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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巴掌与甜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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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臂的淤伤在夜里变得愈发清晰可怖,青紫交织的一片,在冷白如瓷的皮肤上狰狞地凸现,如同某种屈辱的烙印。稍稍转动肩膀或抬起手臂,便会牵扯到深处的软组织,带来一阵尖锐清晰的痛楚,提醒着他昨日在那阴暗仓库里经历的一切。
顾言蹊站在浴室的镜前,氤氲的水汽尚未完全散去。他只用冷水草草敷了一下伤处,刺骨的冰凉暂时麻痹了痛感,却让皮肤显得更加苍白,那淤青也愈发触目惊心。
他小心地换上一件面料柔软但版型依旧挺括的白色衬衫,仔细地将每一颗纽扣扣得一丝不苟,然后将袖口细致地整理好,确保那昂贵的布料能完全遮掩住手腕上方的一切痕迹。
镜子里的人,除了脸色过于苍白,眼底有着用再好的粉底也难以完全遮盖的淡青色阴影外,看上去依旧是那个无懈可击、冷静自持的顾特助。他取出一副细框眼镜戴上,冰冷的镜架压上鼻梁,又为他增添了几分疏离的屏障。
回到傅氏集团顶楼,一切仿佛与往日并无不同。
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在天光下熠熠生辉。室内恒温空调送着徐徐暖风,空气中弥漫着昂贵的咖啡香和打印纸的清新气味。他坐在自己的工位上,处理邮件,安排日程,整理会议纪要……像一台被精密编程的仪器,高效、准确、不知疲倦地运转着。
只有他自己知道,每一次需要抬起左臂去拿取高处的文件,或是伸长手臂操作电脑时,那肌肉深处传来的隐隐抽痛,都在无声地嘲笑着他,反复提醒着昨日那场惊心动魄的鸿门宴,以及傅斯渊最后那句冰冷彻骨的评价——
“下次再这样自作主张,就别跟我了。”
这句话像一枚冰钉,楔入他的心脏。相较于手臂的物理疼痛,心口那股无处宣泄的窒闷与钝痛更让他难以呼吸。原来,无论他如何挣扎,如何付出,甚至冒着生命危险,最终换来的也不过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莽撞”和随时可以被舍弃的警告。
午休时间将至,办公室外间的人逐渐稀少。顾言蹊正全神贯注地盯着电脑屏幕上复杂的财务报表数据,试图用工作的专注来压制身体和内心的双重不适。
忽然,一杯温热的液体被轻轻放在了他的手边。
骨节分明,修长而干净的手指,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手腕上戴着的那块价值不菲的铂金腕表,在办公室顶灯的照射下反射着冷冽而奢华的光芒——与他那日被“赏赐”的那块,是同款。
他认得这双手。
顾言蹊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是应激般地抬起头。
傅斯渊不知何时竟悄无声息地站在了他的桌旁。男人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极具压迫感的阴影,将他整个人都笼罩其中。
傅斯渊的神情是一如既往的淡漠,英挺的眉宇间隐约带着一丝处理庞大事务后的疲惫,但那双深邃的眼眸依旧锐利如鹰隼,此刻正落在他身上。
那姿态,随意得仿佛只是顺手放下了一样无关紧要的小玩意儿。
“脸色不好。”傅斯渊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甚至缺乏真正的关切,更像是一种基于观察的客观陈述,“累了就休息一会儿。”
说完,他甚至没有再多看顾言蹊一眼,也没有等待他的回应,径直转身,迈着沉稳的步伐返回了自己的总裁办公室。厚重的实木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发出几乎微不可闻的声响,却像是一道无形的屏障再次落下。
顾言蹊怔在原地,目光有些空洞地落在桌角那杯牛奶上。细腻的白瓷杯壁温热熨帖,袅袅的热气带着淡淡的奶香缓缓上升,在微凉的空气里划出短暂而柔和的轨迹。他又抬眼望向那扇紧闭的门,胸腔里像是被塞进了一团浸透了冰水的棉花,又冷又胀,堵得他心口发酸,几乎无法呼吸。
这算什么?
打一巴掌之后,再给一颗甜枣?
还是……另一种更为隐晦、更为高级、也更为折磨人的试探与掌控?
他太了解傅斯渊了。这个男人如同最精密的算法,从不做任何无意义的、低回报的投资。他的每一份“给予”,无论是冰冷的斥责还是这杯看似温暖的牛奶,背后都早已标好了清晰的价码,或者隐藏着更深层、更难以捉摸的目的。
这杯牛奶,究竟是什么?是出于上位者对有用工具偶尔的、施舍般的“关心”?是看他昨日受了敲打,今日再给一点微不足道的甜头,以期他能继续感恩戴德、死心塌地?还是又一次冷静的测试,看他是否会为这点廉价的“温暖”而动摇、而感激涕零?
