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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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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宿迟陷在一片粘稠如陈年红酒的血池梦境里。顶级疗养山庄的恒温系统让空气凝着冷冽的香氛,却冻不住他骨髓里渗出的寒意。卓昔然漂浮在猩红中央,雪白衬衫被血浸透成妖异的花,睫羽缀着血珠,神色安详宛如沉眠,沉睡的面容竟透出婴儿般的天真无邪。
他死死抓住卓昔然冰冷的手臂,那曾放下他,也曾紧握他的手,此刻像一尊没有灵魂的玉雕。
再也不会推开他,也再也不会牵起他。
江宿迟猛地惊醒,冷汗瞬间浸透裹在身上的真丝睡衣,汗液湿漉漉地黏在凹陷的腰窝与起伏的胸膛上。心脏在薄薄皮肉下疯狂擂动,仿佛被无形的铁爪狠狠攥住绞拧,又似被生生剜去一块,空荡荡地疼。
他急促地深吸了几口气,目光失焦地落下,锁死自己那只被精心治疗后,严丝合缝包裹着纱布的无名指。阳光透过落地窗,勾勒着他苍白却无损美貌的侧脸轮廓,长睫在眼下投出脆弱的阴影。
尺寸不合的戒指早已取下,削足适履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一个扭曲的念头在江宿迟心底滋生,他甚至渴望这只手就此落下些残疾,成为刻骨铭心,终生不忘的印记,当作对卓昔然永恒的怀念。
卓昔然那日决绝的态度已无情地说明一切,他们之间彻底结束了。既然卓昔然视他的尊严和汹涌爱意为沉重负担,他又何必再一而再再而三地纠缠不休,徒增对方的厌烦与鄙弃。
梦里阴雨连绵,血色如苔藓般蔓延滋长,江宿迟心悸着醒来,目光投向整面巨大的落地窗外,看到的却是万里晴空,阳光灿烂得近乎刺眼。碧蓝的海水波光粼粼,海浪欢快地拍打着细软的金色沙滩,洁白的海鸥舒展羽翼,在空中盘旋鸣叫,一派奢靡的度假天堂景象。
他又不由自主地想起订婚现场那只被子弹无情击落的白鸟,鲜血无声地沁入卓昔然曾踏过的冰凉青石板缝隙,污浊的羽毛散落一地,像被践踏的纯白誓言。
天气晴好是自然的,它从不会因个人的悲喜哀愁而有丝毫转移。在求婚现场布置完成后的半个月里,他每天都神经质地查看天气预报,根据天气状况一步步精心调整着订婚后甜蜜度假的路线,确认所有外部因素都万无一失。结果,最大的意外不在电闪雷鸣的恶劣天气,而在卓昔然骤然翻脸的无情。这精心构筑的堡垒,竟是从内部崩塌。
即使有所纰漏,天气尚能靠精密仪器预测十之八九,可那深不可测的人心呢?有什么手段,能探测出那情感的浓淡深浅,真伪虚实?
或许称之为意外,只是他自欺欺人的遮羞布。卓昔然的态度早有端倪,他明知卓昔然天性厌恶束缚,痛恨枷锁,却仍一意孤行地将对方捧上那万众瞩目,名为婚姻的绞刑架。他未曾料到卓昔然真敢在众目睽睽之下,以最惨烈的方式与他决绝。
他自认对卓昔然予取予求,倾其所有,矢志不渝。卓昔然竟连这点有限的真情都不肯施舍,仅仅是套上一枚象征束缚的婚戒,这般微末的自由,都不愿为他牺牲分毫?
江宿迟感觉自己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像有鼓槌在里面疯狂敲打。自求婚仪式上卓昔然决然拂袖离去后,他便未曾睡过一夜安稳觉。梦里充斥的全是卓昔然的身影,支离破碎。
有些是他们共同经历过的温暖片段,更多则是他从未见过的虚幻场景,交织成一张挣不脱的网。
订婚仪式他独自一人,像个被遗弃的提线木偶般完成了,预定的蜜月度假,自然也只能一人完成。卓昔然缺席的旅行,想不到竟以梦魇的方式填补了位置,如影随形。
此刻他身处阳光海岛顶级的疗养山庄,坐拥山巅最开阔壮丽的风景,俯瞰着脚下普通人终其一生无法窥见的碧海金沙。这里并非人声鼎沸的星级酒店,而是不对外开放的隐秘所在。每一间客房都是一座被精心设计的独栋堡垒,栋栋之间由修剪齐整的浓荫绿篱和昂贵天然石材砌筑的高墙严密隔开,各自连接着匠人精心打理,四季不败的私密花圃。极度的私密,绝美的风景被独占,唯有得到山庄主人亲发邀请函的顶级贵客,才有资格预约入住,享受这份金字塔尖的孤寂。
此时正值度假的黄金旺季,江宿迟所在的更是山庄内位置最尊贵,视野最盛,被称作“王座”的楼王别墅。
阳光在无边泳池的水面跳跃着钻石般的光泽。可在这普通人即便富甲一方也终生难得一见的秘密场所里,江宿迟所做的,却不过是像一尊被抽走灵魂的昂贵人偶,瘫在定制的天鹅绒大床上,失焦的瞳孔空洞地倒映着天花板上那盏流光溢彩的水晶吊灯。
美得锋利,也美得荒芜。
在此处发呆,实属暴殄天物。
他机械地饮下今天的第五杯咖啡,纯黑,不加一丝奶糖,浓烈的苦涩在舌根蔓延,灼烧着喉咙,难以下咽。咖啡因似乎也捕捞不起他迷蒙涣散,沉溺深渊的神经、或许他此刻真正迫切需要的,是一板能让他长睡不醒,沉入永恒梦境的安眠药。
在永不醒来的梦里,卓昔然就能安心与他厮守一生了。血池中那道了无生气的苍白身影历历在目,尖锐地刺痛着他的眼球和每一根神经。
为什么连做梦,他都做不出一场温暖的黄粱美梦?
