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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第91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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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悉感觉,好像有一团一团的云塞进了他的身体,把他撑得很虚浮。
没去访学?
“他最后没去吗?”翟悉喃声说,不知道是在问胡润妮还是在问自己。
“去什么去,”胡润妮呵斥道,“你哥这什么意思,想跟你显摆多有能耐?他就净瞎吹吧。”
翟悉摇了摇头,带着心里颠三倒四的杂绪,转身朝外走:“我出去跑会儿步。”
关上家门,胡润妮对王玉儒居心不安的指责也就被堵在了另一侧。
翟悉自认为已被磨炼得足够坚强,可往下走着楼梯,心就像被一条一条地割成了酸笋,还是被麻椒水浸泡过的,又酸又麻。
到楼下,他立马就撒开脚跑了起来。
他跑得很快,很急,就好像只要他足够卯着劲往前,这些过去就不会再追缴着让他遗憾于造化弄人。
——王玉儒没去访学。
翟悉跑着跑着,逐渐地慢了下来。
——王玉儒依然留在乔天。
翟悉在路灯下停住脚步,恍惚地抬起了头。冷风吹打得脸上发痒,但身上更痒,心里更痒,看着虚假得亮如白昼的夜空,他不禁而想:那我们这半年算什么?
算我有病。
翟悉懊恼地抓了抓头发,拿出手机,给张纯惠发消息:我哥这学期经常去给你弟辅导功课吗?
-张纯惠:对,来了几次,没办法我弟数学太烂了
-翟悉:明天他还去吗?
-张纯惠:明天不来,刚听他说好像是学校里在忙吧,怎么了吗?
翟悉感觉王玉儒在骗人。
他向来直觉很准,他非常强烈地感觉到,忙是王玉儒瞎诌的,是一个可以用来搪塞所有人,从而理所应当地不出现的借口。
-翟悉:没什么,我就问问
聊完天,翟悉收起手机,又闷声不吭地跑了两圈。
回到家胡润妮和王宇还在说事情,但话题已经从小一辈的婚恋大事,转到上一辈的人情往来了。
“今年过年还得给几个小孩包压岁钱啊?”胡润妮动笔算账,算得头疼,看见翟悉就抱怨,“一到过年就给出去这么多,你说你什么时候才能结婚,帮我赚回来。”
“你还是想想怎么靠辅导班挣钱吧。”翟悉说。
“赚了钱你也没全给我啊,”胡润妮郁郁寡欢的样子,“黑心眼的,现在就开始坑你娘了。”
“……”都给90%了还不满意,翟悉算是知道自己的贪得无厌是随了谁了。
胡润妮要钱不成,又开始鼓吹翟悉要钱,让他今年再去他亲爸那儿,多少搜刮点回来。
“诶对,你问问你哥哪天回来,”胡润妮指了指王宇,“我俩是先回老家,还是带他一块儿?”
翟悉不自在地活动了活动肩膀:“你在群里直接问呗。”
于是胡润妮边骂着翟悉懒蛋,边拿起手机,在一家人群里发话。
-胡润妮:@王玉儒什么时候回来?
消息回得很快,但三个人看完了却都高兴不起来——
-王玉儒:妈,我不回去了,事情比较多,就在学校过年吧
翟悉听到了王宇情绪复杂的一声叹气。
又看见胡润妮闷闷不乐地输入:真是忙得没一点人情味了
“妈,”翟悉打开自己的手机,“你也在群里这么问我一下,问我今年过年咋打算的。”
“你要干什么?”胡润妮眉头紧蹙地扫了他一眼。
“不是没人情味吗,”翟悉抬了抬下巴,“就让他看看什么叫有人情味。”
“行。”胡润妮答应了。
-胡润妮:@翟悉你今年过年什么打算
-翟悉:过年当然回家啊,必须陪你跟爸一块儿过
-翟悉:年三十陪你们回去吃年夜饭,初一陪你们串门,一个都不能少
“嘿哟,”胡润妮乐了,发了个大拇指,“瞅瞅,孝不孝顺一目了然。”
“不是不孝顺,”王宇小声说,“他自己都没空休息……”
胡润妮才听不进去,又嚷嚷着给翟悉灌输“百善孝为先”的传统思想去了。
但这份声情并茂的传教并没有让翟悉有所感触,他盯着手机,等了很久也没等到王玉儒的回应。
就好像形成鲜明对比的不是他们,而是表面镇定和内心黯然萧索的自己。
王玉儒在躲他。
这个想法不是东风刮来的,是在看到王玉儒之前那个畜生老师的学生都美美放假,在朋友圈分享各自的寒假生活后,忽然确信的。
连東央大学首席压榨官都舍得给学生放假了,秦老师那么宽容大度的人,会安排学生在年假日工作?
