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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离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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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程这日,天色雾沉,云层低垂,幸而没下雨了。宫门前车马肃列,高扬的旗帜在湿闷的风里微扬飘卷。
各部官员三三两两聚在一处,低声交谈,或是检点行装。忽见一道红色身影由远及近,自宫门内匆匆而出。
是红芍。
她提着一只药箱,径直走向凤微所在的马车。
“微丫头。”她在车前站定,气息微促,将箱子递上,“我备了些应急的药材,里头分门别类都标记好了,遇上状况,记得对照着用。”
跟随红芍学医这么久,凤微的医术算不上精湛,处理个头疼脑热、外伤包扎之类的,也算得心应手。
凤微蹦下马车,接过箱子顺手递给身后的楚际,冲红芍笑道:“先生费心啦!对了,小亦和容殷呢?在宫里住得习惯吗?”
红芍点点头,道:“小亦一早就去崇文馆了,少郁伤未好全,这会歪在榻上,看顾翠花呢。”
凤微一喜:“翠花没事了?”
那日燕无痕送翠花过来后,她特意去瞧过,那蛇伤得跟容殷不相上下,鳞片翻卷,血迹斑斑,这一人一蛇,真同病相怜,多灾多难呐。
“所幸都是些皮外伤,昨日便醒了,就是精神头不大好,蔫蔫的没法动弹。”红芍说着,掏出个灰布袋子,“少郁让我把这个给你,他说你们这趟去浔州,保不齐碰上些棘手的麻烦。这小白眼狼借你用用,它鼻子灵,擅长识途辨方向,饿了会自己觅食,不用你操心。”
那布袋动了一下,红芍解开系绳,一颗雪白、毛茸茸的小脑袋钻了出来,乌溜溜的眼睛警惕地看了看凤微,又凑上前嗅了嗅她身上的气味,然后轻盈地跃上她的肩膀,寻了个舒服的位置团了起来,整个过程安静又迅速。
凤微小心翼翼地抚摸它光滑如缎的背毛,“这是白鼬吗?也太可爱了!没想到容老三手里除了那些蝎子蜈蚣,居然有此等萌物。”
她忽然想到什么,问:“它是叫窝头,来福,还是旺财?”
“是窝头。”红芍眼里染上笑意,道:“算是少郁养的一众毒物里,最正常的一只了。他可放了话,这小东西要是弄丢了,你与楚小子也甭回来了。”
凤微撇了撇嘴,“果然是他会说的话,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好了,话我带到了,便先回了。”红芍叮嘱道:“路上一切当心。”
“晓得啦!”凤微语气轻快:“等我们从浔州回来,给你们捎土特产。”
红芍笑了笑,朝她挥了挥手,转身离去,走了两步,她身形一顿,像是看见了什么,脚步就此凝住。
凤微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不远处,乔问荆背对这边,正与乔鹤知交谈着,那位右司郎中似有所觉,忽而抬眼望来。
四目相触,仅仅一瞬。
红芍倏地捏紧了袖口,她仓促抬手,整理了下面纱,避开了乔鹤知的眼神,转而深深望了眼乔问荆的背影,便几乎是逃也般加快了步子,急忙消失在了宫门口。
凤微目送红芍离开,又转头瞅向乔家姐妹,乔鹤知已收回了目光,继续垂首听乔问荆说话,侧脸苍白,纵使施了脂粉,也掩不住大病初愈的憔悴。
凤微想起那日早朝定赈灾人选时,乔鹤知便告假未至。后来听其他官员私下议论,说是染了风寒,一连休歇了好几日。
入秋换季,偶感风寒也属常事。凤微没多想,叹了口气,道:“先生心里那道坎,还是迈不过去,见了乔家人,多一眼都不愿瞧。”
语调怅然,裹满了疼惜。
话音刚落,她肩头一暖,楚际取来披风将她裹了个严实,顺手拎走了窝头放进马车,回身下来仔细为她系好衣带。
他指尖拂过她被风撩乱的碎发,嗓音温沉:“红芍的心结,急不得。”
“我明白。”凤微闷闷应了,随即摸出袖中一柄木梳,递到他眼前,“头发都吹乱了,你帮我梳梳。”
