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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一梦八十载 ...

  •   小三子也在检查他的装备。他把刺刀紧紧绑在腿上,又把子弹袋里的子弹数了一遍,一共五颗,不多不少。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没有笑了,只有一股子狠劲,像头准备搏命的狼。

      “等会儿冲的时候,”他低声说,“你跟在我后面,我替你挡两颗子弹。”

      “放屁。”我骂了他一句,声音却有点发颤,“要挡也是我挡,我比你大。”

      小三子没说话,只是咧了咧嘴,从怀里掏出个东西,塞给我。是块用红绳系着的碎玉,边角都磨圆了,看着有些年头。

      “这是俺娘给的,”他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说能挡灾。俺戴着没用,给你吧,你命比俺金贵。”

      我把玉推回去,塞进他手里:“自己戴着。等打赢了,你还得戴着它,去娶你那没过门的媳妇呢。”

      小三子的脸有点红,把玉重新揣回怀里,拍了拍:“那……咱都活着。”

      “嗯,都活着。”我应着,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在这战场上,“活着”这两个字,重得像座山。

      太阳慢慢落下去了,天一点点暗下来,像块浸了墨的布。战壕里的风更冷了,刮在脸上,像小刀子在割。远处的枪声稀疏了些,但谁都知道,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鬼子在碉堡里憋着劲,我们在战壕里攒着力,就等夜里那一声令下。

      连长蹲在战壕最前面,拿着个望远镜,时不时地往鬼子碉堡的方向看一眼,嘴里叼着根没点燃的烟,烟卷被口水浸得发软。

      “各单位注意,”他突然放下望远镜,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半小时后,爆破组出发。目标,鬼子主碉堡。”

      我深吸了一口气,把步枪背在肩上,提起炸药包。帆布包很沉,压得肩膀有点酸,但这重量,却让我心里踏实。比梦里那些轻飘飘的甜,实在多了。

      小三子也站了起来,把枪攥得紧紧的,指关节都白了。他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光。

      “走了,二狗。”

      “走。”

      我们跟着爆破组组长,猫着腰,顺着战壕往前移动。脚下的泥很滑,混着血和碎布,踩上去“噗嗤”作响。

      身边的战友们都没说话,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冷枪声,在暮色里交织。

      天彻底黑透了。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只有鬼子碉堡上的探照灯,像只鬼眼,时不时地扫过来,光柱所及之处,能看见被炸断的树干、翻起的泥土,还有些看不清的、僵硬的东西。

      我们得趁着探照灯扫过去的间隙,往前挪。

      一步,两步,脚下的泥越来越软,带着股腐臭的味。我知道,这下面埋着我们的人,也埋着鬼子。

      “注意隐蔽!”组长压低声音吼了一句。

      我们立刻趴在地上,把脸贴在泥里。探照灯的光柱从头顶扫过,惨白的光把周围照得如同白昼,能看见身边战友的影子,像贴在地上的剪影。

      我的心跳得像擂鼓,能听到血液在血管里“嗡嗡”地响,生怕那光柱停下来,把我们照个正着。

      光柱慢慢移开了,周围又陷入一片漆黑。

      “继续走。”组长的声音从前面传来。

      我们又开始往前挪,像一群在黑暗里爬行的虫子。没有光,只能凭着感觉,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里。

      偶尔能摸到块硬东西,不知道是石头,还是别的什么,只能赶紧缩手,继续往前。

      风里飘着雨丝,细细的,落在脸上,冰凉刺骨。我想起梦里的阳光,暖烘烘的,落在身上像盖了层薄被。

      可现在,这点冷,却让人清醒——这才是真的。疼是真的,饿是真的,身边的人是真的,要炸的碉堡,也是真的。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离鬼子的碉堡越来越近了。能听见碉堡里传来鬼子说话的声音,叽里呱啦的,还夹杂着几声笑,刺耳得像指甲刮过玻璃。

      组长打了个手势,我们都停了下来,趴在一片被炸烂的庄稼地里。地里的玉米杆早就被烧光了,只剩下半截半截的根,戳在泥里,像些光秃秃的骨头。

      我趴在地上,把耳朵贴在泥土上,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也能听到远处传来的虫鸣——在这满是死人味的地方,居然还有虫子敢叫,倒比我们这些人,多了点胆子。

