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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鹤归云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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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砚舟是被砚台裂开的声音惊醒的。
凌晨三点的画室还浸在墨色里,月光从木格窗钻进来,在地板上投下细碎的银斑,恰好落在案头那方“听松”砚上。他猛地坐起身时,藤椅发出“吱呀”的轻响,手里的狼毫笔“啪”地掉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墨渍,像朵骤然绽放的夜花。
裂开的不是“听松”。
是旁边那方他前日刚收来的端石小砚。砚台是淡紫色的,边缘雕着缠枝莲纹,本是块寻常物件,此刻却从莲心处裂出一道细缝,像道苍白的闪电,将整方砚台劈成了两半。石屑簌簌落在宣纸边缘,带着股潮湿的土腥气,混着画室里常年不散的松烟墨味,竟生出些说不出的寒意。
“怎么了?”
裴枕鹤的声音从里间传来,带着刚睡醒的沙哑。他推门出来时,身上还披着那件洗得发白的灰毛衣,发梢微乱,眼尾泛着红,像只被惊扰的鹿。月光落在他肩头,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堪堪覆住沈砚舟脚边的那滩墨渍。
沈砚舟没回头,指尖轻轻碰了碰那道裂痕。端石质地细密,寻常磕碰断不会如此,这裂痕边缘齐整,倒像是被什么东西从内里硬生生撑开的。他喉结动了动,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紧:“你看这个。”
裴枕鹤凑过来时,带起一阵淡淡的皂角香。他弯腰细看那方裂砚,眉头渐渐蹙起:“是今早从老陈那儿收的?”
“嗯,”沈砚舟点头,“他说这砚台是乡下收来的,民国年间的东西,没什么特别的。”
裴枕鹤没说话,伸手拿起裂成两半的砚台。他的指尖比常人更敏感,常年握笔让指腹覆着层薄茧,此刻抚过裂痕时,沈砚舟看见他指节微微收紧。“不对,”裴枕鹤忽然开口,声音压得很低,“这裂痕里有东西。”
他从笔筒里抽出一把小巧的铜刻刀,小心翼翼地往裂缝里探。刀刃碰到硬物时发出“叮”的轻响,在寂静的画室里格外清晰。裴枕鹤屏住呼吸,一点点往外挑,片刻后,一枚指甲盖大小的木牌被挑了出来。
木牌是乌黑色的,像是被墨水泡透了,两面都刻着字。沈砚舟摸出打火机,“噌”地打着火,橘红色的火苗舔着木牌边缘,照亮了上面的字迹——正面是个潦草的“鹤”字,反面是道歪歪扭扭的折线,像幅极简的地图。
“这是……”沈砚舟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
裴枕鹤却猛地攥紧了木牌,指节泛白。他抬头看向沈砚舟,眼里的睡意彻底散了,只剩下惊惶,像被风吹散的雾:“这是我师父的记号。”
沈砚舟的记忆忽然被拽回三年前那个梅雨季。
那时他刚认识裴枕鹤不久,两人在一场书画展上因为一幅《寒江独钓图》的真伪争得面红耳赤。后来裴枕鹤请他去巷尾的小面馆吃面,雨丝顺着屋檐往下淌,在青石板上敲出细碎的响。裴枕鹤吸着面条,忽然说自己有个师父,姓周,是个制砚的老手艺人,五年前在一场大火里没了,连带着作坊里那些准备参展的珍品砚台,都烧得只剩一堆灰烬。
“我师父最擅长在砚台里藏东西,”裴枕鹤当时的声音混着雨声,有点模糊,“他说好砚台得有‘心’,不光要发墨好,还得能藏住故事。”
沈砚舟当时只当是个趣闻,此刻看着那枚木牌,忽然觉得后颈发凉。他想起老陈今早递砚台时,眼里那抹不自然的闪躲,想起自己接过砚台时,触到的那层异样的潮湿——明明是秋高气爽的天,砚台却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这折线……”沈砚舟指着木牌反面,“像哪里的地形?”
