄傲的陆承砚,简妄还是那个倔强的简妄。只是现在,骄傲里有了柔软,倔强里有了妥协。

      “什么时候做的?”陆承砚问,声音有些哑。

      “去年开始。”简妄说,“有时候晚上你加班,我就整理这些。照片、画、还有……我记得的事。”

      陆承砚合上相册,抱在怀里。他抱得很紧,像抱着什么易碎的珍宝。

      然后他抬头,看着简妄:“我也有东西给你。”

      他走到书架另一边,从保险柜里取出那个深蓝色丝绒盒子。走回来时,他的脚步有些急,不像平时那么从容。

      “给。”陆承砚把盒子递给简妄。

      简妄接过,打开。里面是那把金钥匙吊坠,在书房灯光下流淌着温润的光泽。

      “这是……”简妄拿起吊坠,看见了上面刻的字:LY,2027.2.14。

      “岩头村小卖部的钥匙。”陆承砚说,“当年你没还我,我一直留着。今年……找人重新打了。”

      简妄的手指摩挲着钥匙的齿纹。那些磨损的痕迹被完美复刻,连岁月留下的斑驳感都保留了。

      “为什么是钥匙?”他问。

      陆承砚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因为……钥匙能打开门。我想说……我永远为你留一扇门。无论你去哪里,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回来时,我都在。”

      他说得很慢,每个字都像斟酌了很久。说完后,他移开视线,耳根又红了。

      简妄看着手里的钥匙,看着那行刻字,忽然觉得眼眶发热。他抬起头,看着陆承砚——这个不擅长说情话的男人,用一把钥匙,说出了最重的情话。

      “帮我戴上?”简妄轻声说。

      陆承砚接过项链,走到简妄身后。他的手有点抖,扣了好几次才扣上搭扣。冰凉的金属落在简妄锁骨间,很快被体温焐热。

      简妄低头看了看。金色的钥匙躺在他胸前,在深色毛衣的衬托下格外显眼。

      “喜欢吗?”陆承砚问,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简妄转身,踮脚,吻住了他。

      这个吻很轻,很短暂。但陆承砚愣住了——简妄很少主动吻他。

      “喜欢。”简妄退开一点,额头抵着陆承砚的下巴,“很喜欢。”

      陆承砚的手臂环上来,把他搂进怀里。两人静静相拥,听彼此的心跳,听窗外的浪声,听时间在相册的纸页间流淌的声音。

      许久,陆承砚说:“还有一样。”

      他从口袋里拿出那个干花花环,递给简妄:“路上看见的。皂角叶子的味道,像你。”

      简妄接过花环。野花野草编织的圆,朴素,却生机勃勃。他闻了闻,确实有很淡的皂角香。

      “这个,”他笑了,“比玫瑰好。”

      “我知道。”陆承砚也笑了——很淡的笑,但眼里有光。

      简妄把花环放在书桌上,和相册并排。然后他想起什么,从抽屉里拿出那盒饼干。

      “这个给你。”他说,“老式鸡蛋饼干。我小时候……妈妈常做。”

      陆承砚接过饼干盒。盒子很简单,就是纸盒,上面印着“老字号”三个字。他打开,拿起一块饼干,咬了一口。

      酥,脆,甜度刚好。是最朴素的味道,却最扎实。

      “好吃。”他说。

      简妄也拿了一块,两人并肩站在窗前,看着窗外太湖的夜景,安静地吃饼干。

      远处的湖面上,有渔船的灯火,星星点点,像是撒在水里的星星。近处,别墅区的路灯一盏盏亮起来,暖黄色的光晕在夜色中晕开。

      “明天,”陆承砚忽然说,“我们带简星去太湖边看日落。”

      “好。”

      “然后……就我们两个,在湖边走走。”

      “好。”

      陆承砚吃完最后一口饼干,拍了拍手上的碎屑。他转头看着简妄,看了很久,然后说:“七年了。”

      “嗯,七年了。”

      “还会有很多个七年。”

      “嗯。”

      陆承砚伸出手,握住简妄的手。两人十指相扣,掌心的温度互相传递。

      “简妄,”陆承砚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谢谢你。”

      “谢什么?”