他分辨不清,也无力再去分辨。只觉得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那冰冷的指令与这突兀的、看似温暖的“关怀”,交织成一张更加细密、更加坚韧的蛛网,将他缠裹得更紧,几乎窒息。
他最终也没有去碰那杯牛奶。只是任由它静静地放在桌角,如同一个被遗弃的祭品。热气逐渐散尽,温度一点点流失,最终彻底冷却,光滑的表面凝结出一层皱缩的、令人不适的奶皮。像极了他此刻逐渐冷硬下去的心肠,再也泛不起一丝涟漪。
下午,傅斯渊内线叫他送一份资料去法务部。
他拿着文件穿过宽敞明亮的走廊,皮鞋踩在柔软的地毯上悄无声息。就在拐角处,他看见傅斯渊正迎面走来,身旁跟着几位董事,似乎刚结束一场小型会谈。
其中一位董事笑着对傅斯渊说:“傅总,听说昨晚码头那边动静不小啊?王总那人可是块滚刀肉,油盐不进,还是您有办法,这么快就解决了这个大麻烦,真是厉害。”
傅斯渊脚步未曾停顿,面色如常,只淡淡地应了一句,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恰好经过的顾言蹊耳中:“手下人不会办事,方式莽撞了点儿,差点弄巧成拙。好在结果尚且可控。”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将所有惊险、所有算计、所有他孤身一人承受的压力与威胁,全都轻轻撇开。功劳是上司决策英明,而过错则是“手下人”的“莽撞”。
他昨天在那昏暗仓库里以自身为赌注的周旋与博弈,就这样被定义为一次需要上司来收尾的、不成熟的“莽撞”。
顾言蹊低着头,放缓了脚步,与他们擦肩而过。嘴角在无人看见的角度,极其轻微地扯动了一下,勾出一个极淡、也极苦涩的弧度。
看,这就是他的位置。如此清晰,如此分明。用时是那把最锋利的刀,可以披荆斩棘;不用时,或者用完后,便是可以随时被擦拭干净、归入鞘中,甚至必要时可以被舍弃以保全执刀人的卒子。
左臂的伤处,似乎又开始隐隐作痛,那痛感钻心,一路蔓延到胸口。
送完文件回来,再次经过茶水间时,虚掩的门内传来几个女同事压低的、却难掩兴奋的议论声。
“……看到了吗?傅总办公桌上那个一直空着的相框,今天换照片了!”
“真的假的?之前不是说什么都不放吗?谁的照片这么大面子?”
“千真万确!我早上送文件进去时瞥见的,好像是……和那位林家千金的合影?看着背景像是在某个私人马场,两人靠得挺近的,感觉挺亲密……”
“哇!林家千金啊!那看来之前传的那些联姻消息不是空穴来风啊!真是郎才女貌,门当户对,强强联合啊……”
后面的声音,顾言蹊没有再刻意去听。那些细碎的词汇像冰冷的针,无声地刺入他的耳膜。
他面无表情地走回自己的工位,坐下。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字迹似乎开始晃动、模糊,变得难以辨认。
胃里像是突然被塞满了沉重而冰冷的石头,直直地往下坠,带来一阵生理性的恶心与抽紧。
联姻。
是啊,这才是傅斯渊那样的人理所当然的归宿。强强联合,资源整合,利益最大化。构筑一个坚固无比的商业帝国。而不是和他这样一个身份卑微、来历不堪、甚至怀着不可告人秘密、连心意都显得僭越而肮脏的特助,有任何工作之外的多余牵扯。
他那点卑微的、藏在华丽袍子下的、见不得光的心思,在这冰冷而现实的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如此可怜,如此的不自量力。
桌角那杯早已冷透、凝着奶皮的牛奶,像一个无声而巨大的嘲讽,冷冷地注视着他。
他深吸一口气,用力到肋骨都感到疼痛,然后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到眼前的屏幕上,手指重新放在键盘上。只有工作,只有不断处理那些似乎永无止境的事务,才能让他暂时忘记这一切,获得片刻麻木的喘息。
下班时间到了。傅斯渊率先离开办公室,西装革履,身影挺拔冷峻。他没有再看顾言蹊一眼,目光也未曾在那杯被彻底遗忘的牛奶上停留片刻,仿佛那从未存在过。
顾言蹊等到办公室里所有人都走光了,才慢慢地站起身。四周一片寂静,落日的余晖透过玻璃幕墙,将室内染成一片暖金色,却毫无温度。
他拿起那杯已经完全冷透、表面凝结着一层灰白色奶皮的牛奶,走到空旷无人的洗手间。拧开冰冷的水龙头,他看着那杯曾经温热过、代表着他无法理解的“施舍”或“试探”的白色液体,毫不犹豫地、缓缓地将其倾倒入光洁的白瓷水池中。
粘稠的、冷却的液体蜿蜒而下,沉默地打着旋,最终消失在下水道漆黑的入口处,不留一丝痕迹。
像他那些不该有的、奢侈的、早已注定无望的妄念,终于被彻底地、决绝地冲刷干净。
他抬起头,看向镜子里那个脸色苍白、眼下一片淡青、眼神空洞得仿佛失去所有灵魂的年轻人。
喉结微微滚动,他对着镜中的自己,极其轻声地,一字一句地说道:
“顾言蹊,认清你的位置。”
冰冷的声音在空旷奢华却寂寥无比的洗手间里回荡,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的刺耳。
他回到办公室,拿出那个加密的手机。屏幕上,一条未读的加密信息如同毒蛇般蛰伏着,发件人赫然是魏擎。
没有多余的文字,只有一个简短的时间,一个偏僻的地点坐标。以及一句附言:
——“‘北辰’的项目,该有点进展了。别让我失望。”
新一轮的索求与胁迫,又开始了。永无止境。
他闭上眼,指尖用力按压着刺痛的太阳穴,试图缓解那几乎要炸裂的紧绷感。
片刻后,他重新睁开眼,里面已是一片死水般的沉寂。他拿起车钥匙,走向地下车库。
他需要立刻去一趟疗养院。他需要见到顾念。
只有看到妹妹那双清澈却脆弱的眼睛,看到她在病痛中依旧努力对他露出的安静笑容,他才能从这无边无际的黑暗与挣扎中,重新汲取到一点点微弱的、支撑他继续走下去的勇气。
夜色中的城市,灯火璀璨,流光溢彩,如同一场盛大而永不落幕的幻梦。但那万千繁华的光芒,却没有一丝一毫,能够照亮他脚下那条漆黑冰冷、前途未卜的路。