质疑定型,翟悉很是无奈,但与此同时,又对王玉儒这样合情合理的逃避感到十分理解。
虽然不是因为访学分的手,但那毕竟是一个导火索,结果最后居然没有成功出国,任谁来看都会觉得荒谬和苦涩吧,所以与其说王玉儒是在躲他,还不如说是在躲那个尴尬狼狈的自己。
大概真的在新春佳节时还在忙活的,就只有邱寞了。
这姐把整一期的课程全部做完,又开始整理一些对应资料,开始在线上发起社群式互助辅导。从放假回来一直到最后的年关,她就没有一天是不日理万机的,哪怕是除夕夜的晚上,还扎根在辅导班,录制赠送的新年贺岁课。
“谁过年还看这个啊。”翟悉不理解但尊重,帮邱寞把场地布置好。
“管它有没有人看,我做了总比不做强。”邱寞说。
“这可太强了,”翟悉靠在门口,沉默了一会,说,“年夜饭总要有的吧,我陪你吃点?”
“用不着,我录不完不吃东西,录完我就自己吃了,”邱寞头也不抬,还在背稿,“你该回家回家,找你那什么,就你喜欢的那个一块吃饭去。”
翟悉真想喊一句杀人诛心。
但他还是很伟大地把这口恶气咽下了,嘴上笑嘻嘻说着“恭敬不如从命”,把邱寞丢在辅导班,转头就泪汪汪地回到了空无一人的家。
胡润妮和王宇回老家了,这小门小户的地方就显得清冷了几分。翟悉在门口发了会儿呆,走进去时,没有打开灯。
在一片漆黑中,他缓慢走到沙发边,躺进去,盯着窗外偶有烟花炸落的夜空,看了很久又很久。
久到甚至腿都有些躺僵了,他才坐起来,摸出手机,很有氛围感地在黑夜里盯着那小小的一方亮屏,玩了起来。
又不知过了多久,门锁突然嘎达一声响。
随后大门敞开,楼道的灯光溢进来,照亮了玄关那一小块地带。
开门的人刚要抬手开灯,却在迈脚进入家门的那一刻,被客厅里明晃晃的一点亮光制住了,杵在原地没有再做出任何动作。
翟悉抬眼看了看门口的那个影子,摁下锁屏键,“哒”的一声,客厅黑下去,与此时的沉默很好地融在了一起。
大约又过了十几秒。
王玉儒打开了家里的灯。
他手里提着一盒外卖,身上那件黑色的蓬松款羽绒服把人裹得很严实,但并不臃肿,腰上看着还瘪瘪的,好像是又瘦了。
门口没有王玉儒的鞋子,他打开柜子找了一会,把沉灰的拖鞋放在地上,从兜里拿出一些卫生纸来,擦干净之后换上。
他没有说话,拎着外卖,看了翟悉一眼,就要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哎……”
翟悉很难接受这样的视而不见,急慌慌地想要喊住他,但张口的瞬间,又发现他已经是自己无法定性称谓的那个人了。
叫名字太冷情,叫哥又一下子叫不出口,这个称呼太生疏了,好像并不是从分手开始,甚至更早的时候,他就已经不再这样喊王玉儒了。
他已经不知道有多久没有对他哥喊过一声哥了。
王玉儒停下来,身体没有动,缓慢地回过头,看着他。
“……”翟悉定了定心性,开始说废话,“你还没吃饭吗?”