      小三子就在我旁边,他的呼吸有点急,我能感觉到他的肩膀在微微发抖。我伸出手,在黑暗里摸到他的手,紧紧攥了一下。他的手很凉,全是汗,像块湿冷的石头。

      他也回攥了我一下,力道很大。

      就在这时,一颗照明弹突然“嗖”地一声窜上天空,在漆黑的夜里炸开,亮得像个小太阳。

      瞬间,整个大地都被照得如同白昼。我们趴在地上,影子被拉得老长,清清楚楚地映在泥地里。

      “砰砰砰——”

      碉堡里的机枪突然响了,子弹像疯了一样扫过来,“嗖嗖”地从头顶飞过,打在地里,溅起一片片泥花。

      “卧倒!”组长嘶吼着,把身边一个新兵按在地上。

      一颗子弹擦着我的头皮飞过,带起的风刮得头发发麻。我死死地趴在地上,把脸埋进泥里,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

      身边传来一声闷哼,是离我不远的一个战友,子弹打穿了他的后背,血一下子涌了出来,把他身下的泥染成了暗红色。

      他没再动。

      照明弹的光慢慢暗下去,周围又陷入一片漆黑,但机枪还在疯狂地扫射,子弹嗖嗖地飞,像无数只看不见的毒虫。

      “快!往前挪!”组长的声音带着点嘶哑,显然是急了。

      我们趁着黑暗,连滚带爬地往前挪。泥地里很滑,我好几次差点滑倒,全靠手里的枪撑着。

      子弹还在飞,耳边全是“嗖嗖”的声,像死神的镰刀,在头顶不停地挥舞。

      我能感觉到,离那座碉堡,越来越近了。

      能闻到碉堡上木头被烧焦的味,能听到鬼子在里面叽里呱啦地叫,还能隐约看到枪口喷出的火光,像鬼火一样,在黑暗里闪烁。

      小三子突然拽了拽我的胳膊,压低声音说:“二狗,你看。”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在黑暗中,隐约能看到碉堡下面,有几个黑影在蠕动。是我们的人,在往前爬,手里都抱着炸药包。

      他们要去炸碉堡的地基。

      可就在这时,碉堡侧面突然亮起一盏灯,照在那几个黑影身上。紧接着,机枪声又响了起来。

      那几个黑影瞬间倒在了地上,一动不动。

      “狗娘养的!”小三子低低地骂了一声,声音里带着哭腔。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下,疼得喘不过气。

      组长咬着牙,从怀里掏出个手榴弹,拉开引线,朝着亮灯的地方扔了过去。

      “轰隆——”

      爆炸声响起,那盏灯灭了。

      “冲!”组长嘶吼着,率先站了起来,抱着炸药包,朝着碉堡冲了过去。

      我们跟在他后面,像一群被逼到绝境的狼,嘶吼着,往前冲。

      子弹在身边呼啸,脚下的泥被踩得“噗嗤”作响,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血溅在我的脸上,滚烫滚烫的。

      我什么也顾不上了,眼里只有那座黑乎乎的碉堡,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炸掉它,炸掉它!

      风里,又传来了冲锋号的声音。这次,是真的。尖锐,急促,带着股豁出去的狠劲,穿透了所有的枪炮声,直钻进人心里。

      我跟着号声,往前冲。

      我们原以为手榴弹的轰鸣能撕开一道口子,却没料到鬼子的狡猾远超想象。那盏灯灭的瞬间,碉堡侧翼的暗堡突然喷吐出火舌,像两条淬毒的蛇,死死咬住了我们冲锋的路线。

      子弹织成的网骤然收紧。我亲眼看见组长的身子猛地一顿,像被无形的手推了一把,他怀里的炸药包磕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

      他低下头,看了看胸前炸开的血花,那红色在夜色里格外刺眼,像极了梦里庆典上飘的绸带,却带着灼人的温度。

      “快……上……”他转过头,朝着我们的方向,嘴动了动,声音被枪声吞掉了大半。然后,他突然笑了,那笑容在硝烟里一闪,像颗流星。

      他猛地抱住炸药包,朝着暗堡的方向扑过去,身影在火光中拉得很长,随即被一声巨响吞没。

      气浪掀得我踉跄后退,脸上落满滚烫的碎石。

      我摸了摸脸颊,摸到一手黏腻,分不清是血还是汗。小三子在我旁边,牙齿咬得咯咯响,眼泪混着泥往下淌:“组长……组长他……”