今早贪睡起晚了,她连支束发的簪子都没带,本想着在车上随便挽一下,结果一上车就靠着楚际睡死了。此刻晨风一吹,没梳理的长发蓬乱四翘,衬着一张略带倦意的脸,像只风中凌乱的猫。
楚际接过梳子,面上冷淡,实则心里没谱,他拢起她的长发,却没动,在思考如何下手。
在王府时,他曾私自向云黛请教过梳发,只是女子的绾发手法花样繁复,比他练过的千百种剑招还令人头疼,学来学去,也就麻花辫编得还算凑活。
去浔州山高路远,凤微打定主意轻装简行,除却惊昼、重较几名影卫随行,云黛等侍女皆随红芍进了宫。身边没了人伺候,梳头就成了问题,她自个儿是个手残党,来小世界许久了,发带都系不利索,最拿手的便是帮楚际扎个利落的高马尾,轮到给自己挽发,就只有束手无策的份了。
往后一路,她就指望着跟楚际互帮互助了。
其实她袖袋里有数根现代的发绳,用那东西束发不知多方便。昨日她找了个由头去了趟国师府,可惜星谶不在,但像是知道她会来,留了张字条,写着“府中物什任凭取用”,凤微当然就不客气了,空着手去,大包小包地回。
可即便有发绳,也不能拿出来用,那玩意跟古代格格不入,倘若被人看见,徒惹猜疑。
思及此,凤微眯眼打了个哈欠,乖乖站着,任由身后人摆弄头发。楚际抿唇衔着发带,将手中长发分成三股,开始专注地编结,动作虽然慢,但极为认真。
待楚际编完,一条颇有些歪斜的长麻花辫垂落她胸前,那根浅色发带也被妥帖地编入发辫,配上今日这袭淡绿的罗裙,风自生夏,恍如寻常巷陌里长大的姑娘,一身清旷,满目生气。
“好看么?”凤微摸了摸发辫,仰首问他。
楚际墨瞳里有她的影子,看了几息,他说:“这样,好看。”
凤微立刻绽开笑,扬手虚遮他一只眼,俏皮地问:“那这只眼睛里的我,和那只眼睛里的我,哪个更好看?”
楚际一愣,略微思忖少焉,他用掌心轻轻覆住了凤微遮在自己眼前的那只手。
“左右不移,何来高下?”
他稍顿,眸色幽静,“皆是你。”
凤微“噗嗤”笑出了声,正要开口,却见对方眸光倏然一冷,越过她的肩头投向对面,他手臂登时以一种护卫的姿态环至她腰后,拉着人往自己身侧带了半步。
凤微察觉不对,回首望去,就见乔问荆带着两名手捧木匣的侍从,不疾不徐朝她走来。
她没忘了先前怀疑乔问荆男扮女装的事,于是扯着楚际的衣袖,飞快地悄声道:“待会儿帮我仔细瞧瞧,她究竟是男是女。”
她知道,花楼训练刺客,会有一门辨人识形的基本功,通过肩宽、胯骨、步态、轮廓乃至呼吸习惯,综合判断一个人的真实性别,除非对方常年服药改变体态,或者天生骨骼畸形,否则八九不离十。
楚际不动声色地微一颔首,乔问荆已至跟前。
“宁王殿下。”
“乔大人。”
二人互相见了礼,乔问荆侧身,打开侍从捧着的木匣,拿出一只素色锦囊,双手递了过来。
“殿下,浔州湿瘴重,易生疫病。臣特地命人备了一批祛秽散,随身佩戴可缓解些许瘴气。微薄心意,愿殿下与诸位同僚此去平安顺遂。”
凤微扫了眼那锦囊,没立即去接,含笑道:“乔大人有心了,可是每位随行大人都有份?”
“自然。”乔问荆应道:“此外,臣亦另备了一批药材,交由臣妹一并运至浔州,届时可分于当地医馆,也好为百姓略尽绵薄之力。”
凤微用余光瞥了一圈四周,果然见人群那头,乔鹤知腰间佩着个相似的锦囊,正领着人给官员们逐一分发,不少人也都佩上了。
见状,她笑容诚恳,“乔大人思虑周全,本王却之不恭了。”
凤微伸手欲接锦囊,楚际先一步探手挡在她腕前,非是他不懂礼数,凡他人经手的物件,他实在不放心让凤微沾手。
哪知乔问荆手腕轻转,直接避开了他的阻拦,自始至终,眼神都没落向楚际分毫,仿佛他仅是件无关紧要的摆设。
“殿下言重了。”乔问荆稳稳将锦囊放进凤微掌心,微微躬身,“此物,殿下自用即可。”
说罢,她带着侍从,从容向下一位官员走去。
“竟然有人不喜欢咱们阿际,真没眼光。”凤微轻啧一声,反手握住楚际摆回身侧的手,“不过没事,我在呢。”
楚际闻言,看向两人交握的手,他指尖一动,拢住她的手指,面无表情道:“嗯。”
许是觉得他一本正经的反应好玩,凤微没再调侃,弯了弯唇角一笑而过。
她瞧着乔问荆亲自将锦囊送到工部侍郎钟见蘅手中,还笑吟吟介绍用途,不由暗忖,这位户部尚书,行事亲力亲为,撇开她瞧不上楚际外,对上对下一一顾全关怀,连民生都思量到了,八面玲珑,圆滑得很。
等乔问荆走远,凤微低声问:“如何?看出什么了?”