      “谢谢你在岩头村时,没被我吓跑。”陆承砚说,“谢谢你在海城时,又来到我面前。谢谢你……愿意等我学会怎么爱人。”

      简妄的喉咙发紧。他握紧陆承砚的手,摇了摇头:“该说谢谢的是我。谢谢你……没有真的丢下我。”

      窗外,太湖的浪声阵阵。书房里,灯光温暖,相册翻开在最后一页的空白,等着明天的故事。

      七年了。从岩头村的泥泞小路,到海城的贫富交界线,到苏州太湖边的这栋别墅。

      他们走了很长的路,才走到彼此身边。

      但还好,他们走到了。

      (七)

      第二天清晨,简妄醒来时,陆承砚已经不在床上了。

      他伸手摸了摸旁边的枕头,还残留着温度。卧室里飘着咖啡的香气——不是李婶煮的那种浓郁的意式咖啡,而是简妄喜欢的、清淡的手冲。

      简妄坐起来,揉了揉眼睛。晨光从窗帘的缝隙漏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金色的线。他低头看了看胸前的钥匙吊坠,金色的光泽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温柔。

      床头柜上放着一张便签纸,陆承砚的字迹凌厉如刀锋:「早餐在厨房。我去接简星。」

      简妄笑了笑,起身下床。走到窗边,他拉开窗帘——天气很好,天空是澄澈的蓝,太湖的水面波光粼粼,远处有早起的渔船在撒网。

      洗漱完下楼,厨房的料理台上果然摆着早餐。很简单:白粥,煎蛋,小菜。粥煮得刚好,不稀不稠;煎蛋的边缘有点焦,但蛋黄是溏心的;小菜是昨天在菜市场买的酱菜,装在白瓷碟里。

      旁边还有一杯手冲咖啡,温度刚好。

      简妄在料理台边坐下,慢慢地吃早餐。粥的温度熨帖着胃,煎蛋的焦香混着酱菜的咸鲜,是最朴实的味道。

      吃到一半,手机响了。是陆承砚。

      “醒了?”陆承砚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背景音里有关车门的声音。

      “嗯。在吃早餐。”简妄说,“接到简星了?”

      “接到了。她说要先回宿舍拿东西,大概十点到家。”陆承砚停顿了一下,“早餐……怎么样?”

      简妄看着那个边缘微焦的煎蛋,笑了:“很好。蛋煎得特别好。”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然后陆承砚说:“煎坏了三个。”

      简妄笑出了声。

      挂掉电话后,简妄继续吃早餐。他吃得很慢,每一口都仔细品味——这是陆承砚亲手做的,可能这辈子都不会有第二次了。

      吃完,他洗了碗,然后去书房。那本相册还摊开在书桌上,最后一页的空白在晨光中显得格外醒目。

      简妄坐在书桌前,拿起笔。他想了想,在空白页上写下今天的日期:2024.2.14。

      然后他停住了。该写什么呢?这一天还没开始,故事还没发生。

      最终,他只在日期下面画了一个简单的符号:∞。

      无限。没有尽头。

      就像他们的未来。

      十点整,门铃响了。简妄去开门,门外站着陆承砚和简星。简星背着一个鼓鼓的书包,脸上洋溢着青春的光彩。

      “哥!情人节快乐!”简星扑上来给了简妄一个大大的拥抱。

      陆承砚站在她身后,手里提着几个袋子。简妄看向他,两人对视了一眼,都没说话,但眼神里都有笑意。

      “陆哥给我买了好多东西!”简星兴奋地拉着简妄往里走,“梨膏糖、书、零食,还有……啊!这个!”

      她从陆承砚手里的袋子里拿出一个盒子,递给简妄:“给你的!”

      简妄接过,打开。里面是一条围巾,浅灰色的羊绒,手感柔软得像云。

      “我织的!”简星得意地说,“学了三个月呢!陆哥帮我挑的颜色,说这个颜色配你。”

      简妄把围巾拿出来,围在脖子上。羊绒的温暖立刻包裹了他,带着阳光晒过的味道。

      “谢谢。”他说,声音有些哑。

      简星眨眨眼:“不客气!对了,你们今天有什么安排?要不要我当电灯泡?”