裴枕鹤把木牌凑到月光下,指尖顺着折线描摹:“像是云栖山的后山。我小时候跟着师父去过,那里有片松树林,林子里有块大青石,师父说那是他年轻时采石的地方。”他顿了顿,喉结滚了滚,“折线的终点,好像就是那块石头。”
沈砚舟拿起手机看了眼时间,凌晨三点四十分。云栖山离市区有两个小时车程,此刻出发,刚好能赶在日出前到后山。他起身时,藤椅又响了一声,这次却像是敲在两人心上的鼓点。
“去吗?”裴枕鹤抬头看他,眼里的光忽明忽暗,像风中的烛火。
沈砚舟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声音很沉:“去。”
车开上云栖山的盘山路时,天刚蒙蒙亮。
晨雾像纱一样缠在山腰间,把两侧的松树染成淡淡的青灰色。车轮碾过带露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响,比前夜郊外的风声更密,也更急。裴枕鹤坐在副驾,手里一直攥着那枚木牌,指腹反复摩挲着那个“鹤”字,像是要把木头的纹路刻进肉里。
“我师父总叫我小鹤,”他忽然开口,打破了车里的沉默,“他说我性子野,像只没脚的鹤,得找块安稳的石头落下来。”
沈砚舟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他想起裴枕鹤画室墙上挂着的那张老照片,黑白的,照片上的老人穿着蓝布褂子,坐在一张老梨木桌前,手里拿着刻刀,面前摆着方半成品的砚台,眉眼间的温和像化开的墨。裴枕鹤说那是周师父,拍这张照片的第二天,作坊就着火了。
“那场火很蹊跷,”裴枕鹤的声音低了些,“消防队说线路老化,但我知道不是。我前一天还帮师父检查过电线,都是新换的。而且……”他顿了顿,像是在咬着牙说,“我在灰烬里找到过一块烧焦的布料,上面有煤油味。”
沈砚舟侧头看了他一眼。晨光从车窗斜照进来,落在裴枕鹤的侧脸,把他下颌的线条勾勒得很清晰,也很紧绷。这几年他们一起查过不少旧案,从博物馆失窃的古画到拍卖行里流通的赝品砚台,裴枕鹤总说“师父的事不急”,可沈砚舟知道,那根刺一直扎在他心里,像砚台里没磨净的沙砾,时不时就硌得人发疼。
“老陈为什么要给你这个?”沈砚舟问。老陈是古玩街的老商户,做了一辈子砚台生意,为人圆滑,却也算得上本分,按理说不该掺和这些旧事。
裴枕鹤摇摇头:“不知道。但他昨天看我的眼神很怪,像是有话要说,又不敢说。”他忽然想起什么,“对了,他说这砚台是从一个姓赵的人手里收的。姓赵……我师父当年有个师弟就姓赵,后来因为分账的事闹翻了,再也没来往过。”
说话间,车已经开到了后山的入口。一道生锈的铁门拦在路前,门上挂着把大锁,锁芯上积着厚厚的灰,像是许久没人动过。沈砚舟把车停在路边,两人下车时,晨雾刚好散了些,露出身后成片的松树,树干笔直,枝叶在风里轻轻摇晃,发出“簌簌”的声,像谁在低声说话。
“得从旁边的坡绕过去,”裴枕鹤指着铁门左侧的陡坡,坡上长满了及膝的野草,草叶上挂着露水,闪着碎光,“我小时候跟师父来过,那条路能通到松林里。”
沈砚舟走在前面,用手拨开挡路的野草。露水打湿了裤脚,凉丝丝的,带着草木的清苦气。坡很陡,脚下的泥土又松,走几步就打滑。他回头想去扶裴枕鹤,却见对方正弯腰系鞋带,晨光落在他发顶,把那几缕不听话的软发染成了金褐色。
“小心点。”沈砚舟伸手拉住他。
裴枕鹤的手很凉,指尖带着点潮气,握住他的瞬间轻轻颤了一下。两人没说话,就这么牵着手上坡,野草划过裤腿的声音,鞋底碾过碎石的声音,还有彼此的呼吸声,在寂静的山里织成一张密网,把所有的不安都网在里面。
爬到坡顶时,天已经亮透了。
