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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第 87 章 ...

  •   门在宋予执身后合拢的瞬间,那声轻微的“咔哒”响,像一道无形的闸门落下,斩断了诊室内最后一丝流动的空气,也将何闻野全身的力气瞬间抽空。他僵在原地,维持着那个微微倾身、右手还下意识向前伸着、仿佛想要抓住什么却只抓到一片冰冷虚无的姿势,如同一个被骤然按下暂停键的、劣质的人形木偶。

      耳朵里嗡嗡作响,是血液急速冲刷耳膜的声音,也是自己心脏狂乱搏动、几乎要撞碎肋骨的轰鸣。眼前一片模糊,宋予执最后那个冰冷的、微微侧脸的轮廓,那句嘶哑空洞的“你选的”,像用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他的视网膜和大脑皮层上,留下焦黑剧痛的印记,挥之不去。

      “你选的。”

      三个字,轻飘飘,却重如千钧,裹挟着八年时光积压的冰碴和此刻重逢引爆的岩浆,将他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心凉,又瞬间焚为灰烬。他选的?他选了什么?选了在那场混乱车祸中抓住渺茫的生机,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逃出去?选了在之后漫长岁月里隐姓埋名、颠沛流离、拼命挣扎着活下去?选了咬着牙吞下所有恐惧、思念和愧疚,把自己磨成一把名为“医生”的、试图隔空治愈某个人的钝刀?

      还是……选了在重逢的这一刻,用最糟糕的方式,最懦弱的沉默,最无力的“因为胃病很难受”这样苍白可笑的理由,再次……伤害了他?

      “呃……”一声压抑的、破碎的呜咽终于冲破了他死死咬紧的牙关,从喉咙深处挤了出来。他猛地收回手,双手死死捂住脸,冰凉的指尖触到一片更加冰凉的湿意——不知何时,眼泪早已失控地奔涌而出,滚烫的液体淌过冰冷的脸颊,滴落在办公桌面上摊开的、被他捏皱的处方单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从指尖到肩膀,再到整个脊背。不是寒冷,诊室的暖气开得很足。这是一种更深层的、源于灵魂剧烈震荡和巨大情绪冲击的生理性战栗。八年来小心翼翼构筑的、名为“何铭”的平静外壳,在那个人出现、离开、留下那句审判般话语的短短十分钟里,被彻底击碎、剥落,露出底下那个从未真正愈合、依旧鲜血淋漓的、名为“何闻野”的内核。

      胃里一阵翻搅,不是疼痛,是极致的情绪带来的恶心感。他弯下腰,额头抵在冰凉的桌面上,试图用那一点物理的冰冷,来镇压体内翻江倒海的灼热和混乱。但无济于事。宋予执苍白如纸的脸,空洞却锐利的眼神,额角的冷汗,按在胃部用力到骨节泛白的手……还有自己那句愚蠢的、未经大脑的“因为胃病很难受”……所有的画面和声音,在他紧闭的眼前、轰鸣的耳中,疯狂交织、放大、回响。

      八年。

      两千九百多个日夜。

      最初逃离后的那几个月,是真正的地狱。身无分文,带着伤,像惊弓之鸟般在城市边缘和更破败的乡镇之间流浪。睡过桥洞,捡过垃圾堆里发馊的食物,在建筑工地搬砖搬得双手血肉模糊,在餐馆后厨洗盘子洗到双手溃烂。夜里不敢深睡,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他瞬间惊醒,冷汗涔涔,心脏狂跳,以为沈家的人又追来了。额头的伤口感染发烧,他硬是靠着一股“不能死,死了哥会更难受”的狠劲,和偷来的最便宜的消炎药(他后来攒够钱第一件事就是找到那家药店,隔着门缝塞了进去)扛了过来。

      支撑他的,除了活下去的本能,就是宋予执。不是甜蜜的思念,是尖锐的、带着血丝的牵挂和自责。他无数次梦见那个夜晚,梦见宋予执嘶哑的呼喊和跌倒的闷响,梦见对方冰层下裂开的缝隙和深不见底的绝望。他怕。怕自己如果真的死了,或者再次被抓,会成为压垮宋予执的最后一根稻草。那个人已经背负了太多——母亲的死,弟弟的“死”,火灾的秘密,沉重的自责。他不能再添上更重的一笔。他必须活着,哪怕活得不像个人,也要喘着气。活着,才有微乎其微的可能,在某一天,或许能远远地、悄无声息地,知道对方还好。

      然后,是那个执念的萌芽——治好他的胃病。这念头最初模糊得像雾,在饥饿、寒冷和疲惫中时隐时现。但当他稍微站稳脚跟,有了片瓦遮头,晚上能在餐馆储物间的角落蜷缩着睡几个小时时,这念头就像石缝里钻出的草,开始顽强地、一寸寸地生长。他记得太清楚了。宋予执苍白着脸蜷缩的样子,额角的冷汗,随身携带的银色药盒,胃痛发作时几乎无法站立的虚弱……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像钝刀子割肉,比他自己挨饿受冻挨打更让他难受。他要改变这个。如果法律、财富、力量暂时都遥不可及,那么至少,他可以从最直接的、关乎那个人身体痛苦的地方入手。