      陆承砚放下手里的袋子:“你想当?”

      “不想!”简星立刻说,“我约了同学去逛平江路。晚上也不回来,住宿舍!”

      她说完,凑到简妄耳边,压低声音:“哥,好好享受二人世界哦。”

      简妄的耳朵红了。

      简星又待了一会儿,吃了点水果,就背着书包走了。临走时,她对陆承砚说:“陆哥,照顾好我哥。”

      陆承砚点头:“放心。”

      门关上了。别墅里突然安静下来。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和窗外太湖的浪声。

      简妄还围着那条围巾,站在客厅中央,忽然觉得有些无措。七年了,他和陆承砚独处的时间很多,但像今天这样——明确是情人节,明确是约会的日子——还是第一次。

      “那个……”他开口,却不知道要说什么。

      陆承砚走到他面前,伸手整理了一下围巾:“很适合你。”

      他的手指碰到简妄的脖子,温度透过羊绒传过来。简妄的喉结动了动。

      “我们……”陆承砚收回手,“去湖边走走?”

      “现在?”

      “嗯。看日落还早,可以先散步。”

      简妄点头:“好。”

      两人都没换衣服,就这么出了门。陆承砚穿了件黑色大衣,简妄是深蓝色羽绒服,围着浅灰色围巾。一深一浅,在冬日的阳光下,有种莫名的和谐。

      太湖边有一条步行道,沿着湖岸蜿蜒。平时人不多,今天因为是工作日,更安静。只有几个晨练的老人,和偶尔跑步的年轻人。

      两人并肩走着,步子都不快。湖风带着水汽吹过来,有些冷,但阳光很好,照在身上暖暖的。

      走了十几分钟,谁都没说话。但这种沉默不尴尬,反而很舒适——像相处多年的伴侣,不需要刻意找话题,只是在一起走着,就很好。

      “冷吗?”陆承砚忽然问。

      “不冷。”简妄说,“围巾很暖和。”

      陆承砚点点头,继续往前走。又走了一段,他指了指前方:“那里有长椅。”

      两人在长椅上坐下。面前就是太湖,水面开阔,波光粼粼。远处有山,青灰色的轮廓在薄雾中若隐若现。

      简妄看着湖面,忽然想起七年前,在海城医院的天台上。那时简星刚确诊,治疗费像座大山压下来。他站在天台边缘,看着下面的车水马龙,第一次想到了死。

      如果不是想到简星,他可能真的跳下去了。

      “在想什么?”陆承砚问。

      简妄回过神,摇摇头:“没什么。就是……想起以前的事。”

      陆承砚没追问,只是安静地坐着。过了一会儿,他说:“我也经常想起以前。”

      “想什么?”

      “想如果当时做得更好一点,会不会……”陆承砚停顿了一下,“会不会让你少受点苦。”

      简妄转头看他。陆承砚的侧脸在阳光下线条分明,睫毛很长,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简妄说,“没有你,我和简星可能……”

      他停住了,没说完。但陆承砚懂。

      两人又沉默了。湖风吹过,简妄围巾的流苏轻轻飘动。陆承砚看着那流苏,忽然说:“简妄。”

      “嗯?”

      “如果重来一次,”陆承砚转过头,看着简妄的眼睛,“在岩头村的时候,我就会告诉你。”

      “告诉我什么?”

      “告诉你……”陆承砚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很清晰,“我在意你。从看见你的第一眼,就在意。”

      简妄的心脏猛地一跳。他看着陆承砚,看着那双总是冷冽的眼睛里,此刻盛满的温柔。

      “为什么当时不说?”他问。

      “因为害怕。”陆承砚坦然承认,“害怕这种‘在意’不合时宜,害怕你会被吓跑,害怕……我自己处理不好。”

      他顿了顿,继续说:“但现在我知道了,有些话,该说的时候就要说。有些感情,该表达的时候就要表达。因为人生太短,错过一次,可能就要等七年。”

      简妄的眼眶发热。他移开视线,看向湖面。阳光在水面上碎成千万片金箔,晃得人眼花。

      “陆承砚,”他轻声说,“我也在意你。从岩头村开始,就在意。”

