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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浮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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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像一头暴虐的冰兽,裹挟着细碎的雪粒,抽打着T大冬令营报名处紧闭的玻璃门。
门内灯火通明,暖气氤氲,映照着几张年轻而充满优越感的面孔,他们或低声谈笑,或自信地整理着手中厚实的申请材料。
门外,周臆歧像一尊被遗忘在极寒之地的冰雕,单薄的旧棉衣在狂风中猎猎作响,根本无法抵御零下十几度的酷寒。
她佝偻着背,双手插在几乎失去保暖功能的袖筒里,紧紧抱着那个磨破了边、此刻显得异常沉重的旧书包,里面装着她的全部希望和筹码——那份关于非平衡态热力学临界点分析的“报告”。
报名截止日期就在今天下午五点。她已经在寒风里站了超过一个小时,双脚早已冻得失去知觉,每一次呼吸都带出长长的白雾,在睫毛和额发上迅速凝结成细小的冰晶。
胃部的绞痛在低温催化下变得格外尖锐,像有一把冰锥在里面反复搅动。她只能靠用力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用那点腥甜和锐痛来维持意识的清醒,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门,以及门后偶尔晃过的、穿着考究羽绒服的身影。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如同冰水滴落在心头。就在她几乎要被冻僵、意识开始模糊的时候,那扇厚重的玻璃门终于被推开一条缝,一股暖流混杂着室内香氛的气息扑面而来。
一个裹着米白色长款羽绒服、围着羊绒围巾的年轻女助教探出头,眉头微蹙,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耐:“同学?报名时间快截止了,材料都准备好了吗?外面这么冷,没事别杵这儿。” 她的目光扫过周臆歧寒酸的衣着和冻得青紫的脸,语气里的疏离显而易见。
周臆歧的心脏猛地一缩!机会!她几乎是扑上去半步,动作因为冻僵而显得笨拙僵硬,声音被寒风撕扯得干涩沙哑:“老…老师…我…我想找…张教授…” 每一个字都耗费着巨大的力气。
“张教授?”女助教愣了一下,随即摇头,语气带着公事公办的冷漠,“张教授很忙,不接受单独咨询。报名材料按流程提交就行,符合条件自然会通知。” 她说着就要关门。
“等等!” 周臆歧情急之下,声音拔高了一些,带着破音的嘶哑。
她猛地从书包最里层掏出那份用捡来的打印纸背面手写、此刻被她体温捂得微温的报告。
纸张边缘已经卷曲磨损,沾着些微污渍,字迹却异常工整用力。她双手颤抖着,近乎虔诚地将那份皱巴巴、与周围光鲜环境格格不入的“报告”,递向门缝里的女助教,眼神里是孤注一掷的恳求:“麻…麻烦您…把这个…交给张教授…就…就看一眼…求您了…” 最后一个字带着无法抑制的哽咽,迅速被寒风吞噬。
女助修长的眉毛蹙得更紧了,看着眼前这份堪称“寒碜”的东西,又看看周臆歧冻得几乎失去血色的脸和那双执拗得骇人的眼睛,一丝不易察觉的恻隐在她眼底飞快掠过。
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伸出了戴着精致羊皮手套的手,两根手指极其小心地、带着点嫌弃地捏住了报告的边缘,仿佛那是什么不洁之物。“……好吧,我试试。但张教授看不看,我不能保证。你快回去吧,别冻坏了。”
说完,她迅速抽回手,“砰”地一声关上了厚重的玻璃门,将刺骨的寒风和周臆歧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连同她单薄的身影,彻底隔绝在外。
暖流消失。刺骨的寒冷瞬间重新包裹了她,比之前更加汹涌。
周臆歧僵在原地,保持着递出报告的姿势,手指因为长时间暴露在严寒中而变得青紫麻木。那扇紧闭的门,像一堵无法逾越的冰墙,横亘在她与那个光明的、充满可能性的世界之间。巨大的失落和深入骨髓的寒冷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她慢慢地、一点一点地蜷缩起身体,将冻僵的脸深深埋进冰冷的臂弯里,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这一次,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那几乎要将她彻底压垮的绝望和无助。
黑暗,再次从四面八方无声地围拢过来。她像一颗被遗弃在冰原上的种子,所有的生机,都寄托在那份被嫌弃地捏走的、浸透了她全部心血的“报告”上。
三天后,一封薄薄的、印着T大校徽的信件,奇迹般地出现在了县一中的传达室,收件人是周臆歧。
信封里只有一张简陋的打印纸通知:“周臆歧同学:鉴于你提交材料的特殊性,经张教授特批,准许你以‘观察员’身份参加本次T大物理冬令营。请携带本通知及有效证件,于X月X日前往T大物理学院报到。注:观察员不参与正式考核与评优,食宿自理。”
“观察员”。这三个字像冰冷的标签,清晰地划定了她的位置——边缘的旁观者。没有资格,没有承诺,只有一道勉强开启的缝隙,透进来一丝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光。食宿自理?这对她而言,无异于天方夜谭。但周臆歧捏着那张薄纸的手,却因用力而指节发白。
她的眼神死死盯着“张教授特批”那几个字,像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一丝微弱却无比执拗的火苗,在眼底深处重新燃起。缝隙再小,也是光!
她动用了所有的“资源”。
冬令营那点象征性的补贴(几乎是她全部积蓄),加上最后在“好再来”洗碗挣的、被老板娘克扣得所剩无几的工钱,还有咬牙卖掉那本陪伴她无数日夜、已无实际价值的《几何变换精要》换来的十几块钱……
所有带着汗水和屈辱的零碎钞票,被她小心翼翼地卷起,用旧报纸包好,塞在贴身的衣袋里。
她甚至没有一件像样的行李,只有那个旧书包,装着几件换洗的旧内衣、洗漱用品、几支最廉价的笔和一本空白的、捡来的笔记本。
她像一个奔赴未知战场的、一贫如洗的士兵,踏上了北上的绿皮火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