他又产生了强烈的不舍与忧虑。倘若他沉溺于梦中,追逐那冰冷虚幻,永不回应的幻影,那现实中的无人可依的卓昔然该怎么办呢?会冷吗?会饿吗?会痛吗?那时又该有谁在他身边照料?这个念头像毒蛇啃噬着他的心。
他近乎神经质地翻阅手机,查看自己为卓昔然开通的,代表他们间掌控与联系的副卡和专属账户。自订婚宴那场闹剧过后,里面的资金分文未动。
以往每次卓昔然负气离开,他都是通过流水金额那微小的变动,像抓住救命稻草般确认着卓昔然与他之间那脆弱的,摇摇欲坠的羁绊。只要卓昔然还花着他的钱一天,就代表一天还没有彻底放弃他,他们还留有一丝余地。
他监控着卓昔然生活的方方面面,事无巨细。卓昔然从未明言反对过,他便一厢情愿地,固执地以为对方是甘之如饴的。
度假已经过去了一周,他的手机竟仍未收到卓昔然刷卡的任何信息提示,死水般沉寂。江宿迟不由得心慌意乱起来,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心脏。
梦中卓昔然漂浮在血池里,了无生气的躯体清晰浮现,他几乎一秒也不想在这个奢华却冰冷,没有卓昔然丝毫体温的地方继续停留了。
难道卓昔然遭遇了什么不测?思及此处,江宿迟浑身血液几乎冻结,指尖冰凉。
‘叮咚——叮咚——!’江宿迟独处的死寂空间被尖锐刺耳的门铃声突兀撕裂。他顿感一股强烈的烦闷涌上心头,懒得起身开门。自从那场未圆满,沦为笑柄的订婚宴后,沈栖楼就像块甩不掉的牛皮糖死死黏上了他,口口声声说是看他状态不对,精神濒临崩溃,必须寸步不离地跟在身边守护。
不,是已经崩溃了。
作为江宿迟从小一起长大,知根知底的竹马,沈栖楼万分懂得江宿迟的每一个细微眼神,每一个僵硬动作背后所隐藏的惊涛骇浪。无需江宿迟开口,沈栖楼便仿佛能对他内心最幽暗的角落洞若观火。
他比江宿迟本人更了解江宿迟。
同样是拥有山庄邀请函的顶级贵客,沈栖楼竟“恰好”预定到了江宿迟旁边那栋别墅的黄金空位,若说是巧合,未免也太过巧合。
巧得如同精心策划,早有预谋。
江宿迟不予理会,紧闭门扉。门外的沈栖楼却锲而不舍,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坚持,反复按下那刺耳的门铃,没有丝毫放弃的意思。每一次铃声都在空旷的客厅里撞出空洞的回响,像钝刀子割着他紧绷的神经。江宿迟烦躁得甚至开始寻思门铃的电路藏在哪面墙后,不如直接剪断,一劳永逸。
那持续不断的吵闹声让他脑中嗡嗡作响的声音更加繁杂喧嚣,头痛欲裂,几欲炸开。他甩了甩沉重的头,最终还是被那固执的铃声打败,屈从于沈栖楼的纠缠。实在不行,那把准备剪电路的锋利剪刀,或许可以换个目标,切到沈栖楼那喋喋不休的嘴上。
正好他躲在此处度假,避开了一群嗡嗡作响,等着看笑话的恼人苍蝇。虽然消息被家族尽力封锁,但人言早已将那天的耻辱传得沸沸扬扬,成为圈内茶余饭后的谈资。江宿迟电话一律不接,邮件一律不回,但他置之不理,不代表那些窥探和麻烦不存在。家中还有一些亟待解决的,令人心烦的事务,沈栖楼自告奋勇,那是正好。
沈栖楼满脸关切地站在门外。在外界向来嚣张意气,睥睨众生,不可一世的沈大少爷,永远只在这个童年的玩伴,放到心尖上的人面前,才会展露出罕有的,近乎卑微的温柔一面。
沈家大少的花边新闻,风流韵事,流言蜚语,每每都能铺满顶级社交媒体的头条。他又换了哪位当红情人,穿戴了哪个顶级奢侈品牌的最新限量款,出席了哪场名流云集,星光熠熠的活动,走到哪里都是话题风暴的中心,吸引着无数灼热的目光。
无数男男女女带着痴迷、狂热、疯狂以及各自隐秘的占有欲念注视着他,试图解读他每一个动作的含义,却无人真正看清,他那双藏在金丝眼镜后的深邃眼眸,其目光的落点,究竟飘向何方。
“阿迟,该吃饭了。”别墅有专门的顶级厨师负责烹制精致的一日三餐,佣人本该准时送入室内那宽阔气派,足以容纳十二人长餐桌的中央。但江宿迟早已给这栋冰冷的堡垒挂了“免打扰”的牌子,因此佣人只能小心翼翼地将那些冒着腾腾热气、摆盘精美的餐食,放置在别墅门口恒温的置物柜里,以防被岛上好奇的野生动物或海鸟叼走。
想都不用想,那些价值不菲,热气渐消的精致餐食,放到完全冰冷转凉,江宿迟也未必会屈尊降贵下来取用。而住在旁边那栋同样奢华的别墅里的沈栖楼,却心甘情愿地掏了天价的额外费用,主动降格,充当起江宿迟专属的,随叫随到的佣人角色。
那扇无论沈栖楼如何努力也敲不开的厚重门扉,犹如江宿迟紧紧关闭,拒绝任何人探访的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