      他说出来了。这句藏在心里七年的话,终于说出来了。

      陆承砚的手伸过来,握住了他的手。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湖面,握着手。

      湖风继续吹着,但已经不冷了。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远处有鸟飞过,翅膀掠过水面,荡开一圈圈涟漪。

      这个情人节的午后,在太湖边的长椅上,他们终于说出了七年前就该说的话。

      但没关系。迟到了七年,总比永远不说好。

      (八)

      在湖边坐到下午三点,两人慢慢往回走。

      阳光开始西斜,把湖面染成金色。步行道边的芦苇在风中摇曳,发出沙沙的响声。偶尔有渔船归航,发动机的声音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

      回到别墅时,简妄才发现陆承砚手里一直提着一个小袋子。

      “这是什么?”他问。

      陆承砚没回答,只是拉着他在客厅沙发坐下,然后从袋子里拿出两个盒子。一个方形的,一个长方形的。

      “打开。”他说。

      简妄先打开方形盒子。里面是一套画笔——不是那种昂贵的进口品牌,而是很普通的、美术生常用的那种。但每一支都精心挑选过,型号齐全。

      “你上次说想学画画。”陆承砚说,“我咨询了美院的老师,说这套适合初学者。”

      简妄确实说过。那是几个月前,他们去美术馆,简妄在一幅水墨画前站了很久。陆承砚问他是不是喜欢,他说喜欢,但不会画。陆承砚说可以学,简妄只是笑了笑,没当真。

      没想到,陆承砚记住了。

      “谢谢。”简妄拿起一支笔,在指尖转了转,“我会好好学的。”

      “嗯。”陆承砚点头,“另一个也打开。”

      长方形盒子里,是一卷画纸。但这不是普通的画纸——纸张泛黄,边缘有些毛糙,一看就是手工制作的。

      简妄展开画纸,愣住了。

      纸的右下角,有一个模糊的水印。他凑近了看,辨认出两个字:岩头。

      “这是……”

      “岩头村手工造的纸。”陆承砚说,“去年回去时,村里老人送的。说是用后山的竹子做的,工序很复杂,现在会做的人不多了。”

      简妄的手指抚过纸面。粗糙的质感,带着竹子的纤维,还有很淡的、草木的香气。

      “他们说,这种纸适合画山水。”陆承砚继续说,“因为纸里有山的魂。”

      简妄抬起头,看着陆承砚。这个男人,总是用最笨拙的方式,给他最用心的礼物。

      画笔是新的,纸是旧的。新与旧,现在与过去,就这样奇妙地融合在一起。

      “我想……”简妄忽然说,“现在就画一幅。”

      陆承砚眼睛亮了一下:“画什么?”

      “画你。”简妄说,“就坐在这里,别动。”

      他起身去书房,拿了新收到的画笔和纸,又搬来画架。陆承砚坐在沙发上,姿势有些僵硬——他很少这样被人“摆布”。

      “放松。”简妄一边调颜料一边说,“就像平时那样。”

      陆承砚努力放松,但还是挺直着背,手放在膝盖上,像个等待拍照的小学生。

      简妄笑了:“算了,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他开始画。画笔在纸上游走,发出沙沙的声音。阳光从落地窗斜射进来,照在陆承砚身上,给他镀上一层金色的轮廓。

      简妄画得很慢,很认真。他画陆承砚的眉眼——总是微微蹙着的眉头,深邃的眼睛,紧抿的嘴唇。画他挺直的鼻梁,线条分明的下颌。画他放在膝盖上的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左手无名指上戴着婚戒。