“嗯。”王玉儒说。
翟悉有点紧张:“我也还没吃。”
这句话好像很费解一样,王玉儒面无表情地歪了下头,然后低头看看自己的外卖,走过来把它放在翟悉面前的茶几上。
“我一会再另点。”王玉儒说。
翟悉其实更想王玉儒能去做点儿两个人一起吃,但显然王玉儒现在懒得下厨,所以他就撑起了大任:“我去炒俩菜吧,过年了吃点热乎饭。”
“好。”王玉儒又把外卖拎起来,扭头走进自己的卧室,缓慢合上了门。
翟悉做事说一不二,但说俩就是俩,把西红柿炒蛋和青椒炒肉端上桌,就来到王玉儒房间外敲了敲门:“出来吃饭了。”
门打开,王玉儒还穿着他那件肥囊囊的羽绒服,淡声说:“我吃完了。”
“啊?”翟悉往里面看,发现桌上是已经吃完了的外卖盒,“再吃点呢?”
王玉儒摇了摇头:“你吃吧。”
翟悉又和他对峙了两秒,最后松口:“……行吧。”
王玉儒又重新关上了门,就好像这个家里不存在这个人一样。
翟悉:“……”
回到餐桌边坐下,翟悉默默地吃着味道还算不错的年夜饭。
真的很不错。王玉儒应该出来尝尝的。
他不好奇是什么味道吗,也不好奇我什么时候学会的做饭吗?翟悉边吃边胡思乱想着。
但其实让翟悉更想不明白的远不止于此。比如明知道我在群里说了跟爸妈回老家,却又出现在家里,不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吗?再比如看到我不开灯坐在客厅里等,是不是也能猜出来我是故意这样以此来钓他回家呢?
翟悉没有答案,也不急于索要一个答案。
饭后他刷了锅碗,又做了点家务,一直到春晚的难忘今宵都唱完了,也没等到王玉儒出来,翟悉也有了些困意,便没有再耗着,去简单洗漱一下,就回卧室睡觉了。
第二天清晨,翟悉是被自己猛一下给惊醒的。
他在梦里突然有了王玉儒要走了的意识,然后梦就唰一下没了,他一个打挺,从床上跳下来。
推开房门冲出去,他看到王玉儒在卫生间洗脸,旁边的窗户敞开着,似乎有点冷,王玉儒很快速地把羽绒服的拉索给提上了。
翟悉刚睡醒,还睡眼朦胧着,也走过去泼了两把水,让自己清醒点。
“新年快乐啊。”他用毛巾擦脸,边擦边说。
王玉儒好像才想起来今天是大年初一似的,愣了一下,迟缓地说:“新年快乐。”
之后两人就没再说话了,翟悉去冰箱里找了点面包,想去房间里拿给王玉儒的时候,却发现矗立在床边的行李箱。
翟悉瞥了眼整洁的床面,胡润妮堆在这里的东西都被王玉儒分门别类摆整齐了。
王玉儒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没说话,隔了几秒后提起行李箱,从翟悉身边错了过去。
“早饭……”翟悉把手里的面包递过去。
王玉儒转过来,从他手里接过去面包,张嘴要说什么,但最后又闭上了,沉默几秒最后说:“嗯,我回学校了。”
行李箱轱辘的转动声,在新一年的清晨里格外刺耳。
翟悉也没想到新年第一声听到的居然是离别。
他看着王玉儒朝门口走,看着那个背影,细细长长的一条人,就要与他分道扬镳的模样。
忽然就像错过这次可能会错过一辈子似的,他急匆匆地追了上去。
“你晚上还回来吗?”翟悉攥住王玉儒的手腕,像要攥住流沙一样,用尽了所有的路数,喊了声,“哥。”
王玉儒抬了抬眼。
“你不用回老家吗?”王玉儒问。
“妈让我去找我爸,但他们一家去三亚过年了,”翟悉很怕又这么断掉,于是急切地往外抛出话端,“所以后来就跟妈商量,在家里先待着,哪也不用去。”
“哦。”王玉儒应声。
“那你还回来吗?”翟悉再次问。
王玉儒点点头:“回来。”
听到这声回来,翟悉大卸一口气,继而才注意到还紧攥着王玉儒的手腕,他道一声不好意思,慌忙松开。
王玉儒说没事,朝他颈间瞟了一眼,提着东西站了半晌,最后把行李箱又拖回了卧室里,出来对翟悉说一句“回学校了”,就拿着面包离开了家。
到晚上王玉儒就又回来了。
果然心里一旦装着人,拔剑的速度都会变慢。因为和王玉儒的再相逢,翟悉这一天在辅导班,已经不知道被邱寞数落了多少次心不在焉了。
“不用心就别干。”邱寞撵他走。
翟悉犹豫片刻,叹了口气,承认说:“是有点分心了。”
邱寞本就是能单打独斗的大将,少一个不少,摆摆手就让翟悉先回去过年。
但翟悉知道自己回去也是孤家寡人,王玉儒那退避三舍的性子不可能早回来,在家等还不如在这发挥点实际作用,就赖着没走。
晚上八点钟,翟悉感觉吉时已到,才开始动身回家。
在楼下看到家里的灯是亮着的,翟悉会心一笑,钻进单元门,加大了步幅地往楼梯上跑。
到家门口砸了两下,门就开了,王玉儒穿着灰白色的睡衣,平静地扫视了他一眼,就转身朝屋里面走。
翟悉也跟着,放不开似地挠了挠头:“你吃晚饭了吗?”