一片望不到头的松林铺在眼前,松树很高,枝叶交错着遮天蔽日,只有零星的阳光从缝隙里漏下来,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光斑。空气里满是松针的清香,深吸一口,连肺腑都像是被洗过一样。裴枕鹤拿出那枚木牌,对着阳光看了看,然后指着左前方:“往那边走,青石应该就在那片林子深处。”
林子里很静,只有风穿过松枝的声音,偶尔有几只山雀被惊起,扑棱着翅膀从头顶飞过。沈砚舟走在裴枕鹤身侧,眼角的余光总能瞥见他手里的木牌,乌黑色的,在晨光里泛着冷光。他忽然想起昨夜裂成两半的砚台,那道裂痕像道伤口,而这木牌,更像是从伤口里剜出的骨头。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裴枕鹤忽然停住脚步。
“到了。”他指着前面。
沈砚舟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松林深处立着块丈高的青石,石面平整,像是被人特意打磨过,上面爬满了墨绿色的青苔,在晨光里泛着油亮的光。石下围着半圈矮矮的石凳,凳面光滑,显然是常年有人坐的。
“这就是师父说的采石地,”裴枕鹤的声音有点发飘,“他以前总带徒弟来这儿,说这里的石头有灵性,能养出好砚台。”
他走到青石前,蹲下身,手指抚过石面上的青苔。青苔很滑,带着湿漉漉的潮气,指尖划过的地方,露出下面青灰色的石质,细密得像上好的宣纸。沈砚舟注意到,石面靠近底部的地方,有块青苔长得格外厚,像是刻意被人堆上去的。
“这里不对劲。”沈砚舟走过去,用手拨开那团青苔。
青苔下面,果然有个凹槽,大小刚好能放下那枚木牌。裴枕鹤把木牌嵌进去,严丝合缝,像是原本就长在里面的。他刚要说话,就听见“咔哒”一声轻响,青石竟从中间裂开一道缝,露出个黑漆漆的洞口,像只沉默的眼。
洞里飘出股陈旧的纸墨味,混着潮湿的霉味,一下子涌了出来。裴枕鹤往后退了半步,沈砚舟伸手将他护在身后,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打开手电筒往洞里照。
洞不深,约莫半人高,里面堆着个木盒子,看样式像是民国年间的樟木箱,表面刷着暗红色的漆,边角已经磨损得露出了木头的原色。箱子上着锁,锁是黄铜的,上面刻着缠枝纹,和那方裂砚上的花纹一模一样。
“是师父的箱子,”裴枕鹤的声音带着颤,“我见过这个锁,他总说这是他年轻时亲手打的。”
沈砚舟把手伸进洞里,将木盒抱了出来。盒子比想象中沉,抱在怀里能感觉到里面有硬物碰撞的声音,“咚、咚”的,像隔着岁月传来的心跳。他把盒子放在石凳上,裴枕鹤从随身的帆布包里翻出一把小铜钥匙——那是周师父留给他的唯一念想,他一直挂在脖子上,藏在毛衣里。
钥匙插进锁孔时,两人都屏住了呼吸。“咔”的一声,锁开了。
盒子里铺着层深蓝色的绒布,绒布上放着三样东西:一方砚台,一叠信,还有一个小小的锦囊。
砚台是深青色的,比“听松”略小些,形状像只展翅的鹤,鹤首处微微凸起,恰好能当研墨的支点,鹤尾处刻着三个小字:“归云砚”。沈砚舟拿起砚台时,只觉得入手温润,像是揣了块暖玉,砚池里还残留着些许干涸的墨痕,凑近闻,能嗅到淡淡的松烟香,和“听松”的味道很像,却又多了点说不清的清冽,像山巅的云气。
“这是师父的得意之作,”裴枕鹤的声音有点发哑,“他说要等找到合适的主人再送出去,没想到……”
他没说下去,伸手拿起那叠信。信是用牛皮纸信封封装的,上面的字迹已经泛黄,收信人写着“小鹤亲启”,寄信人地址是个陌生的邮局,邮戳的日期从五年前一直延续到半年前,最后一封的邮戳,赫然是三天前。