      也画他身后的背景——客厅的一角,墙上的抽象画,窗外的太湖。

      时间在画笔下流淌。陆承砚一直安静地坐着,没有催促,没有不耐烦。他只是看着简妄,看着这个他爱了七年的男人,专注作画的样子。

      夕阳西斜,客厅里的光线渐渐暗下来。简妄终于放下画笔,长舒一口气。

      “画好了。”他说。

      陆承砚起身走过来。当看到画时,他愣住了。

      画里的他,坐在沙发上,姿势并不端正,甚至有些随意。眉头微蹙,但眼神温和。阳光照在他侧脸上,在鼻梁处投下淡淡的阴影。最特别的是眼神——简妄画出了他看简妄时的眼神。

      那种冷硬外壳下的柔软,那种不擅表达的深情。

      “我……”陆承砚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喜欢吗?”简妄问。

      陆承砚点头,很用力地点头。他伸手,想碰碰画,又怕弄脏,手停在半空。

      “这是给你的情人节礼物。”简妄说,“虽然……比不上你的礼物贵重。”

      陆承砚猛地转头看他:“不。这是我收到过最好的礼物。”

      他说得很认真,每个字都像从心底掏出来的。简妄笑了,眼睛弯成月牙。

      “那……我们扯平了?”他说。

      “不。”陆承砚摇头,“永远扯不平。你给我的,比我给你的多得多。”

      简妄正要说话,陆承砚忽然弯腰,吻住了他。

      这个吻很深,很用力。像是要把七年的等待,七年的在意,七年的爱,都倾注在这个吻里。

      简妄闭上了眼睛,回应着他。

      夕阳完全落下去了,客厅里暗下来。只有画架上的画,在暮色中泛着淡淡的光泽。

      画里的陆承砚,永远定格在这个情人节的午后。眼神温柔,像看着整个世界。

      (九)

      吻了很久,陆承砚才退开。两人都有些喘息,在昏暗的客厅里对视着。

      “饿了吗?”陆承砚问,声音有些哑。

      “有点。”简妄说,“但不想出去吃。”

      “那……我做?”陆承砚试探地问。

      简妄笑了:“还是我来吧。昨天的菜,还有剩的。”

      两人一起进了厨房。昨晚的菜还放在冰箱里,热一热就能吃。简妄开火,陆承砚在旁边打下手——递盘子,拿筷子,倒水。

      简单的动作,却有种老夫老妻的默契。

      热好菜,两人在餐厅坐下。还是昨晚的位置,还是昨晚的菜,但气氛不一样了。

      昨晚还有些试探,有些紧张。今晚,一切都松弛下来,像绷紧的弦终于找到了合适的松紧度。

      吃饭时,简妄说起想报个画画班。陆承砚立刻说可以请老师来家里教。

      “不用那么麻烦。”简妄摇头,“我去社区的美术班就行。那里有很多退休的老人,可以一起学。”

      陆承砚想了想,点头:“好。我让司机送你。”

      “我自己可以坐地铁。”简妄说,“又不远。”

      陆承砚没坚持,只是说:“注意安全。”

      吃完饭,两人一起洗碗。这次陆承砚有了经验,洗洁精挤得刚好,碗也刷得干净。简妄站在旁边擦碗,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洗好碗,陆承砚说:“去湖边看星星?”

      简妄看了看窗外——天已经完全黑了,星星开始一颗颗亮起来。

      “好。”

      两人穿上外套,又出了门。这次没走远,就在别墅区的湖边平台。平台是木制的,延伸到湖面上,周围有栏杆。

      站在平台上,抬头就是星空。因为没有城市灯光的干扰,这里的星星格外清晰。银河像一条淡淡的光带,横跨天际。

      “看,”简妄指着天空,“那是猎户座。”

      陆承砚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三颗星星排成一线,是猎户座的腰带。

      “你怎么认识?”他问。

      “小时候在岩头村,夏天晚上没电,就躺在院子里看星星。”简妄说,“我爸爸教我的。他说,人死了会变成星星,在天上看着地上的人。”

      陆承砚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你父母……会为你骄傲的。”

      简妄没说话,只是看着星空。许久,他轻声说:“嗯。他们会的。”

      湖风吹来,有些冷。陆承砚站到简妄身后,手臂环住他,把他圈进怀里。简妄的后背贴着他的胸膛,能感觉到他的心跳,平稳,有力。

      “冷吗?”陆承砚在他耳边问。

      “不冷。”简妄说,往后靠了靠。

      两人就这样站着,看星星,听浪声。世界很大,星空很辽阔,但此刻,他们的世界里只有彼此。

      “简妄。”陆承砚忽然叫他。

      “嗯?”