方才那短短片刻的照面,楚际不露声色将对方自上而下打量了一遍。
“是女子。”楚际道:“且生育过,她气息沉缓,步伐稳而蓄力,有功夫底子,不似普通文官。”
凤微一怔:“生育过?乔尚书有家室?我咋没听说过。”
乔问荆的夫郎,原著里不曾出场过。
“她的胯骨形貌,比常人宽上些,确是生育留下的痕迹,不会错。”楚际说:“至于家室,花楼早年情报曾简略提及,乔府有位正君,平日深居简出,体弱多病,多年来无人得见真容,蹊跷的是,卷宗里并无相关子女的记载。”
“以她的地位,若有子嗣,早该人尽皆知。”凤微若有所思,“生育过却没有记载……恐怕是没能保住,甚至,怀过孕这件事,也被她刻意瞒了下来。”
楚际道:“极有可能。”
凤微暂时打消了对乔问荆男扮女装的疑虑,倒是对方“有过孩子却秘而不宣”这事,勾起了她的好奇心,一位身居高位的尚书,为了什么,需要隐瞒子嗣的存在?
尽管她与乔问荆没本质上的冤仇,但谁让乔家欺负她貌美如花心地善良的红芍先生,那就不好意思了,新账旧账一起算算吧。
主意既定,她眼珠子骨碌一转,贴近道:“楚际,我有个好主意。”
楚际见她一脸狡黠,侧首静待下文。
“等出了京城,天高阿姐远,咱找个机会,把乔鹤知'请'过来,好好问一问他们家的秘密,顺道替先生讨些利息,怎么样?”
说着,她举起手比划了个“敲晕”的手势,同时下巴朝那边形单影只的乔鹤知方向一扬。
楚际顺着她的视线一瞧,随即转回,同她对视。
少年郎轻挑了下眉梢。
意思是:可行。你下令,我动手。
凤微赞赏他这果断“同流合污”的觉悟,弯起眼眸,发出一连串鬼精鬼精类似于格格巫的诡异笑声。
她发现当好人太憋屈,当反派才有乐趣,反正她家正君本来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反派,那她做妻主的,勉为其难支持下他的事业吧。
路见不平,搞事不难。
一旁离得近的几位大臣,被这冷不丁的笑声惊得心头一跳,满脸惊恐地望向她,以为宁王疯病复发了,脚下皆默契地往后挪了两步。
宁王在春宴上发疯咬人的传闻,她们可都是听过的。
这细微的骚动,引得更多大臣纷纷侧目,正欲一探究竟时,一道高昂的通传声拉回了众人的注意力。
“陛下驾到——”
瞬息之间,万籁俱寂。
百官齐刷刷转向宫门,垂首躬身,“臣等恭迎陛下!”
凤鸣身披明黄龙纹长袍,居高临下立于城墙上,抬手示意平身,彼时执礼官捧上御酒,她执杯高举,音色沉稳而悠远。
“此番浔州水患,民生危艰。朕以此酒,敬告天地,祈佑诸卿此行,得以解民倒悬,亦能功成身安,早日归来!”
言毕,凤鸣手腕一倾,酒液缓缓洒落阶前。
以酒酹地,以壮行色。
“臣等领旨!”宫门处顿时响起诸臣山呼海啸般的应和声。
喧嚣声中,凤鸣极目远眺,掠过重重人影,落向凤微,神情坚毅复杂,包含了忧切、托付和浓浓的信任。
凤微于队列中,挺直了背脊,迎上凤鸣的眼神,手在胸口一捶,又向外一挥。
——阿姐,放心。
凤鸣回之一笑,旋即敛容,把这片天地,悉数交给了即将远行的人。
凤微深吸一口气,转身踏上马车踏板,楚际静立她身旁半步之后,如影随形。
她手中马鞭凌空一扬,清亮的声音响彻周遭:
“出发!”
庞大的队伍随之而动,旌旗在渐大的风里,猎猎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