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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晴日与橙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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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得的轮休日,天气好得不像话。阳光是金色的,透过稀疏的云层洒下来,带着恰到好处的暖意,驱散了连日来积压在心底的阴霾。
白喻枫看起来轻松了不少,虽然眼底还有疲惫的印记,但眉宇间那股沉郁的戾气淡了,换成了某种更为柔软的东西。他甚至哼着不成调的歌,在宿舍里翻找出一件稍微新一点的常服外套换上。
俞栖迟看着他的背影,没说话,只是把洗好的水果仔细装进袋子,最上面是几个圆滚滚、橙皮发亮的脐橙——他记得小禾上次似乎挺喜欢。
去医院的路上,白喻枫的话比平时多些,说着队里的趣事,说着小禾最近一次换药时怎么咬着牙没哭。俞栖迟大多安静地听着,偶尔“嗯”一声,目光掠过车窗外飞驰的绿意,觉得胸口某个地方也被这阳光晒得暖暖的,微微发胀。
病房里,小禾正靠在床头看书,是那种带拼音的彩色绘本。阳光正好照在她的侧脸上,新长出的茸茸短发被染成浅浅的金色。她脸上的疤痕依旧明显,但眼神里的怯懦少了些,看到他们进来,眼睛亮了一下,小声喊:“哥哥,栖迟哥哥。”
白喻枫立刻笑起来,大步走过去,揉了揉她的头发:“今天感觉怎么样?有没有乖乖听医生的话?”
“很乖。”小禾点点头,目光好奇地投向俞栖迟手里的袋子。
俞栖迟把袋子放在床头柜上,拿出橙子:“吃吗?”
小禾点点头。
这次俞栖迟剥橙子熟练了不少。金黄色的橙皮被完整地剥下,露出饱满晶莹的果肉,清甜的香气瞬间在病房里弥漫开来。他分了一半给白喻枫,让他递给小禾,另一半自己拿着,一瓣瓣掰开,放在小禾摊开的手心里。
白喻枫就坐在床沿,笑着看小禾吃,自己也塞了一瓣到嘴里,被酸得眯了下眼,又忍不住笑:“这么酸你还吃那么香?”
小禾抿着嘴笑,不说话,小口小口吃得认真,汁水沾了一点在嘴角。
俞栖迟看着,下意识地从口袋里拿出纸巾,很自然地倾身过去,轻轻替她擦掉。
他的动作有些生硬,甚至略显笨拙,但足够轻柔。小禾没有躲闪,只是抬起大眼睛看着他。俞栖迟对上她的目光,动作顿了一下,随即不太自在地移开视线,耳根微微有点热。
白喻枫看着这一幕,脸上的笑容慢慢变得很深。他没说什么,只是伸出手,不是对着小禾,而是在俞栖迟的后颈上很轻地捏了一下,像是一种无声的、极其亲昵的感谢和认可。
俞栖迟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瞬,但没有避开。
阳光透过干净的玻璃窗,洒在三人身上。房间里很安静,只有小禾翻动书页的沙沙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空气里弥漫着橙子清冽的甜香和阳光温暖的味道。
白喻枫靠在窗边,看着俞栖迟低头耐心地给小禾解释绘本上的故事(虽然他的解释干巴巴的毫无趣味),看着小禾偶尔因为他的用词而露出一点点困惑却认真的表情。
这一刻,没有毒贩,没有枪声,没有沉重的过去和未知的恐惧。只有阳光、橙香,和失而复得的家人,以及身边那个沉默却无比重要的人。
白喻枫忽然觉得,一直紧绷了这么多年的那根弦,终于可以稍稍放松一点。他甚至生出一种奢侈的妄想:也许日子真的可以这样过下去。
俞栖迟似乎感应到他的目光,抬起头来看他。
两人视线在空中交汇,没有言语,却都明白了对方眼里的那份平静与珍重。
白喻枫对他笑了笑,用口型无声地说:“谢谢。”
俞栖迟垂下眼睫,嘴角非常非常轻地,向上弯了一下。
只是一个极浅的弧度,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在白喻枫心里漾开了一圈圈的涟漪。
小禾吃了两瓣橙子,忽然指着绘本最后一页的插画小声说:“这个、这个像哥哥们上次带的纸船。”
那页画着条小河,水面漂着只折纸船,纸船边还沾着片橙黄色的花瓣。白喻枫凑过去看,笑着揉她头发:“是挺像,等你能下床走路了,咱们去楼下小花园的水池放纸船,放好多只。”
小禾眼睛更亮了,小手动了动,像是已经在比划要折什么样的船。俞栖迟把剥好的橙子瓣摆进小碟里,又拿了张湿纸巾擦了擦她的手指,听着他们说话,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橙子皮留下的纹路——刚才剥的时候没留意,指腹沾了点橙皮的油,凉丝丝的香。
白喻枫忽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摸出个小小的玻璃罐子,罐口系着根浅蓝的绳子。“上次去文具店看到的,给你。”他把罐子递给小禾,“里面是彩色的星星纸,等你有力气了,咱们一起折星星,串成串挂在床头好不好?”