      学医。这个目标,在最初,简直异想天开到可笑。一个身份不明、只有初中学历(实际上连初中都没正经读完)、挣扎在温饱线上的流浪少年,想学医?但他抓住了那根从天而降的、老医生递出的稻草。拼命工作,挤出所有时间,用捡来的、借来的旧课本,在油腻的餐馆后厨、在昏暗的桥洞下、在寒风呼啸的街头,自学高中课程。数学公式,化学方程式,生物图谱……那些曾经在青禾中学让他头疼欲裂的知识,此刻成了通往目标的唯一阶梯。他学得昏天暗地,眼睛布满血丝,手指因为长期干活和写字而变形粗糙,但心里那簇火苗,却越烧越旺。每一次理解一个难点,每一次解出一道题,都让他觉得,离那个“能帮他缓解痛苦”的未来,近了一点点。

      卫校,成人教育,执业考试,更深的进修……每一步都艰难无比。学费靠贷款和打几份工解决,时间靠挤占睡眠和所有休闲。在学校,他是最刻苦也最沉默的学生之一,几乎把所有时间都泡在图书馆和自习室。他对消化内科相关的知识,有一种近乎痴迷的专注。每一次学习胃黏膜的结构,胃酸分泌的机制,各种胃药的原理和副作用,他眼前浮现的都是宋予执可能正在承受的痛苦。他想象着自己学成之后,或许有一天,能站在对方面前,不是作为需要被保护的、只会添乱的弟弟,而是作为一个真正有能力帮助他、照顾他的人。这个想象,支撑他熬过了无数个疲惫到灵魂出窍却仍要挑灯夜战的深夜,熬过了因身份问题被质疑、被刁难的时刻,熬过了独自在异地他乡、举目无亲、只能对着墙壁自言自语排解思念和压力的漫漫长夜。

      他成了“何铭”。小心翼翼抹去“何闻野”的痕迹,生活简单透明,除了工作和必要的学习,几乎没有任何社交。他订阅医学期刊,关注消化领域的最新进展。他也……极其隐秘地,通过网络关注着远在另一座城市的、关于“宋予执律师”的零星消息。他知道他成功了,很厉害。知道顾家从未放弃寻找“何闻野”。每次看到这些信息,心口都像被细针密密麻麻地扎过,疼,却也有一种扭曲的慰藉——他还好,他们在找他,他没有被遗忘。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自责和恐惧。怎么回去?以什么身份回去?解释这八年的失踪?解释自己这“不清不楚”的来历?会不会给他带来新的麻烦和非议?尤其是……八年了,那个人的世界早已天翻地覆。自己这个不告而别、消失了这么久、如今面目全非的“弟弟”,还是他需要的、愿意接纳的吗?

      恐惧,像藤蔓,将他越缠越紧,最终将他钉在了原地。他选择留在阴影里,隔着遥远的距离,用自己选择的方式,默默地、固执地履行那个“治好他胃病”的承诺。仿佛这样,就能偿还一部分亏欠,就能在无人知晓的平行时空里,继续守护。

      直到今晚。

      直到那个他魂牵梦萦、又恐惧直面的人,以最意想不到的方式,猝不及防地撞进他的诊室。苍白,痛苦,虚弱,却依旧带着那种刻入骨髓的冰冷和锐利。那一瞬间,何闻野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被震出了窍。八年构筑的所有心理防线,所有准备好的(或许永远也准备不好的)说辞,所有复杂的思念、愧疚、恐惧、卑微的希望……全都在那双裂冰般的眼睛的注视下,土崩瓦解,溃不成军。

      他以为至少能维持一个医生基本的镇定,处理完紧急状况。但他高估了自己。对方的每一个细微表情,每一声压抑的呼吸,都像重锤敲打在他最脆弱的神经上。那句“你是谁”的质问,像一把刀,直接剖开了他伪装的血肉。而那句“因为胃病很难受”……天知道他怎么会脱口而出!那是深埋心底最执拗、也最柔软的念想,却在最不合适的时机,以最笨拙的方式暴露出来,成了另一种形式的、更深重的伤害。

      然后,就是那句“你选的”,和决绝离开的背影。

      何闻野趴在桌子上,肩膀因为压抑的抽泣而剧烈耸动,眼泪浸湿了袖口和处方单。不是嚎啕大哭,是一种更绝望的、无声的、仿佛连哭泣本身都耗尽了力气的崩溃。八年的隐忍,八年的挣扎,八年的思念和愧疚,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他最后一点强撑的理智。

      他选了什么?他选了让自己和他,都陷入更深、更漫长的痛苦里吗?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几分钟,也许更久。诊室的门被轻轻敲响,值班护士探进头来,看到他伏在桌上一动不动、肩膀颤抖的样子,吓了一跳:“何医生?你……你没事吧?刚才那个病人……”

      何闻野猛地一震,像被惊醒。他迅速用手背胡乱抹掉脸上的泪痕,深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抬起头。脸上还残留着泪痕和狼狈,眼睛红肿,但眼神已经强行聚焦,试图重新戴上那副“医生”的面具。“没、没事。”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那位先生……他怎么样了?缴费拿药了吗?”