      “如果……”陆承砚停顿了一下,“如果有一天,我比你先走,你会怎么办?”

      这个问题很突然,简妄愣了一下。然后他说:“不许说这种话。”

      “我只是……”

      “不许说。”简妄转过身,面对着他。星光下,简妄的眼睛很亮,像盛着整个银河,“我们会一起活到很老很老,老到走不动路,老到记不清事情。但我会记得你,你也会记得我。”

      陆承砚看着他,眼睛里有星光在闪烁。

      “然后呢?”他问,声音很轻。

      “然后……”简妄想了想,“然后我们就坐在阳台上,晒太阳,看湖。你可能会嫌我唠叨,我可能会嫌你固执。但我们还是会在一起,像现在这样。”

      陆承砚笑了。很淡的笑,但在星光下,温柔得不可思议。

      “好。”他说,“说定了。”

      简妄点头:“说定了。”

      陆承砚低头,吻了吻他的额头。很轻的吻,像羽毛拂过。

      “回去吧。”他说,“外面冷。”

      两人牵着手往回走。星光洒在身后的小路上,拉出两道长长的影子。影子交叠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回到别墅,客厅里只开了一盏落地灯。暖黄的光晕笼罩着沙发,笼罩着画架上的那幅画。

      简妄走到画前,又看了看。画里的陆承砚,在灯光下显得更加生动。

      “挂起来?”陆承砚问。

      “挂哪里?”

      陆承砚想了想:“卧室。挂在床对面,这样每天早上醒来,我就能看见你画的我。”

      简妄笑了:“好。”

      两人把画搬上楼,挂在了卧室的墙上。陆承砚退后几步,仔细端详。

      “画得真好。”他说。

      “是你好看。”简妄说。

      陆承砚转头看他,眼神深邃:“只有你觉得我好看。”

      “那就是我眼光好。”简妄说。

      陆承砚又笑了。今晚他笑的次数,比过去一个月都多。

      洗漱完,两人躺在床上。窗帘没拉严,月光漏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银白。

      简妄侧躺着,看着墙上的画。画里的陆承砚也在看着他,眼神温柔。

      “陆承砚。”他轻声叫。

      “嗯?”

      “情人节快乐。”

      陆承砚的手臂环过来,把他搂进怀里。

      “情人节快乐。”他在简妄耳边说,“以后的每一个情人节,都要快乐。”

      简妄在他怀里点头,额头蹭着他的下巴。

      “睡吧。”陆承砚说。

      “嗯。”

      简妄闭上了眼睛。皂角的香味从枕头上传来,混合着陆承砚身上雪松的冷香,是他最安心的味道。

      陆承砚也闭上了眼睛。怀里人的呼吸渐渐均匀,体温透过睡衣传过来,温暖了他整个胸腔。

      七年了。

      从岩头村的初见,到海城的重逢,到苏州的相守。

      他们走过了泥泞,走过了风雨,终于走到了这个星光满天的夜晚。

      窗外,太湖的浪声阵阵,像永恒的脉搏。

      窗内,两个人相拥而眠,像两棵根茎相连的树。

      第七个情人节,就这样安静地过去了。

      但他们的故事,还很长,很长。

      长过太湖的水,长过天上的星河。

      长过生命本身。

      (完)

      ---

      后记:

      这本番外写了两万一千字,从清晨到深夜,记录了他们第七个情人节的完整一天。没有惊天动地的剧情,只有细水长流的日常——早餐、散步、画画、看星星。

      但这正是我想写的爱情:不是永远热烈如火,而是在岁月里沉淀下来的温柔。是知道彼此所有缺点,却依然选择相守;是经历了风风雨雨,却依然握紧彼此的手。

      陆承砚学会了洗碗,学会了说“在意”。简妄学会了接受爱,学会了表达自己。他们都变了,但爱没变。

      七年很长,足以让少年长大,让伤痕愈合。七年也很短,短到一眼就能望见初见的那个清晨。

      愿每一对相爱的人,都能走过泥泞,走到星光下。

      愿每一份深情,都不被辜负。

      情人节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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