小禾小心翼翼接过来,罐子在阳光下透着光,她轻轻晃了晃,听见纸页摩擦的沙沙声,抬头看白喻枫时,眼睛里像落了星星。“谢谢哥哥。”声音比刚才亮了些,连带着嘴角的小梨涡都浅淡地露了出来。
俞栖迟看着那罐子,忽然想起昨天路过医院旁的文具店,白喻枫停在橱窗边看了好一会儿,当时他还以为对方在看别的,原来是在留意这个。
快到探视结束的时间,护士来测体温,看到小禾手里的绘本和罐子,笑着说:“今天精神头不错呀,看来是哥哥们来了有动力。”小禾不好意思地往被子里缩了缩,却把罐子攥得更紧了。
白喻枫帮着整理了下被角,又叮嘱了几句“别老盯着书看,多闭眼歇会儿”,才和俞栖迟一起往外走。走到病房门口时,俞栖迟回头看了眼,小禾正把玻璃罐放在枕边,手指轻轻碰着罐口的蓝绳子,阳光落在她头发上,那层浅浅的金色软得像棉花。
走廊里比病房里凉些,白喻枫松了松外套领口,侧头看俞栖迟:“刚才护士说,下周要是恢复得好,小禾就能试着坐轮椅去花园转了。”
“嗯。”俞栖迟应了声,脚步慢了些,“我去买本折纸教程书。”
白喻枫笑了:“不用,我会。小时候我妈教过我折船折鹤,虽然多年没折,应该还没忘。”他顿了顿,看着俞栖迟的侧脸,“不过你要是想学,我教你也行。”
俞栖迟转头看他,阳光从走廊尽头的窗户斜照进来,落在白喻枫眉骨上,把他眼尾的笑纹都染得暖融融的。他沉默了几秒,轻轻点头:“好。”
两人并肩往电梯口走,没再说话,却也不觉得闷。走廊里飘来消毒水的味道,可鼻端似乎还留着病房里的橙香,连带着脚步都轻缓了些。
电梯门开了,白喻枫伸手拦了下门,让俞栖迟先进。电梯下行时轻微晃动了一下,俞栖迟下意识扶了扶旁边的扶手,指尖却碰到了另一只手——白喻枫也正好扶过来。
两人都顿了一下,白喻枫先笑了笑,收回手插进口袋,俞栖迟也若无其事地移开手指,只是垂着眼时,嘴角那点极浅的弧度,好像比刚才在病房里时,又明显了那么一丝丝。
电梯门打开,外面的阳光更亮了,风一吹,路边的梧桐叶沙沙响。白喻枫忽然说:“晚上队里没任务,去吃那家馄饨怎么样?上次你说汤鲜的那家。”
俞栖迟抬眼看他,阳光落在他眼里,亮得很:“好。”
这次,他没等白喻枫先迈步,自己稍微快了半步,走在了前面一点点。白喻枫看着他的背影,口袋里的手轻轻蜷了蜷,跟着走上去时,脚步都轻快了不少。空气里的橙香好像还没散,混着阳光和风的味道,软乎乎地裹在两人身边。
那家馄饨店藏在一个老巷口,门口支着大锅,沸腾的水汽混着骨汤的浓郁香气,在傍晚微凉的空气里氤氲出一片暖融融的烟火气。正是饭点,店里有些拥挤,人声嘈杂。
白喻枫熟门熟路地找了个靠里稍安静点的位置,用纸巾擦了擦本就干净的塑料凳,才示意俞栖迟坐下。
“老板,两碗鲜肉馄饨,一碗多放香菜,一碗不要。”白喻枫扬声道,说完才看向俞栖迟,眼里带着点狡黠的笑,“没记错吧?”