王玉儒走到客厅时缓缓站住了,眼神飘忽地想了一想:“好像没有。”
好像没有是什么意思,暗示他还可以再一起吃一顿?
“我也没吃,”翟悉赶紧把握住机会,“一块儿再吃点吧。”
“好。”王玉儒说。
为时不早了,再炒出菜来估计就得将近十点,饿都要饿成白骨疯批了,翟悉就出门在小区门口的小炒店买了两个菜。
回来王玉儒已经摆好了碗筷,听见声音,放下手机朝他走过来。
“干煸鸭肚和蛋卷三鲜,还买了点水饺。”翟悉把菜递过去。
王玉儒把菜倒进盘子里,又进厨房调了点水饺蘸料。
坐在餐桌一角,共吃同一桌饭菜时,翟悉也愿意自以为是地相信这就是他向往的生活。
如果没有那些相顾无言的凄凉的话。
这将是淡淡地幸福着的一个夜晚。
但梦得留到深夜去做,现实就是很具体的物是人非。在饭菜吃掉半盘的时候,翟悉终于鼓足勇气,咽下蛋卷,拙劣地试探:“怎么……没去国外?”
王玉儒的筷子还咬在嘴里,动作稍微放缓了几拍,眼神往下落了落,看得人心尖儿禁不住地往上拔。
他没接话,翟悉却兀自心悸成了患。
扒旧账实在是紧张刺激,翟悉心跳都快砸穿胸膛了,刚要投降说“不想说就算了”,王玉儒终于给出了慢条斯理的解答:“读博了再去。”
翟悉瞬间冷了。
他嘎达一声放下筷子,看进王玉儒腐朽的平静里。
“你那个访学推迟了?”翟悉还记得要保持冷静。
王玉儒摇了摇头,薄如晨霜似地说:“不去访学了,直接出国读博。”
翟悉闭上了眼睛。
希望吐白沫之后能不要被鉴定出来他是活活气死的。
“读博要几年。”
“四年左右吧。”王玉儒说。
“已经定下来了?”翟悉睁开眼睛看着他。
“差不多。”
“读完硕士接着去读博?”
“嗯。”
“所以说,等你今年夏天毕业,就要去那边再待上四五年?”
王玉儒似乎觉得他问题很多,皱了皱眉,抬起没拿筷子的手,捏住了眉心。
桌上好安静,剩下的晚饭躺在冷空气里,仿佛已经变质,吃下去就是一种伤害。
翟悉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痛感。原以为放手这半年是在给王玉儒出国的空间,结果人家压根没去,纯粹浪费了半年,这时候又跟他说,别急呢,后头还有四五年。
肺要炸了。
宇宙都要被毁灭了。
谁来给他出出气。
猛地从桌边站起身,翟悉颤着牙齿,从缝隙里挤出来一句“真行啊”,胸口剧烈起伏着,他很怕自己一怒之下又满口喷火,于是掉头撞进卧室里,用尽一身牛劲摔上了门。
在摔门声响起的同时,桌边的王玉儒俱身颤抖了一下。
把手从脸上挪开,王玉儒转头看了眼钟表上的时间,然后在回收目光的时候,略过翟悉刚坐过的空位,稍稍地顿了那么一下。
只是一下。
再就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在大年夜那么多嬉嬉闹闹的故事降临之时,于这一隅被翟悉撇下的安寂里,低下头,继续吃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