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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 1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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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脏只是拳头大小,常人哪里能轻易容下那些多个东西。谁的心都是红的,肉团成的。但曲意觉得,张嬷嬷的心上好像被一根根头发穿进去,绕出来,就这样缠啊缠,编织出一张发网,里面密密麻麻满是头发。
张明丽的头发癖越来越严重。
教会同省城社会有不少来往,她作为育婴堂的主事,常常往返两地。省城里能买到刚刚时兴起来的香洋碱,她把它包在自己宽大的袍子下面,带了回来。
维纳尔同意张明丽用洋碱给孩子们清洗,他认为干净且浑身香喷喷的孩子更讨神的青睐。
大多数的孩子能用上洋碱的时候不多,要么是在老爷圣诞日前,要么是在见自己的新父母前。人来人去,大抵是命运巧合,曲意和另外三个孩子始终没有被人收养,他们各个明秀可爱,以此地为家,虽无血缘,但互为手足,曲意在这四兄弟里排行第三。维纳尔看着他们逐渐抽条,像新春里的柳枝儿似的,便开始教他们唱诗。
一开始是四个孩子同去同回,但最小的那个孩子,排行老四,名字叫阿秀,曲意他们惯常喊他“四儿”的,是极有天赋的。当真音调婉转,声如黄鹂,一副好嗓。维纳尔便开始给他开小灶,一有空就要给他上晚课。
因此四儿用上洋碱的次数最多,教父要求嬷嬷将他清洁干净去上课,他们共吟的歌声要在圣坛上回响,应当身与心都保持澄明。
申明简心里一沉:“那你呢?”
“我?我自然是福气也不小的。”
曲意冷笑了一声。
随着曲意的长大,他越发漂亮扎眼。有的孩子,尤其是院里的女孩子,欢天喜地被接走之前,最舍不得人的就是曲意。她们会红着脸给曲意留下自己的心爱之物,一颗美丽的河石,或是一块新父母给的花生糖,吃完呵一口气都是香的。
可能是女孩们的羞怯让曲意心中有什么发了芽,她们因不好意思而回避躲闪的目光,她们不再肯像幼时那样拥抱,这些让曲意懵懵懂懂间摸到了一点什么,他后知后觉意识到,男女有别。
当他第一次试图拒绝张明丽来帮他洗头,代价极为惨痛,并且以失败告终。
长久以来,张明丽最偏爱的一直都是曲意,她早已把这个孩子当成天赐,她要他把头浸到水里,他就乖乖做,不像有的混小子,泥鳅似的,逮都逮不着。
她悉心剪出来的指甲最适合给他梳理头发,按摩头部。每一根发丝都被她放在手心里摩搓,这一头听话的卷发在她手中躺着,擦干之后,她要花好久将自己埋在仿佛天使一般的头发中嗅那缕洋碱香,来灌满自己心中的空缺。
她从未想过曲意会抗拒自己,这比从未拥有过如此欢愉还要叫她绝望。因此张明丽坚信,这孩子被魔鬼俯身了。
藤条,戒尺,火棍,什么都用过,魔鬼被打得无所遁形,却一直不肯求饶,始终抗拒着。
这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不必细说,总之在曲意身上留下了不少战绩,这是他的觉醒。
“这种老变态居然还能活着。”
申明简咬牙,他的手压在了腰带下的袖珍枪上。
曲意抓住他手臂阻止:
“哥,她没斗过我,现在叫她一直活着,就已经是下地狱了。”
“你是怎么处理的?”
曲意露齿一笑:
“我好好在这儿站着,她成日里疯疯癫癫,可不就是我赢了?”
申明简见他不肯细说,也不去问了。
是啊,一个从地狱爬回人间,一个从人间跌入地狱,输赢一目了然。
“你那三个兄弟们现在还联系么?”
曲意沉默了一下,缓缓开口:
“老大死了,老二走了,四儿也……”
“小意,申先生,”来人打断了曲意的话,是宋悦来了,“稍后有一节唱诗班的课,要不要来听听?”
教堂重建,唱诗班也在最近重组出来,里面挑的都是附近信徒的孩子,他们都是经过新式教育开蒙的。
“自然要来,我好久没见过黄老师了。”曲意说道。黄老师是新唱诗班的音乐老师。
“那是不巧,黄老师上个月就走了。”
“去哪儿了?”
“回家探亲去了,她给我们推了一位新老师代课,你猜怎么着,他居然就是咱们教会的人,一直在厨房里帮工,深藏不露。”
边走边说着,一阵悠扬的琴音传来,他们循着乐曲过去,一个清瘦的背影被七八个孩子围着,他抱着一把手风琴坐在梅花木刻椅子上,双臂带着双肩随着音乐轻轻摇。
“四儿!”曲意叫出来。
这位新老师手下不停,直到一曲终了,让孩子们下课,这才转过身来。他半脸上覆了一张白模面具,等孩子们都一溜烟散了,这才摘下来,冲他们笑笑:
“三哥。”
这张脸申明简见过的,那一晚的偶遇譬如朝露,让他几乎恍惚以为那位做晨祷的不是人类,而是盘旋在此地的不散的冤魂。
曲意冲上前去抱住他,继而双手颤抖地捧起他的脸:
“那场火,我以为你也——”
“三哥,我逃出来了。”四儿握住他发抖的手,领着他摸自己的脸
“你看,我是热的,活的,对不对。”
曲意的眼眶里迅速积出泪珠,他轻轻抚过一层褶皱:
“活着就好,”他再一次抱住四儿,“活着就好。”
申明简示意宋悦借一步,给他们兄弟二人留地方说话。
在账房里,申明简核对过上半年账目,查验过修缮金额以及下半年资金流向,他点了一支烟。申明简许久不接触这些数字,宋悦又当牧师又做出纳,身兼多职并不出错。
申明简靠着墙,目光落在玻璃外的那对叙旧的兄弟身上,他咬着烟给宋悦也递上一根。宋悦摆摆手:
“多谢,不抽。”
申明简耸耸肩,将银匣子收起来。
“申先生可累了?”