俞栖迟没应声,只是把桌上筷子筒里的一次性筷子拿出来,掰开,互相刮掉木刺,将其中一双放到白喻枫那边。动作自然流畅。
等待的间隙,两人都没说话。白喻枫看着窗外逐渐亮起的路灯和匆匆归家的行人,手指无意识地在桌上轻轻敲着,哼的还是下午那不成调的歌。俞栖迟则安静地看着老板麻利地包馄饨,一个个白胖的元宝落入翻滚的高汤里,很快浮起,被捞进撒了紫菜和虾皮的大碗里。
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很快端了上来。白喻枫那碗果然飘着一层翠绿的香菜,俞栖迟这碗则清清爽爽。
“快尝尝,是不是还是那个味。”白喻枫吹了吹气,迫不及待地先舀起一个送进嘴里,被烫得直抽气,却满足地眯起眼。
俞栖迟吃得很慢,他吃东西总是这样,细嚼慢咽,像是在完成一件极其认真的事。馄饨皮薄馅足,汤底醇厚,确实很鲜。
白喻枫吃了大半,速度慢下来,看着对面安静进食的俞栖迟。店里的暖光打在他低垂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柔和的阴影,让他平时冷硬的侧脸线条看起来格外柔和。
“栖迟。”白喻枫忽然开口。
俞栖迟抬起头,用眼神询问。
“谢谢你。”白喻枫的声音比平时低了些,在嘈杂的环境里显得格外清晰,“我是说……所有的事。”
谢谢你去医院,谢谢你的向日葵和橙子,谢谢你的安静陪伴,谢谢你……在我以为全世界只剩我一个人的时候,还在我身边。
俞栖迟拿着勺子的手顿了一下。他看着白喻枫,对方的眼睛在灯光下亮得惊人,里面盛着毫不掩饰的感激和某种更深沉的东西。他不太习惯这样直白的情感流露,微微移开视线,半晌,才低低地回了一句:“不用谢。”
声音很轻,却足够认真。
白喻枫笑了笑,没再继续这个有点沉重的话题,转而用手指了指他的碗:“快吃,凉了就不鲜了。”
吃完馄饨,身上都暖和了起来。走出小店,晚风带着凉意拂过,反而更觉舒爽。
两人沿着老街慢慢往回走,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时而交错,时而分开。经过一个卖糖炒栗子的小摊,甜香的味道飘过来,白喻枫停下脚步,买了一大纸袋,塞到俞栖迟怀里:“闻着挺香,尝尝。”
俞栖迟抱着热乎乎的纸袋,栗子的热度透过纸张温暖着他的手心。他默默剥开一颗,金黄色的栗子肉完整地蹦出来,递给了白喻枫。
白喻枫愣了一下,接过来扔进嘴里,含糊地笑:“哟,俞哥服务这么周到?”
俞栖迟没理他的调侃,又给自己剥了一颗,甜糯的口感在嘴里化开。
他们就这样一路走,一路分食着一袋糖炒栗子,偶尔有零星的交谈,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地并肩而行。周围的喧嚣渐渐褪去,只剩下脚步声和晚风的声音。
这种平静和寻常,对他们来说,几乎是奢侈的。
快到队里时,白喻枫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号码,脸上的轻松神色收敛了些,走到旁边接听。
俞栖迟停下脚步,站在不远处等着,怀里的栗子还散发着余温。他看到白喻枫听着电话,眉头微微蹙起,低声应了几句“嗯,我知道了”“继续盯着”。
电话很快挂断。白喻枫走回来时,脸上又挂起了那种轻松的笑,但俞栖迟能感觉到,那层轻松的表象下,有什么东西悄然绷紧了。
“队里的事?”俞栖迟问。
“嗯,一点后续琐事,不影响休息。”白喻枫语气随意,很自然地把手插进口袋,“走吧,回去还能看部电影。”
俞栖迟看着他,没有再问。他只是把怀里还温热的栗子袋往白喻枫那边递了递。
白喻枫笑着又拿了一颗:“还真挺甜。”
夜色渐浓,路灯将两人的身影拉长,融在一起。刚才那个电话像一颗小小的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涟漪浅浅荡开,但很快又被此刻的温暖和默契缓缓抚平。
至少今夜,他们还可以拥有这袋糖炒栗子的甜,和一部无关紧要的电影。
回到宿舍时,白喻枫翻出笔记本电脑,往床头一靠,拍了拍旁边的位置:“来,选个片?”