“他还活着?”沈砚舟的声音猛地拔高。
裴枕鹤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捏不住信封。他拆开最上面那封,信纸是粗糙的草纸,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像是在匆忙中写就的:“小鹤,见字如面。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大概已经走了。别找我,也别恨那些人,当年的事,是我欠他们的。归云砚留给你,它比听松更懂云,也更懂鹤……”
字迹写到这里忽然断了,后面是大片的墨渍,像是笔尖滴下的泪。裴枕鹤的眼眶一下子红了,他抓起下一封信,信里写的是制砚的诀窍,从选石到雕刻,一笔一划都极认真,末尾却加了句:“记得少喝咖啡,伤胃。”
再往下翻,有的信里夹着干枯的松针,有的画着简单的砚台草图,还有一封里,贴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是年轻时的周师父,站在归云砚前,笑得一脸温和,身边站着个陌生的男人,背对着镜头,只能看到他手里抱着块石头,石头的颜色,和那方裂砚一模一样。
“这个男人……”沈砚舟指着照片,“会不会是老陈说的姓赵的?”
裴枕鹤盯着照片看了许久,忽然点头:“像。师父说过,赵师叔年轻时总爱穿灰布褂子,你看他露出来的衣角……”
最后一封信最短,只有一句话:“老陈是好人,信他。木牌里的路,是回家的路。”
沈砚舟忽然明白过来。老陈不是不敢说,是不能说。他把砚台送到自己手里,是因为知道自己会带给裴枕鹤;他在砚台里藏木牌,是怕被旁人发现;那些邮戳,是周师父在暗中指引,直到确认安全,才让他们找到这里。
“锦囊里是什么?”沈砚舟指着最后那样东西。
裴枕鹤打开锦囊,里面掉出半块玉佩,玉是暖白色的,上面刻着个“云”字,边缘有处缺口,像是被人硬生生掰断的。沈砚舟心里一动,想起自己从小戴到大的那块玉佩,上面刻着个“舟”字,缺口的形状,竟与这块严丝合缝。
他下意识地摸向脖子,玉佩还在,温润的触感透过衬衫传来。小时候母亲说过,这玉佩是父亲留给他的,另一半在“该遇到的人”手里。
“这是……”裴枕鹤看着两块拼在一起的玉佩,忽然说不出话。
晨光此刻刚好穿过松枝,落在玉佩上,折射出细碎的光,像撒了把星星。沈砚舟忽然想起三年前那个庆功宴的楼梯间,他吻住裴枕鹤时,曾摸到对方毛衣下有个硬硬的东西,当时以为是钥匙,现在想来,大概就是这半块玉佩。
原来有些相遇,早就写好了开头。
“师父当年为什么要走?”裴枕鹤的声音带着哽咽,“他明明可以回来的。”
沈砚舟把他揽进怀里,能感觉到他肩膀在微微发抖。“或许是为了保护你,”他低声说,“你看这些信,他一直在看着你,只是不敢靠近。”
怀里的人没说话,只是把脸埋得更深了些,毛衣蹭着沈砚舟的脖颈,带着点微痒的暖意。松风吹过林梢,发出“呜呜”的声,像是谁在轻轻叹息,又像是在温柔地笑。
不知过了多久,裴枕鹤抬起头,眼睛红红的,却亮得惊人。“我们回去吧,”他说,“把归云砚收好,就像师父说的,它该有个安稳的家了。”
沈砚舟点头,把归云砚小心翼翼地放进木盒,又将信件和锦囊收好。裴枕鹤拿起那方裂成两半的端砚,忽然说:“这个也带上吧,好歹是师父藏过东西的地方。”
下山的路走得很慢,晨光已经铺满了整个山林,把松树的影子拉得很短,落在两人脚边,像一路相随的脚印。裴枕鹤忽然停下脚步,指着不远处的溪涧:“你看,那里的石头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