申明简不作声,又看了一会儿窗外二人,问道:
“这个四儿你知道多少”
“我都不清楚他还有个名字叫四儿,并且还跟小意认识。”
“那你们叫他什么?”
“阿秀。申先生可知道阿秀和小意之间的渊源?”
“左不过都是原来育婴堂的,”申明简弹了颗火星子到地上又踩熄灭,他想到曲意讲的故事,叹了一声,“小意好像一直以为他死了,死在那场大火里。”
“哦,是么。”
提到那场大火,宋悦不曾见到,但他看到过灾后的满目疮痍:
“小村小镇的,就两三个赤脚医生,倒也努力收了所有从火场里逃出来人。文鸢夫人派人送去了好些药物,还请了位李医生教他们用,现学现卖么,能救活一个是一个。阿秀说就是前村的那个张瘸子救了他。命是救回来了,脸上,唉!”
“活着就好了。”申明简想到刚刚曲意说过的这句话。
“不错,阿秀说是天父没有抛弃他,让他捡回一条命。育婴堂烧没了,他却愿意回来,还要去厨房帮忙,我们这两天吃的饭就是他做的,也难为他了。”
申明简想到那道茼蒿豆腐汤,赞同地点点头,他又问道
“大火烧死了几个人?”
“李医生带人收的殓,我想想,当年育婴堂在后院,火势最猛,死伤最多,有几个大孩子抱着不少小的逃出来了,后来维纳尔教父带着修士们冲进去救人,万幸小娃娃们都救下来了。据李医生按照烧焦的尸骨数,死了有好几个老嬷嬷,五个修士,一个少年人。”
“维纳尔也在那五个里头么?”
“不错,他没逃得出来,也是被烧的最面目全非的,还是靠着他一直佩戴的念珠认出来的,”提到那念珠,宋悦唏嘘不已,“珠子都烧成灰了,烧在地上一串圆圆的,大家就是靠这个痕迹辨认出来的。”
“那个张明丽是怎么活下来的?”
“她说是那个没逃出来的少年人救了她么,说那孩子感念养恩,推了她一把,把她推了出去,自己却被掉下来的横梁压住了。”
“她倒是命大。”
这种毒妇的说辞申明简是不信的,他做好打算要去查探一番。
“张明丽住哪里?”
“厨房西边那个石屋,”宋悦犹豫了一下,还是劝了一句,“申先生,张嬷嬷已经神志不清了,小意也容她活着。”
申明简笑了笑,话风一转:
“神父太客气了,就叫我明简吧。”
宋悦知道这是劝不动了,便主动提出来要领他去,想来自己在一旁看着,出不了什么纰漏。
这石屋低矮得很,之前申明简注意到过它,还以为是用来储存米面的。门上有个被厨房炉灶烟雾熏黑的窗户,宋悦先往里头一看,看到张明丽安安分分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数数,这才掏出钥匙来打开锁。
“她之前发疯出来伤过信徒,后来我们只好锁着了。”宋悦解释道。
房门一开,臭气熏天,申明简眉头皱都不皱,直走了进去。
宋悦一闻那味道就跌足:
“张嬷嬷,又没来得及用恭桶啊!不好意思,我去打盆水过来。”
宋悦跑了出去,申明简冷眼望着床上的光景,张明丽也不知清醒与否,突然冲他龇牙笑了笑,黄牙脱落大半。
“是谁救了你?”
张明丽嘴里含糊呜呜两声,不知在说些什么。
“着火了,是谁救了你?”
申明简有耐心地又问一遍。
大约是火这一字样吸引了张明丽,她蹬了蹬那对白鱼眼珠子,双手突然一拍床板:
“着火了!”
申明简试探道:
“阿秀救了你?”
张明丽仿佛陷进了火海里,她掐住自己的脖子,十足的窒息模样,喉咙里发出“额——额——”的声音。
申明简又问:
“是维纳尔救了你?”
看来维纳尔在张明丽心中地位非凡,她直把自己掐到面皮发青才松开,手舞足蹈:
“神父!不!神父!”
粗粝的求救声在张明丽猛烈的咳嗽声中滚出来,这是火场里呛了浓烟的人发出来的呼救。她自身难保,却对维纳尔忠心耿耿。
申明简手头的信息不多,他想了想,继续逼问:
“是哪个孩子救了你?”
张明丽痛苦地扭曲起来,她身子一动,身下污糟更不可闻,
“你是我养大的,你们都是我养大的,”她歇斯底里,“我乃圣母化身,你们怎么敢!怎么敢!”
申明简心中了然,什么救了她的鬼话,宋悦不知晓这人画皮之下的恶鬼,被糊弄过去了,小意心慈手软,只怕是惦念那一丝养恩。
申明简喝道:
“你害死了他!”
张明丽被他震得瑟缩起来,抖了抖嘴皮,直埋进那污臭之中。
申明简如死神一样宣判她:
“你造的罪孽无数,还敢玷污圣母之名!”
张明丽突然嘿笑两声:
“对,对,我乃圣母显灵。”
“圣母怎会坑杀自己的孩子?”
张明丽盘坐起来,左手焦枯如骷髅,右手黄皱留有痂,她双手捧心,双眼上抬:
“吾儿为救我而亡,死得其所。”
“啪——”
曲意不知何时来的,箭步上前狠狠扇了她一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