      护士摇摇头,脸上带着疑惑和担忧:“没有。我看着他直接走出医院了,脚步很快,脸色特别差。何医生,你……真的没事吗?你脸色也很不好。”

      直接走了。没有拿药。没有处理。胃痛那么厉害……

      何闻野的心猛地一沉,像坠入冰窟。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压过了之前的崩溃和自怜。宋予执的胃病他清楚,那种慢性胃炎急性发作起来,如果不及时用药缓解痉挛和抑酸,可能会引发更严重的问题,比如黏膜出血,甚至更糟。而他当时疼得脸色那么白,冷汗那么多……

      “他走了多久?”何闻野猛地站起来,动作太急,带倒了椅子,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就、就几分钟……”护士被他吓了一跳。

      何闻野顾不上解释,也顾不上自己此刻的狼狈。他一把抓起桌上那张被眼泪浸湿的处方单,又迅速从抽屉里拿出自己的私人手机(一个极其廉价的、不记名的老式手机),看了一眼时间,脑子飞快地转动。宋予执没有开车来?还是司机在外面等?他这样离开,会去哪里?回家?还是去别的医院?他的胃……

      不能再等了。不能再像八年前那样,被动地、懦弱地等待和逃避。他选了一次,换来八年的分离和此刻更深的痛苦。他不能再选第二次。

      “护士长,”他对还在发愣的护士快速说道,声音依旧沙哑,却带上了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帮我跟主任请个假,紧急私事。后面如果有病人,麻烦你暂时处理或转到其他诊室。”不等护士回答,他脱下身上的白大褂,随手搭在椅背上,抓起椅背上自己的旧羽绒服套上,又弯腰,从办公桌最下方的抽屉里,摸出那个陈旧的铁皮盒子,打开,将里面那枚旧银色的平安扣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金属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奇异的镇定。

      然后,他捏着那张湿漉漉的处方单,像握着一道救赎或毁灭的符咒,冲出了诊室。

      走廊里冷白的灯光晃着他的眼。他跑得很快,羽绒服在身上鼓荡,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凌乱地回响。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找到他。必须找到他。把药给他,哪怕他不要。看着他吃下去,或者至少确认他安全。然后……然后呢?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不能再让那个人独自承受痛苦,不能再让自己因为懦弱和恐惧,造成又一次不可挽回的错过。

      他冲出医院大门,凛冽的寒风瞬间将他包围,吹得他几乎睁不开眼。深夜的街道空旷寂寥,只有零星车辆驶过。宋予执早已不见踪影。

      何闻野站在寒风中,急促地喘着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他茫然地环顾四周,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带着绝望的鼓点。去哪里找?这座城市这么大,他根本不知道宋予执住在哪里,会去哪里……

      等等。处方单。他低头看向手中那张被捏得皱巴巴、被泪水晕染的纸。上面有他刚才匆忙间写下的、针对急性胃痉挛的注射和口服药建议。还有……在开处方时,他习惯性地(或者说,是某种潜意识驱使)在患者信息栏,除了“宋先生”这个称呼,写下了他记忆中宋予执的出生日期。一个毫无实际用处的信息,此刻却像黑暗中划过的一丝微光。

      他紧紧攥着处方单和平安扣,冰冷的金属和潮湿的纸张贴在掌心。他站在深夜无人的街头,寒风呼啸着穿过他单薄的羽绒服,但他感觉不到冷。内心那片被重逢炸出的废墟之上,一种全新的、混合着恐慌、决绝和八年积压的所有未竟之言的灼热力量,正在艰难地、挣扎着破土而出。

      他抬起手,拦下了一辆刚好路过的空载出租车。

      “师傅,”他拉开车门坐进去,声音因为寒冷和紧张而微微发颤,但眼神却异常明亮,带着一种豁出去的、近乎偏执的坚定,“去……能买到这些药最近的、还开着的药店。然后……”他顿了一下,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流光溢彩却陌生的城市夜景,深吸一口气,“然后,去这个城市最贵、最好的公寓区。”

      他不知道具体地址。但他记得宋予执的穿着、气质,记得顾闻衍家的背景,记得那个人绝不会委屈自己住在普通地方。最贵、最好的公寓区,可能性最大。哪怕要一家一家问,哪怕被当作疯子,他也要试试。

      出租车载着他,驶入城市更深、更寒冷的夜色。车窗上凝结着淡淡的雾气,映出他自己模糊而坚定的侧影。

      手中,平安扣冰凉,处方单潮湿。

      心底,冰层炸裂后的废墟上,终于燃起了一簇微弱却不肯熄灭的火苗。

      去找他。

      这一次,不能再选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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