俞栖迟把剩下的栗子袋放在床头柜上,走过去坐下。屏幕上跳着电影列表,白喻枫手指划得飞快,从动作片晃到喜剧片,最后停在一部老片子上——画面里是秋天的庭院,有人坐在藤椅上剥橘子,暖黄的光漫得满屏都是。
“就这个吧,慢节奏的,适合放松。”白喻枫点了播放,又顺手拉过薄毯搭在两人腿上。
开头没什么激烈情节,只有老人们慢悠悠的对话,和窗外风吹落叶的沙沙声。俞栖迟没怎么看屏幕,他侧头时,能看见白喻枫的睫毛在屏幕光里轻轻颤,刚才接电话时蹙起的眉头,这会儿已经松得平平整整。
白喻枫像是察觉到他的目光,转头笑了笑:“无聊?要不换个?”
“不无聊。”俞栖迟摇摇头,视线落回屏幕,正好看到主角递了瓣橘子给身边人,“像下午的橙子。”
“嗯?”白喻枫愣了下,随即笑了,“还真是。小禾今天吃了不少,下次再给她带点,说不定能多长点肉。”他说着,伸手从栗子袋里摸出颗没剥的,在掌心转着玩,“等她能出院了,带她来这家馄饨店,她肯定爱吃。”
俞栖迟“嗯”了一声,没说话,却悄悄把腿边的毯子往白喻枫那边扯了扯——对方只穿了件薄T恤,夜里宿舍开着窗,风溜进来时,能看见他胳膊上起的细鸡皮疙瘩。
白喻枫低头瞥了眼毯子,没动,只是转栗子的手指慢了些。
电影演到一半,俞栖迟听见身边有轻微的呼吸声变沉。他转头看,白喻枫歪着头靠在床头,眼睛闭着,眉头却没皱,嘴角甚至还带着点浅淡的笑意,像是梦到了什么松快事。手里那颗栗子滚到了毯子上,他也没察觉。
俞栖迟伸手把电脑音量调小,又轻轻把毯子往上拉了拉,盖住白喻枫的肩膀。屏幕光落在他脸上,能看见他眼下淡淡的青黑——这阵子他总往医院跑,队里事也没断,怕是没睡过几个整觉。
他起身想去关灯,刚站起来,手腕却被轻轻攥住了。
白喻枫没睁眼,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去哪儿?”
“关灯,不晃眼。”俞栖迟说。
“不用。”白喻枫松了手,揉了揉眼睛坐直,打了个轻哈欠,“电影还没看完呢。”他拿起毯子上的栗子,低头慢慢剥,指尖沾了点栗壳的绒毛,“刚才……我没睡沉。”
俞栖迟没戳破,重新坐回床边:“快剥,凉了。”
白喻枫把剥好的栗子递给他,自己又剥了一颗,含在嘴里含糊道:“刚才想,等小禾好了,带她去公园放风筝。你会吗?”
“不会。”俞栖迟老实说。
“我会啊。”白喻枫眼睛亮了亮,“小时候我爸教我的,放得可高了。到时候教你,咱们仨一起,放个大蝴蝶的,肯定好看。”
他说得认真,好像那场景就在眼前。俞栖迟看着他,忽然觉得,刚才那个电话带来的紧绷感,好像真的被这几句话冲散了不少。
电影结尾,主角们坐在庭院里看月亮,有人说:“日子啊,就像这橘子,剥开皮才知道甜不甜。”
白喻枫关掉电脑,宿舍里顿时只剩窗外的风声。他转头看俞栖迟,黑暗里,两人的视线撞在一起,比白天在病房里更清晰些。
“栖迟,”他忽然说,“刚才电话……是说之前那个案子,有几个漏网的,可能藏在周边。”
俞栖迟没意外,只是点头:“需要我做什么?”
“不用,暂时不用。”白喻枫笑了笑,“就是想告诉你一声。省得你瞎琢磨。”他顿了顿,声音放轻了些,“但不管怎么样,小禾这边,还有我这边……有你在,我踏实。”
俞栖迟没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拍了拍白喻枫的胳膊,像在安抚,又像在说“我知道”。
白喻枫笑了,往床头一倒:“困了,睡了。”他拉过毯子盖好,侧过身时,又回头看了眼俞栖迟,“你也早点睡。”
“嗯。”
俞栖迟关了灯,躺回自己床上。黑暗里,能听见身边人平稳的呼吸声。他闭上眼睛,鼻尖好像还留着栗子的甜香,心里某个地方,跟白天在医院时一样,被暖烘烘地填着。
或许日子真的像那橘子,剥开层硬壳,总能尝到甜。哪怕有风声,有未平的事,但此刻身边有呼吸声,有惦记的人,这片刻的安稳,就够值得记很久了。
窗外的风还在吹,月光透过窗帘缝溜进来,在地上投了道浅淡的光。很静,也很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