      “别愣着!”我吼了一声,拽着他往旁边的弹坑扑。刚趴下,刚才站的地方就被机枪扫出一排深坑,泥土溅在头盔上,震得耳朵嗡嗡响。

      暗堡的火力更猛了,子弹打在弹坑沿上,碎石像刀子似的飞,我们只能缩着脖子,把脸埋进冰冷的泥里。

      这就是伏击。鬼子早就算好了我们的路线,在暗堡里架好了机枪,像守着陷阱的狼,等我们一头撞进来。刚才那盏灯,不过是引我们上钩的诱饵。

      “得打掉暗堡!”小三子抹了把脸,从怀里掏出最后一颗手榴弹,“我去!”

      “你去个屁!”我按住他的手,指节因为用力泛白,“暗堡的射界太宽,你刚站起来就会被打成筛子。”

      我盯着碉堡侧面那堵被炸得半塌的土墙,墙后露出半截焦黑的木梁,“看到那堵墙没有?我们从那边绕,贴近了再扔手榴弹。”

      他顺着我的目光看去,喉结滚了滚:“那得穿过开阔地。”

      “要么死在这儿,要么拼一把。”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摸到他军装下的碎玉,硬硬的一块,硌着手心。

      我们等了个机枪换弹的间隙。那几秒钟的死寂里,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撞得肋骨生疼。

      我拽着小三子,猫着腰冲出去,脚踩在被炸松的土上,深一脚浅一脚,像踩在棉花里。子弹在头顶“嗖嗖”地飞,带着死亡的哨音,我甚至能看清弹头划破空气时留下的残影。

      快到土墙时,小三子突然“哎哟”一声,踉跄着差点摔倒。我回头拽他,看见血从他的裤腿渗出来,在地上拖出一道暗红的痕。

      “腿……腿中弹了……”他咬着牙,额头上全是冷汗。

      “我扶你!”我刚要弯腰,就听见暗堡的机枪又响了。子弹打在土墙前的地上,溅起的泥糊了我们一脸。

      “别管我!”他猛地推开我,把那颗手榴弹塞到我手里,“你去炸暗堡!我给你挡着!”

      他说着,竟拄着枪站了起来,朝着暗堡的方向吼了一声,像头受伤的野兽。机枪的火力瞬间被他吸引过去,子弹打在他身边的地上,尘土飞扬。

      他晃了晃,却没倒下,只是死死地盯着暗堡,像在挑衅。

      “小三子!”我眼睛一热,抓起手榴弹,转身冲向土墙。

      身后传来一声闷哼,我不敢回头。

      土墙后积着厚厚的焦土,混着碎砖和弹片。我贴着墙根蹲下来,心脏跳得像要炸开。

      刚才小三子推开我的时候,我摸到他怀里的碎玉,那温度烫得人发疼。我拉开手榴弹的引线,在手里攥了两秒,朝着暗堡的射击口扔了过去。

      “轰隆——”

      爆炸声震得土墙都在抖。我趁着硝烟冲出去,看见暗堡的射击口已经被炸塌了,火舌从裂缝里舔出来,带着焦糊的味。

      没有机枪声了。

      我跌跌撞撞地跑回去,小三子趴在地上,后背全是血,像朵被踩烂的花。我把他翻过来,他的眼睛还睁着,望着灰蒙蒙的天,嘴角似乎还带着笑。

      我摸了摸他的胸口,已经不跳了。怀里的碎玉还在,被血染得红通通的。

      “你个傻子……”我喉咙发紧,说不出别的话。

      远处传来连长的吼声,大部队开始冲锋了。喊杀声像潮水似的涌过来,盖过了枪炮声。

      我把小三子的眼睛合上,轻轻拍了拍他的脸:“等着,我去炸了那碉堡,给你报仇。”

      我捡起他掉在地上的枪,又提起地上的炸药包,朝着主碉堡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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